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大雨

    到达郴州城外的时候,天降大雨,一行人暂时在一户人家避雨。
    “多谢大婶。”尽欢、沈扈异口同声地说。
    二人对视。
    农妇端来热水,绞了帕子,道:“不用客气,来,擦把脸。”几人道了谢。
    听他们说话口音,农妇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尽欢笑道:“打北方来。”
    “我听着也是。”农妇拿出花生来招待他们,“来。”
    尽欢道:“我们打扰您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怎么……”
    话还没说完,沈扈已经抓起一把,坐在农妇身边,唠起闲嗑了:“大婶儿,你们这儿的花生真好吃。哎,打听个事,从这里进城要找府衙,哪个门进去最近啊?”
    农妇听他说好吃,又抓起一把塞给他,叫他多吃点:“你们要进城,这里就远了。得从城南绕过去。你们跑这么远来找这里的府衙做什么?”
    尽欢道:“来寻个人。”
    农妇起身,说:“我还以为是打官司呢。这样,我锅里还炖着汤,寻人不着急,在我家吃了饭再走。
    几人赶忙摆手:“不用了大婶,我们雨小了就走。”
    “您瞧,雨小了不少。”宋双逍指着外头。
    尽欢跟着附和:“是啊。我们起程罢,不多打扰了。”
    农妇要留,几人走到门口向她告辞,正欲出去,就发现不远处奔来一行人。
    雨水积满农田的沟渠,一大帮人踏着泥泞的小径飞奔,伞打得歪歪斜斜。后面跟着一顶挡雨的大轿子。
    为首的一个穿得最为正经的,见了尽欢等人就拜倒:“下官董志筠见过顾大人!”
    一帮人跟着拜:“见过顾大人。”
    农妇惊讶得不知道看谁好。
    尽欢皱着眉头,急了:“起来起来,这大雨天的,礼就免了,要说话的话,就叫大伙儿进屋里头来躲躲!大婶儿,麻烦让他们避一避。”
    农妇呆若木鸡,木讷地点点头,半晌才反应过来,招呼进屋。
    “下官不敢。”
    尽欢大声:“少说废话,进来,这是命令!”
    “是,是……”一帮人跟着董志筠卸了伞进屋。
    等众人休息了一会儿,尽欢坐下来,问:“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坐。”
    董志筠小心地坐下:“下官听闻圣上派大人来巡查,三天前就已经在城外准备好迎接了。”
    尽欢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他擦。他接过来,千恩万谢。
    她一指身边的、身后的:“这是督察院左都御史沈大人。那是随我一同来巡查的宋大人。”
    董志筠腾地起身:“沈大人,宋大人。”
    尽欢笑着看看农妇,对董志筠说:“行了,这儿说话不方便,有什么事去你府上。”
    “下官有罪,下官不知有三位大人,只准备了一顶轿子。这……”
    尽欢扭头看了看那两个男的,道:“宋大人,你跟我挤一挤。”
    宋双逍看看沈扈,道:“沈大人在,下官岂敢。”
    沈扈酸溜溜地道:“有什么不敢的,顾大人叫你坐你便坐。”
    董志筠在一边看得直冒汗,生怕这谦让来谦让去的,结果怠慢了哪位。
    尽欢目光聚在语气泛酸的那位脸上,看出了他的心思,一击掌:“太好了!你们俩都别让来让去的了,就你们俩挤挤了。”
    他二人指着自己:“我们?”
    董志筠惊了:“顾大人外头雨大,路不好走,不坐轿子么?”
    尽欢瞄了一眼沈扈:“我这个人,最不喜欢坐轿子。”
    走到门口,钻到董志筠的伞下,留下一脸震惊的宋双逍和两耳泛红的沈扈。
    雨中,尽欢问:“董大人,实不相瞒,我此次来呢,是为了医改试点。你回去之后,将你们本地所有官俸医馆的负责人,第二天全部叫到我跟前,我要问话。”
    董志筠点头:“下官遵命。大人,小心水塘。”
    前面轿子里,沈扈、宋双逍两个大男人相顾无言,唯有雨千行。
    *
    董志筠府上腾了间大屋子给尽欢,阿丧收拾了行李后,搬了张凳子坐在他家姑娘身边。
    “姑娘在写什么?”
    尽欢一笔一划,端端正正的字落在折子上:“先写个场面话,等一段时间就可以把折子交上去了。”
    阿丧哦了一声,在凳子上挪来挪去。
    “你想说啥?”她头都不用抬,笑问。
    “啊?”
    尽欢继续写:“你这个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还能不知道?屁股都要磨出泡了罢,说罢。”
    阿丧道:“我其实就是想问,姑娘你跟那个沈大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尽欢笔一偏,一个撇登时写糊了。她故作镇定继续写:“能有怎么回事?你多关心关心其他问题,这些事情,无聊。”
    他才不信他家嘴硬的姑娘:“你信不信,咱们同行七八个人里,撮一把能有五个想知道这个事情?哪里无聊了。”
    尽欢打了个喷嚏,手上没停过:“你从这里到大街上,随便逮十个人,有九个都长着张八婆嘴。这有什么稀奇的?”她提起笔,仔细回味这句话,倒可以做一个数字联。
    “我们八婆是一回事,可是事实是什么样子的,是另一回事。姑娘,我那天晚上看到……”
    尽欢用笔尾封住他的嘴,道:“哎,你什么也没看到。还有,不要乱听那个沈大人瞎说八道,你可是我这头儿的,哪有帮着外人的道理。”
    阿丧头一次反驳:“既然不是外人,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呢?”
    “我能告诉你什么?我说了,我那天喝多了,什么都不记得。不能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知道么?”
    她拍拍自己的脑袋,确实回忆不起什么来了,但是她也不想回忆。
    阿丧挪近一点:“那再往前一天呢!我不知道两者之间有没有关系,可是那天晚上我回府之后,看见你抱着被子傻笑又是怎么个情况?”
    尽欢写了两个字:“那肯定没什么关系。再说了,我哪有傻笑!”
    阿丧起身,跑到榻边抱起被子,模仿她的样子打起滚来,道:“你就是这样。嘴里还说什么……嘿嘿嘿,哈哈哈,怎么这样呢,哎哟哈哈,羞死人了……什么的。”
    瞬间恢复安静,盯着她。
    尽欢看得脸上挂不住,扭头:“你听错了。我说的是,嘿哈打你,怎么这样!气死人了!嗯。”
    阿丧挠挠头:“是这样么?”
    尽欢把他拉过来按到座位上:“别糟蹋我的被子瞎想了。坐好。”
    阿丧哦了一声,低头看到折子上赫然写着好几遍的——沈扈、轿子、傻笑……宛如在练字。
    他还没来得及拿起来仔细看,就被尽欢眼疾手快夺走,藏进袖子里。
    “我,我重写一份。”她装傻,假笑着走开。
    *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董志筠照尽欢的要求,把全州的大小官俸医馆负责人全部叫来了。
    人聚齐之前,她刚起床,或许是经过一场大雨,加上思考问题到深夜,没有注意保暖,嗓子有点痒。
    阿丧给她泡了暖茶,董志筠又准备了姜汤,可她不喜欢姜的味道。
    “咳咳……这次朝廷在郴州试点,各位都是当事之人。今天把各位叫到这里来,是有重要的事情想问。”尽欢喝了口茶。
    众人安静无声。
    “你们想必已经了解了这次改革的要点,也是必须要了解的。吃着朝廷的官俸,咱们就得为了朝廷考虑。我来巡查,自然是要巡查出改革的利弊。而各位都是最切身的体验者。这样罢,在明日前,你们每人给我拟出一份意见书,不用太长,什么意见都可以。就把你们管理医馆的经验啊、心得啊,写给我看看。”
    她的声音气息平稳,叫人看不出话里是否藏着另一层意思。
    “诸位有什么想法么?假如没有想法,就动手去罢?”
    有人壮着胆子先开口:“大人,我坚决拥护朝廷的改革,没有一点意见该怎么办呢?”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都陆续说开了:
    “是啊,大人,我们没有意见呐!”
    “朝廷的决策我们通常是坚决支持和有力执行的,毕竟大昭朝万岁嘛!”
    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内容却单一,都说的是虚假的场面话。
    尽欢笑了:“行了,你们不必急着表忠心,我也没这个闲心追究谁说真话、谁说假话,我只想告诉你们——我朝以民为本,向来看重百姓的意见。有什么问题提出来才能及时改正,是不是?”
    众人还是没有改口,依旧保持着最初的口径。
    尽欢叹了口气,心底五味杂陈:朝廷的高压控制,根本没有人敢说真话。这些人可怜可悲,朝廷可恨可恶,试问这样的朝廷存在有什么意义?
    她继续努力做着心理工作:“都别紧张。这样,我有两条路供你们选择。一条,你们写意见书;一条,我派人去视察,查不出来倒也罢了,查出什么问题,你们却不提,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你们自己掂量掂量。”
    众人面面相觑,缩着脖子,小声讨论: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不如写意见书。”
    “不行啊,那不是找死么!”
    “意见书,不还是自己写,编点漂亮话就行了——我唯一的意见就是我没有意见,不想写意见书。哈哈。”
    ……
    尽欢咳了两声,喝口茶润润嗓子:“都讨论好了么?我事先提醒一句,假如有想着不好好写意见书,凭借一些假话就想蒙混过关的,趁早收起这份心。我也是从最底层爬起来的,真话假话我分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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