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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春,把我的房间租出去吧。

    富二代去北京之后,马戏区的拆迁被搁置下来,开发商没有再来了,马戏区的居民翻遍了所有新闻,也找不到任何关于拆迁的消息。
    那天下午的吵闹仿佛只是南柯一梦,陆陆续续,告示和横幅都撤了,大家又回归了正常的生活,走过女房东的屋子,没忘了喊了一声:“我交电费的时候人家跟我说你们家的也快用完了,你记得去交了啊。”
    “诶。”女房东应道。
    唯一没有回到原先生活的是女房东。
    她底下两间屋子已经全空了,大家久了没瞧见那个戴眼镜的,也没瞧见那个外地人,问也不用问便知道是搬走了,在马戏区,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有几个一块租房子的好心叔婶开始给她介绍新房客,都是干净又踏实的人,上班的,交三押一,好说的很。
    她总说:“算了吧,我再瞧瞧。”
    人家笑她:有什么好瞧的,趁拆迁之前再搞上三五月的房租,拿钱搬到市里,等什么呢?
    是啊,她想,等什么呢?
    同样没有回到正常生活的还有范大爷,他被那一下推摔了尾椎骨,说起来,马戏区的开发商老唐给她发的唯一一条消息,就是给她转了两万块钱,说赔给那个老人家。
    至于他收购马戏区以及和富二代之间的事,他并没有解释一声,没有再喊她弟妹,改成了王小姐。
    她没有收他的钱,女房东一直不喜欢这个男人。
    女房东经常去范大爷的店里,闲着也是闲着,范大爷行动不便,她就帮他扫扫地,范大爷的扫把都是他自己扎的,散了,女房东又帮忙把扫帚系紧,在冬天的阳光里消磨半个下午。
    范大爷做米酒,有个小院,宋奕就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抱着球,怕把米酒缸踢坏了,一个劲问范大爷能不能出去玩。
    也许是受上次的失火案影响,范大爷一听这话就皱起了眉头,把宋奕抱过来道:“最近不要往外跑了,马戏区现在全是牛鬼神蛇。”
    “嘻嘻,”宋奕在范大爷胳膊里笑:“什么是神蛇呀?”
    女房东笑道:“就是坏人!小笨蛋!”
    宋奕叫道:“我才不是笨蛋!”
    “笨蛋笨蛋笨蛋!”
    “啊!才不是才不是才不是!”
    一大一小幼稚地斗着嘴,宋奕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女房东道:“对了王姐姐,我好久没看见傅哥哥了,傅哥哥呢?”
    女房东心里一堵。
    范大爷道:“小孩子不要多问,回去帮你奶奶弄豆子去!”
    宋奕撅着小嘴,抠了抠腿,不情不愿地走了。
    女房东垂着头,慢慢地帮范大爷弄扫帚,范大爷看了看她,有点局促地道:“小孩子,莫理他。”
    女房东勉强露出笑容,点点头。
    “傅哥哥!”
    小奕忽然惊呼一声,女房东扭头一看,傻眼了,手上的扫把掉到地上,她站了起来。
    是他,在浅金色的阳光里,从北京回来,剪短了头发,嘴角的上火也好了,穿的衣服她也没见过。
    她看了又看,确认自己不是在梦里。
    富二代把宋奕高高地举起来,打了打屁股,宋奕咯咯地笑个不停。
    富二代问:“是不是惹你王姐姐不高兴了?”
    宋奕说:“没有!”
    “那好好练球了没有?”
    宋奕掰着他的胳膊,努力证明自己:“有!”
    他放下宋奕,又揉了揉他的脑袋,道:“快回去帮奶奶弄豆子去。”
    “傅哥哥,”宋奕兴奋地在他身边蹦来蹦去:“我们什么时候再去踢球呀!”
    女房东的心都揪紧了,可富二代却迟迟没有回答。
    过来一会儿,他轻声道:“快回家吧。”
    他走过来,弯腰,一言不发地把女房东扎了一半的扫帚捡起来,帮她捆,他手大,力气也大,抓着扫把,两下就捆好了,捆得丑丑的,弹了弹,倒是结实得很。
    女房东就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看着他,全京城第一身娇肉贵的小傅少爷,蹲在旁边帮她扎扫把,阳光照在这个人的发顶上,让他漆黑的头发笼了一圈柔柔的浅金,整个人都像虚假的。
    一滴眼泪快速地掉下来,女房东怔怔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富二代低笑一声,“喏”,献宝似的,把捆好的扫帚递给她看。
    两个人牵着手回去,路上一个人也没碰见,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忙着做饭,窗口升起袅袅的炊烟。
    刚上楼梯,女房东还在找钥匙,听见富二代道:“咱俩坐一会儿吧。”
    女房东问:“坐哪儿呀?”
    富二代指了指这绿色的破铁楼梯,笑了,女房东也笑了,她扯扯衣服便坐了下来,伸直腿,说:“这破破烂烂的地方,都快成咱俩约会圣地了。”
    他也坐下来,就在她身边,附和她:“可不是。”
    “你饿不饿?”
    “在飞机上吃了点。”
    “那咱们就等会儿再吃吧。”
    富二代停了一会,将她的手细细地在手心里打着圈。
    他说:“不了。”
    女房东没吭声。
    富二代问:“店子卖出去没有?”
    女房东还是不吭声。
    富二代把她的手圈在手里,他以前弹过钢琴,又写毛笔字,手指修长有有力,把她细小手指一根根缠住。
    凉凉的,小小的,和她一模一样。
    他来马戏区不到一个月,就牵过了这只手。
    三年过去了,这只手像是长在了他的手里,难得想早点睡觉的晚上,他的怀里是她的人,手里是她的手,他松开去拿杯水,她也要迷迷糊糊地在床单上抓两下。
    富二代继续说:“我房里还有几件衣服,给小语穿,正合适,虽然他比我矮那么一点儿,但是孩子还能长呢,我给买的那个饮料,每天逼着他喝点儿,不喝就打。”
    “我不在家,就别在外面坐着吹风了,那些朝你吹口哨的老流氓,改不了,我看见就烦,虽然看不见了,我想起来就烦,自己搬一椅子,坐在电风扇底下,这不一样吗?”
    “马戏区最快也要明年秋天才能拆,那时候小语已经考完了,不影响,在此之前,可得好好监督孩子学习,不能偷懒,要是没考上大学,叫他把体训队的钱打到我卡上。作家新买那么多家电,他跟他白哥两个人也不好搬,到时候,我叫张扬给你找合适的搬家公司,这椅子,这花儿,你喜欢的,咱都搬去市里。”
    “到了市里,租房子就得记得签合同了,我早就想说你了,哪儿有……”
    “傅景勉,”她终于说话了,声音带着哭腔:“你别走。”
    富二代的心钝钝地痛了一下。
    不能再说下去了,他想,今晚十点,在北京,还有小傅少爷要出席的房地产晚宴,不能迟,不能晚。
    傅景勉狠狠地咬了咬牙,发疯似的,突然掰起女房东的脸,把她撞在栏杆上亲,咚的一声闷响,那栏杆旧了,一撞,哗啦啦地掉渣子,马戏区已经没什么人了,这里马上要拆迁,大家还在等一个满足的价格,住了一辈子的人搬出去,都喜气洋洋的。他亲得可真用力,简直是在咬人,咬得见了肉,出了血,女房东被亲得有些昏昏的,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泪掉下来,他就拿大拇指抹掉,也有没抹掉的,掉进两个人的嘴里,咸得发苦。
    女房东终于受不了了,她眼睛哭得通红,皱着眉头,把他推开,像是生气似的:“你弄疼我了!”
    富二代把头埋进她脖子里,低低地笑了一声,她的浑身血液都跟着颤了颤,他难得说了句真话:“我总是弄疼你。”
    她问:“你在北京好不好?”
    富二代说:“不好,又大,又堵车,下了雪,也没人跟我打雪仗,谁见了我都发颤,你老说我爱发脾气,可你不知道,你瞧见的,已经是最好的我了。”
    女房东知道,“我家不好,”他说过:“那些人,为了点钱,个顶个的坏,我也坏,我更坏,我们小王主任跟了我,瞧见了,要伤心。”
    那时候她就庆幸,还好自己在大神山给他系了木牌,保佑他别被那些坏心眼的姨啊叔的害死。
    她有点难过:“你回来,就是和我牵手的啊?”
    富二代又笑了,依旧吻着她的脖颈,天空的夕阳灿烂地铺开,面前空旷的灰地渡上橘色,富二代回北京的飞机还有一个小时起飞,他松开女房东的手指。
    “开了春,把我的房间租出去吧。”
    ——这便是告别了。
    她想,这怎么能行呢,你同意,我还不同意呢,我们俩在你屋子里干那么多好事,怎么好意思叫人家再住,这不是坑人家吗?他就那样埋在她脖颈间,脑袋上的发旋藏起来,整个脑袋顶沉甸甸,又毛茸茸,冷冰冰的嘴唇贴着他的颈窝,她想啊想,一呼一吸都重得很,不知不觉也被他亲得冷冰冰的,她想啊想,想啊想,……最后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好。
    江尧市很多有钱人,她后来又遇见过许多富二代。
    女房东再也没见过傅景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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