第37节

    郭充衣笑的奸诈:“宝婕妤这话嫔妾真是不爱听,犯了娘娘的忌讳?娘娘美艳不可方物,何来的忌讳?若不是珍淑媛闪了舌头,娘娘又怎么会小惩大诫?”
    郭贵人性子温婉,见她姐姐挑起我的刺来,忙陪笑道:“宝婕妤也是想息事宁人,毕竟人多眼杂,传了出去对昭仪娘娘颜面无益啊。”
    刘娉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极力自持道:“是嫔妾不会说话,触怒了昭仪娘娘,嫔妾该死!”
    韩昭仪此刻便连眼角余光也不扫她,只对我说道:“宝婕妤,郭充衣刚才说得你可听见了?忌讳?你倒是说说本宫的忌讳是什么?”
    我见她眼里闪着熠熠的光彩,想必自以为拿了我的把柄,每一次的杀鸡儆猴终于盼到了最终的目的,终于可以找到借口收拾我了。
    我知道她此刻玩味的看着我,最希望的便是我痛哭流涕、恐惧求饶,我偏偏不这样!
    微微敛容,我刻意突出肚子朝她走了两步,盈盈福道:“当着后宫众姐妹的面儿,人人听得仔细清楚,珍淑媛不过提起要送白玉膏给昭仪,便让昭仪暴怒。嫔妾想,必是昭仪娘娘对白玉膏过敏,或是厌恶那股子白濑味儿。淑媛不知道,自以为那是极好的东西,上赶着要给娘娘,这才让娘娘一时失了分寸。”
    韩昭仪不以为然,我又低眉道:“娘娘若是没有忌讳,那么珍淑媛又是缘何受罚挨打?嫔妾实在不明白郭充衣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意指昭仪娘娘随性而为,无视宫中法度?嫔妾不敢妄猜,还望昭仪恕罪!”
    郭充衣面色一凛,冷笑有声道:“婕妤娘娘一张嘴真如刀子一般锋利!嫔妾为人,昭仪娘娘是最清楚的,嫔妾有什么便说什么,何曾心里装过这些不上台面的心思?”
    我也微笑回应:“既是如此,自然是最好不过。充衣心里坦坦荡荡,又何愁昭仪娘娘会多心呢?”
    韩昭仪终于不耐道:“行了!各位妹妹都不要争了。今年这些花色良莠不齐,全无百花齐放之景,本宫看了实在闹心!”
    这里是晗风殿到长生殿的必经之路,甬道上嵌着打磨成六棱的汉白玉石块,两旁夹杂种着一树又一树蔷薇和牡丹,姹紫嫣红,在或恢弘或精致的殿前开的艳丽无比,香气馥郁,相距甚远也不影响花香的散漫。
    如此赏心悦目的美景,在韩昭仪眼中却成了闹心之物。
    我忍不住暗笑,兄弟阋墙窝里反,刘娉失于控制,果然才是韩昭仪最致命的软肋。
    第三十七章 一枕新凉一扇风
    这一日,我斜倚在东偏殿窗前的榻上看书打发辰光。晌午日头逐渐毒辣,我逐渐也不想出去闲逛,除了去大安宫问安,便是偶尔浣娘过来说笑几句。
    棠璃拿着鸡毛当令箭,总说萧琮怕我贪凉,死活要给我盖一袭石榴色华丝薄被,连身下卧着的玉兰簟也软软铺上了一层纱,说是隔住寒凉。湖水色秋罗销金帐被银钩勾起,那弧度颇像一个咧开的笑脸。昙花小榻上堆了三四个湖绿缎子绣广玉兰的越棉掺决明子枕头,绵软舒服,枕之清心明目。
    长姐前日生了个儿子,母子平安,父亲进内探视时说起外孙便笑的合不拢嘴。奈何孩子尚小,长姐又在月子,因此即便我心里痒痒,也不得相见。我托穆司衣做的衣服尚未完工,嫣寻去催了几次,她都说一时找不到好料子,又或是所用丝线不合规制,每每神情慌乱,只管搪塞。
    我翻了几页书,渐觉无所事事。便支起了身子要水喝,锦心小跑着捧了五彩花蝶冰纹大碗进来:“娘娘请用!”
    我望着那个比我脸还大的海碗,哑然失笑道:“你跑什么,这是饮牛呢?”
    锦心抬起头笑道:“娘娘别怪罪,只因娘娘秉性体弱,又怀有身孕,因此大暑天也不敢用冰。奴婢知道娘娘其实最喜欢凉爽之物……”
    她觑见我笑,便放心道:“奴婢用这种海碗盛水,每隔半个时辰用新汲的井水浸着,奴婢想,海碗口大,寒气不易长存。不过是取些凉意让娘娘舒服些,究竟于娘娘的身体无碍!”
    “果然是个好奴婢,事事想的周到!”
    萧琮身形未现声先闻,转瞬大踏步进来,见我要起来福身,忙一把撑住我的肩膀含笑道:“婉卿与朕何须如此客套?”
    我望见他额头微微有汗渗出,忙拿了自己的绢子为他擦拭,又端过锦心为我新湃的凉水呈上道:“皇上走热了,想必也渴的厉害。所幸这水只有凉意并无寒气,请皇上饮用。”
    萧琮接过咕嘟嘟便灌下去大半,饮罢道:“真是酣畅!”
    我忍笑接过碗去,萧琮偏头瞥见,也撑不住道:“朕知道你想什么,你心里想着朕贵为天子,怎么也和市井贩夫一样,只管牛饮,毫无风雅之量?”
    我拖着他的手娇娇笑道:“您也未免太看不起臣妾了。男子汉大丈夫,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原是应当的。这也不会因为您是九五至尊就有所改变,难道是皇上就应该裁量着气度过日子吗?臣妾实在不能苟同。”
    萧琮眼睛里放出光来,也不顾锦心在旁,一把将我揽过抱在大腿上坐着:“皇祖母曾经爱说一句话:‘各有因缘莫羡人’。朕今日才知道,这话竟有极大的道理!”
    我推了两下徒劳无功,也安然偎在他怀里道:“您每每日理万机,原本就极劳累,若是到了臣妾这里还不能展颜,臣妾也实在愧为人妇了!”
    萧琮明澈的眉目间带着烟华鼎盛的倦色,他揽紧我,又抚上小腹道:“婉卿,朕听闻大姨生了个儿子。你说咱们的孩子是女儿还是儿子?”我笑道:“皇上自然是喜欢儿子的,若臣妾生的是女儿,还望皇上念在素日情分,多多海涵。”
    萧琮立时不悦道:“混说!即便是女儿朕也是极喜欢的!”又转而欢喜道:“女儿多好,民间说女儿是爹娘的小棉袄。你想,你产期在冬日,待朕下朝后,从大雪纷飞的外界踏进你的慕华馆,一眼便看见咱们的孩子嘻嘻笑着,那是多么贴心暖肺的滋味?”
    我静静偎在他身上,虽不言语,却满心欢喜憧憬。他描述的那样温馨,我,他,还有未出世的孩子,冬日严寒,外面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我们一家三口却在暖意融融的屋里相视而笑,这是多么好多么好的画卷!
    萧琮忽又想起什么,问道:“大姨得子,你可送了什么?”
    我笑道:“能送什么?臣妾一切都是皇上赐的,左不过给姐姐赏些金银玉器聊表心意罢了。”
    萧琮取笑道:“这也太生分了。你自己难道就没有梯己的东西送去?”
    我大笑道:“皇上这话羞煞臣妾了,想臣妾一分一毫俱是皇上给予,岂有梯己之说?”
    萧琮也笑道:“朕就知道你一向抠门。来人……”
    康延年应声而至,萧琮道:“传朕旨意,赐千金为右千牛卫长史钟承昭洗儿钱,另赐各色布帛十匹,洗浴金盆一个,檀木小弓一把。恭贺靖国府公含饴弄孙之喜!”
    康延年领了旨意,自去掖庭吩咐置办不提。
    萧琮闻着我发间的味道,喃喃道:“不知为何,朕一来你这里就舍不得走,你每每却又偏要赶朕走早点离去。”
    我见他说得痴缠,脸上一红道:“臣妾不敢!”
    萧琮只管嗅来嗅去,渐渐口齿含混,喘息声重。我忙不迭推开他道:“皇上!”
    他悟过来,忽然笑道:“朕又失态了,朕真是来不得你这里,一来便和毛头小子似的,只是玩不够。”
    我笑着嗔他,说笑着又取来酸梅汤与他共饮。殿内四角的白银缠枝莲龙纹四足铜鼎里放置的冰块缓缓散发着凉意,萧琮坐着吃了几个新湃的石榴,忽而记起:“这石榴好新鲜,朕记得谁宫里就有几颗石榴树来着?”
    锦心嘴快,回道:“沈彩女的云台馆就种着石榴树。”
    我阻拦不及,萧琮脸上已有微微神往:“云台馆?朕有些时日没去了。也罢……”
    “皇上,臣妾为您弹奏一曲箜篌可好?”我忙忙打断他的话。萧琮回过神,我笑的一脸宁和。
    我刻意微笑着抚着肚子。他果然改了主意,转而道:“也罢,就让她静静思过。朕还是多陪陪你和孩子。”
    我殿内的这架小箜篌,是太皇太后所赠,由黄花梨木制成,形如半边木梳。琴箱下端镶有蝴蝶形骨饰,角形曲木上端为螺旋形琴首,琴弦一端拴于下方横木的弦钮上,另一端系于曲形共鸣槽的背部。共十三弦,以弦长有别而音高低不同。外表美观精致,曲木两侧雕刻有对称的凤凰、云头和花卉纹饰,并刻有端方的楷书,通体并无漆饰。
    我见萧琮发话,放下心来,款款告了座,左手托置箜篌,右手弹弦发音。
    一曲罢了,萧琮击掌道:“婉卿这一手箜篌,真真不亚于当年陈太妃!”
    我按下弦来,轻声道:“皇上谬赞,嫔妾何敢与陈太妃相提并论?”
    “此曲闻来声声慢,水长山高漫云烟。一弹一拨似观马,一颦一笑犹堪怜。美人才情惊天下,红袖添香赛神仙。箜篌七十二弦柱,一弦一柱蕴华年。婉卿,你玲珑剔透,当真日日都有惊喜给朕!”
    萧琮赞叹不绝于耳,我微笑着陪他说话闲聊,又伺候着他小睡。直到他睡得沉沉,这才悄无声息的走了出去。
    康延年自在寝殿等着伺候萧琮,锦心随我出去,至无人处不解道:“娘娘不是一直担心沈彩女性子倔强不易复宠吗?今日皇上提起,多好的机会,娘娘为何要岔开呢?”
    我叹气道:“若是云意喜欢,我自然千百个愿意帮她复宠,可是你也看到了,如今她这个样子,若是见了皇上,必定又是百般抵触不愿,徒然让皇上不悦!即使她虚与委蛇,究竟心中难过,也于自己无益。我适才岔开话题,也是为了不让皇上看到她郁郁寡欢的样子,免得给她招来无妄之灾。”
    锦心恍然大悟道:“难怪呢!奴婢就说娘娘素来不是争风吃醋的,为何今日偏偏不帮沈彩女,原来还有这些个缘故!”
    她又问道:“那娘娘现时要去哪里?”
    我冷哼道:“去哪里?自然去尚宫局瞧瞧穆司衣为本婕妤做的事情做好没有!今日连皇上的赏赐都下来了,我看她当着我得面儿还怎么搪塞!”
    锦心应一声儿,忙得上来托了我的披帛紧跟其后。
    自慕华馆去尚宫局,乃穿过皇城直到东南角。从纱行至后宫正宫、晨晖门,再穿过一条牙道,便是尚宫局各位女官女史居住当值之地。
    因嫣寻去大安宫为太皇太后送蜂蜜,棠璃留驻殿内,我便只带着锦心及两个内监同行。甫走到一扇西窗下,便听见里面传来嘤嘤啼哭之声,边哭边说:“她们怎么那么狠心?你是掌裁剪缝制的,毁了你的手,你以后在宫里可怎么活?”
    另一个声音镇定许多:“哭什么?也未必见得就好不了,不过是淋了沸水发了肿,过几日许就好了。”
    那哭泣的女子又说道:“过几日就好?这是皮肉,又不是旁的,用沸水浇成这样,还要你日日裁剪衣料,你连剪子也拿不了,如何拈针动线?况且又不许请太医,这是暑热天气,烂了可怎么是好?”说完便一味压抑着哭泣。
    锦心竖着耳朵听到这里,已有几分按捺不住,对我说道:“也不知道得罪了哪位娘娘,居然用沸水浇手,可不是要了女史的命么?”我示意她噤声,又继续听下去。
    “妹妹别哭了,自古生死有命。她便逼着我,我也不能做那些欺上瞒下的事。若是我有命,熬过这一劫。若是我时运不济,死在了这里,妹妹以后便要自己照顾自己,切记韬光养晦,万万不可与人争之短长!”
    我不禁心底称奇,这人受人折辱如此,难得的是毫不刻毒怨怼,心境平和,逆境也不失之皎洁气节。
    “姐姐!”那人愈发悲切的哭起来。
    第三十八章 无瑕白玉遭泥淖
    那哭声未绝,便有脚步声响起,显是有人进了屋子。
    “书秀,你真是作死!如今四海升平,和和乐乐,你这是哭的哪门子丧?”又一把凌厉的嗓音乍然。
    哭声戛然而止,只剩憋不住的抽噎和那个镇定女声:“陈典衣息怒,书秀也是思念亲人,这才有感而发。”
    陈典衣冷笑道:“你少跟我扮这些个姊妹情深!魏夜来,我看你也实在活得不耐烦了,穆司衣让你裁衣,那是看的起你,你居然推三阻四,莫非你以为尚服局当真只有你一双巧手不成?”
    魏夜来淡淡道:“我并不敢妄称巧手。”
    “陈典衣,你看看姐姐这双手烂成这个样子,如何可以裁衣捻线?”书秀终于按捺不住,语言中已夹带了明显的愤怒。
    陈典衣呵呵发笑:“这又如何?魏夜来是能人,自然能别人所不能之事,烂了手算得了什么?便是瞎了眼只怕也同样绣得出浮凸花纹,裁得出碧波鲛纱呢。”
    她话锋一转,厉声道:“快快染出浅绿鲛纱来,否则延误了给婕妤娘娘的衣裳制作,你就是有几条命也不够赔的!”
    我听见她这话说得恶毒,兼之提到浅绿鲛纱,不禁皱了眉。
    魏夜来道:“奴婢染不出浅绿鲛纱,请陈典衣治罪。”
    陈典衣怒极:“既然染不出,天家还要你这等混吃等死的人作甚?便让本典衣帮你把一张光吃饭不做事的嘴也缝起来算了!”
    言语间屋内已有了异动,书秀的哭泣求饶声与陈典衣的叫骂混为一谈,间或夹杂推搡走动之音,魏夜来却只是不吭声。
    锦心咂舌道:“娘娘你听,这不生生成了滥用私刑?”
    我略一思忖,冷道:“何止滥用私刑?这出李代桃僵的戏演得真是巧妙,我险些被穆司衣蒙混过去了!”
    微一转身,不意轻薄的鲛纱被窗下几枝横亘出来的枝杈挂住,立时便勾出了一个小洞。锦心轻呼一声,也顾不得听墙根,便过来与我整理。
    恰逢几个女史提着湿哒哒的衣服出来晾晒,见我冷着脸站在西窗下,有伶俐的忙撂了手里的桶上来请安。里面的人听见外边人声哗然,也急忙出来。我安然受众人福身问安。
    待一众女子起身,我淡淡瞥去,站在最前面的女子身着玫红襦裙,花枝招展,眉目间闪动的俱是精明强干之意,我笑笑:“这位想必就是陈典衣了?”
    陈典衣听我问起,忙恭敬上前一步回道:“回婕妤娘娘的话,奴婢正是典衣陈蓉。”
    我虚扶一把,含笑道:“素闻陈典衣深得穆司衣真传,一手刺绣艳惊天下,本婕妤今日总算见着真人了,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
    陈蓉受宠若惊:“婕妤娘娘谬赞,奴婢怎么当得起!”
    有人搬来了梨花小榻座,我缓缓落座,微有笑意道:“本婕妤身上这件鲛纱长裙,据闻就是穆司衣与你共同制出,当真华美无伦,清雅非常。我很是喜欢。”
    人群里有人面色不对付起来,有性子轻浮的已然面露鄙夷之色,我扫了一眼,心中有数,只假装没看见。陈典衣见我夸她,如何不喜?当下便腆着脸笑道:“奴婢也没别的本事,只会缝缝补补,娘娘喜欢是奴婢的福气!奴婢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我笑道:“当牛做马倒是不必了。只不过这身衣裳刚好刮破了一个小洞……”我牵起衣角示意道,“本婕妤正想劳烦陈典衣为我修补一下呢。”
    陈蓉告罪上前,托起衣裳细细看去,越看眉头蹙的越紧,脸上已显出惶恐不安来。我佯装放心道:“既然这衣服出自陈典衣之手,想必小处修补也不在话下,本婕妤喜欢这衣裳的紧,你现时便与我补好吧。”
    陈典衣抬起头苦笑道:“娘娘,这鲛纱极轻薄飘逸,又浑然天成,如今破了洞,就像是破了格局,只怕是补不得了……”
    我立时皱了眉道:“这衣裳何等华贵?只因是皇上赐予以护龙裔,我才告罪上身。帝后崇尚节俭,别说鲛纱刮破了这么一个小口子,即便是撕开两半,你也应当有法子补好。否则帝后怪罪,不说这衣服补不齐全,反倒显得我这么轻浮奢侈,暴殄天物了!”
    陈典衣哆嗦着跪下道:“奴婢愚钝,请娘娘宽限几日,奴婢一定想法子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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