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当朝皇帝得了十几个皇子,膝下公主的数量却极少,岳停云屈指可数的几个妹妹不是因病早夭就是尚在襁褓之中。因此大概是盼女儿心切,老皇帝对诸位朝臣家里的女儿皆态度亲和,偶尔有机会碰上了皆会逗乐几句,时不时赏些物什也是有的。
    宋青时虽不似曲璟言那般嘴甜会撒娇、敢和堂堂天子随意言欢,但也在皇后娘娘宫中和当今圣上打过几次照面,知晓陛下性子随和,不是个爱动怒的。
    捉鱼大赛已经结束,陛下设宴琼华宫,诸位朝臣纷纷赴宴。宋青时的父亲因公务在外未能及时赶回,宋杨氏作为外命妇不宜单独面圣,只得待在皇后娘娘宫里歇着,按理说宋青时也应当随着宋杨氏一起。可既然曲璟言主动拉着她“见曲大将军”,她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许是宋阁老不在的缘故,离皇帝最近的那个坐席正由曲大将军坐着。
    宋青时和曲璟言进入琼华宫时宫宴已经开始,身着淡粉色衣服的舞姬正跳着水袖舞。若是换作宋青时平日里的作风,自然不会贸然进入叨扰众人看戏,可曲璟言却思虑不周,拉着宋青时弓着身子从众朝臣身后穿过,这若是一路走到她父亲的坐席,定会被皇帝老爷瞧见。
    老皇帝正嫌这歌舞没趣呢,恰好瞧见鬼鬼祟祟的曲璟言和宋青时,爱逗弄小姑娘的毛病又犯了,放下酒杯笑道:
    “曲将军,你瞧瞧,在场这么多官家千金皆在坐席上赏舞听曲,唯有令爱璟言不喜被拘着,嫌朕这丝竹声吵呢。”
    “璟言,还不快老实回来坐着,跑哪儿野去了?”曲大将军作势要教训女儿,语气中却满是溺爱的味道。
    “臣女有错,向陛下请罪。”曲璟言撅着嘴,拉着宋青时一同跪下。
    “父皇,儿臣看这事就罢了吧,曲姑娘向来是这性子。”举杯接话的是岳停风:“我看要么父皇就罚酒三杯,让曲姑娘饮酒赔罪便是。”
    “也好,也好,曲将军家的千金长于军营,是个能喝酒的。璟言,还不快去领了罚?”老皇帝哈哈笑道,示意曲璟言归席。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宋青时忽地开了口。
    “启禀陛下,臣女有罪,还请陛下莫要误罚了璟言妹妹。”
    宋青时的声音同她的性子一样温和沉静,此刻一开口,既像是在开玩笑,又略微带了几分认真味道,叫人忍不住把目光投在了她身上。
    “哟,这不是宋爱卿家的千金青时吗?怎得你也有罪,想罚酒三杯不成?”
    “臣女身子不适,因此求了曲妹妹同臣女出去散心,不料却惊扰了陛下的宫宴,臣女甘愿领罚。”
    宋青时即便是低着头,也能察觉出一旁的曲璟言身子一僵,她定是想不到,一向寡言少语的宋青时有胆当着陛下的面胡言乱语、颠倒黑白。
    宋青时深吸一口气,心道更精彩的还在后面呢。
    果然,见跪在地上的是她宋青时,皇后娘娘起身了:
    “臣妾启禀陛下,宋姑娘自幼体弱多病,今年年初更是大病一场在府里躺了三个月呢,病中人喜静,出去透透气算不得什么大事。”
    “宋阁老不是很疼女儿吗?怎得宋姑娘病得这般严重,也不好生医治?”
    “回陛下,父亲当然是最疼民女的。”宋青时轻咳几声,顿了顿:
    “只可惜……民女的病打娘胎里便落下了,病情反复无常,所需的药材也自然难寻一些。”
    宋青时本就面色白皙,如今又时不时咳嗽几声,声音微弱,看上去真像是个身娇体弱的病美人,惹得众人一阵心疼。
    “这你可就冤枉朕了,朕宫里头有什么好东西,可都没少赏给你父亲。你倒是同朕说说,是什么药材缺了,没能治好你身上的病?”
    “青时,莫要憋着,快告诉陛下,让陛下帮你寻了去。”苏皇后也跟着嚷嚷道。
    “回陛下,是……是天山雪莲。”
    一旁的曲璟言一下便愣住了,原本假惺惺拽着宋青时的手兀地松开,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天山雪莲,顾名思义,产于西北地区的崇山峻岭中,中原地区很难寻得。
    想要弄得天山雪莲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去西北摘取。
    场上在坐的,最能行这个方便的,自然只有常年镇守边塞的西北大将军,也就是曲璟言的父亲。
    宋青时想的很周全,皇帝既然开口问了她缺什么药,自然是有心帮她寻得的,若是出尔反尔,欺骗一个小小女子,圣上的颜面也挂不住。
    果真,老皇帝开了口:
    “既然曲姑娘同宋姑娘这般要好,曲爱卿这些日子也要麻烦宋爱卿招待,不如曲爱卿改日回西北替这宋姑娘寻些天山雪莲来,姑娘家家的久病不好,叫朕看了也揪心得紧。”
    “臣女多谢陛下,多谢曲将军!”
    宋青时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末了还随着脸色铁青的曲璟言坐在了西北大将军的坐席后,那模样可真叫一个理直气壮。
    她当然是故意的。
    既然曲璟言父女想来她们宋家白吃白喝,把她们宋家当客栈住,那她宋青时就让曲将军帮她找药材,把西北大将军当郎中使。
    谁也不亏欠谁。
    只可惜这二位难伺候的主儿还是会来她们宋府待上几日,到时候她还得装模做样和曲璟言虚与委蛇,也是挺累的。
    不料即将造访宋家的恐怕不只有曲璟言,竟还多了个岳停云。
    岳停云自然不是想出宫就能出宫的,这一切皆因为皇帝老爷的一道旨意。
    多半是今日老皇帝良心发现,觉得不能就这么放任自己的一个儿子不管。他既不想给岳停云安排个好去处,又不想任他在皇宫里闲着,竟把岳停云指了去跟随西北大将军到塞外待三个月。
    皇子嘛,光关在宫里舞刀弄剑、纸上谈兵那是不行的,须得上战场进军营磨练一下,顺带着去西北那边体会一下风土人情,以后要是有个“出使西域”的危险任务,也能打发他这个不得宠的去。
    所以老皇帝给岳停云安排了个临时身份——西北神策铁骑的副将。
    仅仅是个副将而已,大将军自然仍是曲璟言的父亲。
    像岳停风这种身份尊贵的太子,平日里就有专门的师傅进宫教他胡语和胡人礼仪,甚至有权亲自带兵去打仗。而岳停云这等不受重视之辈,学习胡语靠“体察当地民情”,若要打仗,只能屈居于臣子之下,做一个毫不起眼的副将。
    可岳停云很满意。
    他的父皇,终于不再全然忽视他。
    他终于有机会亲征沙场,切身实际地体会一番书中读到的“八百里分麾下炙”、“铁马冰河入梦来”。
    哪怕是个副将,哪怕神策铁骑营中的战士们可能都不愿意服他,哪怕要离开京城去到遥远的边地,岳停云依旧心满意足。
    他叩首向他的父皇谢了恩,重新回到不起眼的后排坐席上,内心一片波涛汹涌。
    一旦有那么一个小小的机会,他都会拼尽全力,为自己挣得一席之地。
    宫宴人员繁杂,戏腔咿咿呀呀,台上正唱着一出《穆桂英大破天门阵》,没有人会注意到岳停云此刻的心潮澎湃。
    过了半晌,曲将军身边的一个近侍过来提醒岳停云,告诉他准备收拾好行李,以后跟着军队一起万事皆要从俭,莫要带了皇宫里那娇气性子。
    岳停云在心底冷哼一声。
    行李?是他屋里那床破棉絮还是身上这件烂衣裳?
    娇气?他从小孤身一人受尽了屈辱,又何曾有胆娇气过?
    塞外风疾,他甘之如饴。
    岳停云随意打点了他那些不值钱的物什,宴会结束后便随着西北大将军离了皇宫。
    没人送行,没人相祝。
    一人、一马、一行囊而已。
    最后有机会和他见上一面的人,是宋青时。
    岳停云既然随了神策铁骑,自然就算是曲大将军的手下。好歹是个皇子,纵然身份低微,曲将军看在老皇帝的旨意下也不能太苛待他。
    曲大将军这次进京时间不长,带在身边的精兵数量亦不多,普通士兵安排在了京中的客栈,只有曲将军的几个近侍外带女儿曲璟言有资格跟着他一起宿在宋家,由宋阁老亲自“招待”。
    岳停云身为皇子,自然不能连近侍都不如,故此也顺带着被安排在了宋府住上一晚。
    宋阁老早已听闻曲将军要留宿的事,风风火火从邻县打马赶了回来,宋府已经被几个下人打点的妥妥当当。就算心里清楚对方是有意羞辱他们,基本的礼节也不能丢。
    宋青时和曲璟言坐在同一辆马车上,气氛诡异。
    曲璟言性格张扬,但并不愚笨,今日在皇帝面前宋青时装病是打了什么小算盘,她早已看透。
    奈何宋青时是这京城里出了名的大家闺秀,书香门第气度不凡,除了知晓其中缘由的曲璟言本人,旁人都不会怀疑宋青时别有用心。
    好一个宋青时,竟这般会扮猪吃老虎。曲璟言看着窗外京城繁华的夜景,眯起一双杏眼,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日子还长,她定要想办法抓到宋青时的把柄,以报今日之仇。
    作者: 因为是架空设定,大家不要对宫宴礼仪过多在意啦。
    老皇帝:大家都明枪暗箭斗来斗去,而我确实是个逗比。
    第八章
    入夜,宋府。
    虽说众人皆在皇帝老爷的宫宴上用了个半饱,宋阁老仍毫不吝啬地摆出了几桌好菜,皆是京中官员常用的菜色:燕窝红白鸭子南鲜锅、香椿鱼儿、东安子鸡、四喜丸子……其中那一道枣泥千层饼是宋青时最爱吃的,她不由地看向岳停云,指望他也多用一些。
    特别是要多吃点鱼,宋青时很想出声提醒他一句,毕竟到了塞外,就没有这么鲜嫩甜美的鱼虾了。
    当然,想必会独自一人窝在小院里给自己包粽子的岳停云日常的饮食并不算太好,恐怕在这方面不至于过多挑剔。
    宋青时和岳停云相隔甚远,在众人面前亦要做出一副不相熟的模样,同时还得注意用膳时的规矩,一顿饭下来,竟连一句话都没说上。
    对于岳停云要去神策铁骑营当副官一事,宋青时并不担心。
    前世的宋青时虽对岳停云不甚关心,但他身上发生的几件大事她还是听说过一些。岳停云能在几年后能与岳停风分庭抗礼,离不开西北几位藩王在背后默默支持,更离不开手中握着的兵权。
    岳停云就犹如一匹黑马,看似默默无闻构不起威胁,以后却能成大器。
    宋青时只当他是韬光养晦、勾结朋党去了,如同院里的杏树,悄悄汲取着养分,待有朝一日春暖花开。
    反倒是曲璟言,装模做样的让宋青时很是头疼。
    两人分明已在暗地里斗了一场,曲璟言方才在皇宫中还面色僵硬态度冷淡,回了宋府竟又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粘了上来,满口“宋姐姐,宋姐姐”的叫着,甜腻腻的声音听得宋青时一阵心慌。
    她必然是想做些什么。
    果然,这几日曲璟言便如同一只赶不走的跟屁虫一般,没日没夜跟在宋青时身后。白日里要宋青时陪她写字下棋,夜里也要来宋青时的闺房与她秉烛夜谈,软磨硬泡装无辜,无所不用其极。
    得亏宋青时向来能忍,前世对此人的不要脸程度也有所了解,方才没气急败坏吼了她去。
    可宋青时还是失算了。
    她没想到,曲璟言竟然会随意翻弄她的医书。
    那是曲家父女留宿宋府的最后一日,曲璟言缠着宋青时带她去“妙手回春阁”学习如何制香。
    曲璟言当然不是真心想学制香的。在她看来,女孩子家家的就认识几个大字便好,能会些骑射箭术则更佳,像医学药理这类的杂家,只有宋青时这种病秧子才会感兴趣。她若是想要用药或是熏香,直接去街上的铺子里买就好了,何必动手麻烦自己。
    曲璟言就是想来这神神秘秘的“妙手回春阁”看看,指望翻出点禁药或者巫蛊之术,治宋青时一个大逆不道之罪。
    奈何翻了一圈,这里全是些寻常药材和香料,曲璟言意兴阑珊,打量起了木柜上的医书。
    《本草纲目》、《伤寒杂病论》、《温热论》……打开一本《黄帝内经》,曲璟言发现原本的书页竟好似少了几张。
    莫不是被翻掉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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