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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看,这是谁来了

    富二代正在卫生间里收拾头发,作家又带着他那傻气而不失谄媚的讪笑,在门口缩首缩脑。
    富二代看也不看他:“进来。”
    作家一溜烟地迈着小碎步跑了过去,一走近,先是一愣,问:“傅哥,你还有耳洞呀?”
    富二代美滋滋地照照自己的耳钉,装作随意地道:“早打了,平时懒得戴罢了。”
    作家端详了好一会儿,忘了自己来干什么似的,半晌没吭声。
    富二代烦了,问:“有事儿说话,你来欣赏我的?”
    他一打眼就看见作家今天穿得板人模狗样,肯定要出门赴约,不是借鞋就是借香水。
    果然,作家连忙回神,噢噢了两声道:“傅哥,你能把你香水给我喷喷么?我等会要出个门。”
    富二代仔细打量打量他,问:“又相亲?”
    作家脸色微微一红,道:“不是,是同学聚会。”
    富二代问:“要车么?”
    作家忙道:“你送我的那辆,够了,够了,我昨天特意开到店里去洗,店员还夸我会选车呢。”
    富二代嗤笑一声:“你去店里买衣服店员还说你长得像朱一龙,你好意思听么?”
    作家又脸红了,又羞又气,原地跺脚。
    富二代说:“去我房间里,拿右边抽屉那条带暗褐细纹的皮带,你腰上这是什么?蜘蛛王还是意尔康?”
    作家都要气坏了,他抗议道:“这是我毕业时候特意买的!很贵的!在商场买的!”
    富二代看也没看他,摸出一瓶男士古龙水,丢给他,作家手忙脚乱地捧着,生怕摔了。
    富二代说:“少喷点,摁个两下就行了,每次都跟喷空气清新剂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遮狐臭呢。”
    作家才发现他傅哥这也是要出门,便问:“你去哪儿?”
    富二代最后照了照镜子,说:“约会。”
    “和小夏?”
    “和女粉丝。”
    “……”作家无语,看着他傅哥今天这幅风流倜傥的模样,心里五味杂陈。
    真说出口,富二代也有点不自在,为了掩饰这种不自在,不自觉声音都扬高了一分,故意道:“看什么?没见过睡粉的吗?你膈应,把香水放下,这拿人打赏钱买的。”
    作家立刻把香水放下了。
    富二代说:“你别跟小夏讲。”
    作家说:“傅哥,你真有点过分了。”
    富二代说:“车还我。”
    作家说:“过分帅气了。”
    作家最后还是没有系他傅哥的皮带,连开着富二代送他的那辆车都心虚。
    人生三怕,父母生病,对象出轨,同学聚会。
    他宅在家里时间多,开车开得不太顺,一边开一边想,傅哥和小白会不会害怕同学聚会?
    在大学的时候,他自己不是最爱展望未来的吗?就连毕业时候,他说起以后常见面,还是最神采飞扬的那一个。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只有这个时候,他格外后悔自己从杂志社辞职。
    不知不觉,酒店出现在面前,穿着欧式制服的保安引领停车,作家下来一看,这个酒店的车库里,自己的二手奥迪十分逊色。
    这次聚会的组织者是作家大学室友,班上的团支书陈生,上次见面还是陈生结婚的时候,算起来,作家已经两三年没怎么联系他了。
    毕竟那场声势浩大的婚礼,给作家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作家进了酒店,香氛气息温柔地包裹过来,正值饭点,大厅里有穿着旗袍的美女民乐团,内部装潢雅致,大灯是沙漠造型,电梯里有绿色的盆栽。
    作家忍不住拿手摸了摸盆栽的叶子——真叶子。
    他腹诽道,华而不实,表面主义,浪费空间。
    作家到的稍晚,大包间里面已经人声鼎沸,作家听出来几个同学的声音,高声谈笑着,又踌躇了,在门口转来转去。
    门忽然一开,陈生出来点烟,点到一半,正跟作家撞个面对面。
    作家只好勉强扬起笑意:“老生。”
    陈生拿着烟的手点点点点半天,可算从惊喜中反应过来:“大才子!”
    作家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陈生烟也不点了,一把搂过他的肩,气势雄浑地把门一开,大咳两声,吸引来全屋人的目光后,洪亮地宣布道:“大家看,这是谁来了!?”
    作家真是想死的心的都有了,他隐隐约约记得自己以前不是这样的,他曾经是社团的社长,还在辩论赛中带队得过第二名,连新生开学,老师都要他去做演讲。
    他在同窗们光怪陆离的欢迎里,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要不是陈生牢牢地把住他,他也许真的会倒在地上。
    作家预想中的同学聚会上的自己不该如此,但究竟该是如何,他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有腿不停地发抖。
    林小冉好像还是只有二十来岁,貌美如花,一点也没见老,这个天气,她的椅子上还搭着一件大皮草,她正在喝酒,见大作家进来了,扶着旁边男同学的肩膀咳了一会儿,笑靥如花道:“快快快,快叫社长进来!社长,我可想你啦!这次老生说你要来,我才特意飞到江尧来的!”
    彭越也说:“是啊是啊,社长还是这么拘谨,快进来呀。”
    作家进去了,但是他记得自己在他们面前,原先是不曾拘谨过的。
    他硬着头皮说:“我也想你们。”
    还没坐下去,陈生已经把酒递到了他面前,武断地道:“来,暖身酒来一杯,今天大家难得聚这么齐,大家不醉不归,大人物来了,叫服务员赶紧上热菜。”
    又是一堆热烈的哄闹,屋子里大约有二十人,作家却觉得像有两百个人,他酒量小,见面前这么大一杯,忙说:“一半一半,一半就够了,最近感冒了,吃了药,少喝点。”
    陈生说:“嗨!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这点还不能喝?”
    周围同学皆拍手称是,作家推脱不过,只好喝了,在一片“干了干了”里,逼着自己一定要干了,结果又丢了人。他刚喝了一半,便被呛得狂咳不止,就差把酒从鼻孔里喷出来了,陈生都看傻了,周围人也站在那儿看着,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围了那么一圈,看着他,作家一边咳嗽,一边在桌上摸纸,摸了半天,摸不到,差点把手伸到干锅里。
    最后还是林小冉犹犹豫豫地把纸巾递了上去,问:“社长,你这是怎么啦?”
    作家咳得头发也乱了,脸色估计也红得发紫,他哑着嗓子,努力露出缓解尴尬地笑容道:“喝太快,呛到了,呛到了。”
    陈生又把酒给他满上了,作家已经无暇推辞,浑身又疼又烫,脑子里也嗡嗡嗡的。
    好在他也没劝了,而是转而聊天,服务员终于开始上菜,作家坐下,把酒放在手边,拿着筷子,假装兴致勃勃地跟他们说话。
    他想,等墙上的指针转到五,他就说有事要先走一步。
    陈生第一句话就是:“看看我们社长,才子就是不一样,你看看这穿得,西装革履的,一点不像咱们一样,油腻的中年大叔了都哈哈哈哈哈。”
    大家:“哈哈哈哈哈。”
    作家:……
    另一个女同学讥诮道:“是呀,小冉还穿貂皮呢,是真貂吗?你朋友圈不是还去做环保义工吗?”
    林小冉掩嘴娇笑:“哎呀,现在谁还穿真貂呀,又不是暴发户土老帽,这都是人造的,外国保护动物抓的很严的,这衣服蕾哈娜也穿过一样的。”
    一位男同学说:“你们女人,就知道看这些衣服裙子,难得见面,聊什么貂不貂的。”
    彭越说:“是哦,你看看刘哥的表,水鬼哦,比你们这些皮毛值钱多了,是不是刘哥哈哈哈哈哈哈?在哪儿买的?改明儿我也搞一块儿。”
    刘哥摆摆手,手上的表在灯光下又闪了几下,表情非常不在意地道:“我老丈人给买的,他就爱搞些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又是古董又是手表的,三天两头往家里送,我不像你,我对这些完全不懂哦!”
    “刘哥可以哈,刘哥老婆可以,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叫什么……女大三十送江山!是不是刘哥!哈哈哈哈哈。”
    刘哥表情微恼,却仍然说:“你老婆今天肯放你出来吃饭了?不要最后又零花钱不到位,没钱aa。”
    陈生挥挥手:“不提钱不提钱!今天谁也不提钱,大家都是老同学,难得在江尧市聚一聚,不要提这些东西,这年头,谁也不缺钱,大家说话也别夹枪带棒的了,尤其是你林小冉,打大学起就不饶人。”
    林小冉不知道拿了个什么果皮,隔着小半个大桌子丢他,笑骂道:“你又说我!你每次就爱说我!最讨厌你了。”
    指针指到一了,作家摩挲着裤子,坐立难安,心里反复演习着。
    “嘿,你还扔我,说你你认不认?什么时候能学学我们大才子,还跟读书时候一样,陶渊明,世外高人,都不跟我们吵嘴——是不是陶渊明?”
    作家心里一抽,还没想好说什么,林小冉就笑着尖叫起来:“说到陶渊明!我想起我们原先社团那个小美女,你们记不记得,白白的,嗲嗲的,娇里娇气,有点作的那个?”
    马上有人拍桌:“陶!也姓陶是不是!我记得!我记得!我靠,那还是小美女,林小冉你是不是看谁都是小美女,就你是大美女?”
    林小冉说:“对对对,陶什么来着?”
    作家抬眼偷偷看了看楚汉,当年那个把他的诗拿给陶梦媛看的倒霉室友,谁想到楚汉也在看他,作家一惊,手里的筷子差点掉在地上。
    楚汉朝他一笑,说:“陶梦媛。而且人家一点也不嗲,也不作,咱们学校谁能有你作?”
    林小冉叫一声,又从果盘里摘下一颗葡萄,要丢楚汉。
    又有人拍桌,拉林小冉道:“你说呀,你刚刚不是说到陶梦媛了吗?你最近跟她有联系没有?”
    林小冉露出卖关子的笑容,皱眉,扯了扯衣服,像是那个同学把她衣服拽掉了似的。
    她一边夹菜一边说:“她才不和你联系呢,人家可是小公主,公主哪会搭理你们这些凡人呀?你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房买了吗?不是去年就说在南京买房么?”
    那人说:“哎呦,小冉,你就这个记得清楚。”
    “陶梦媛现在好像在江尧当老师呢,在六中,钱又多,又轻松,上回我在街上看见她,别提多小资了,家里有关系就是不一样。”
    “是嘛,那有什么用,还不是嫁不出去,这么多年,连个男朋友也没有,真是心比天高。”
    “是哦,也不年轻了,眼高于顶,没用,最后剩下来,还不是找个老实人嫁了,到时候年纪一大,老实人还不愿意娶呢。”
    作家听得真是如芒在背,心如油煎,然而他一句话也没说,他自身尚且难保,如何伸张正义。
    他只暗暗庆幸陶梦媛不在场。
    他低着头,时时刻刻想着要走。
    桌上还在说话,陈生轻轻碰碰他,指指桌上的五花八门的菜,小声道:“怎么不吃?不合口味啊?是不是太辣了?害,都是林小冉点的,我都说了你不爱吃辣,非得搞一桌子红彤彤的。”
    林小冉老远就听见有人说她,高声道:“又说我什么呢!”
    作家勉强笑道:“小冉还是这么活泼。”
    陈生说:“那虎妞,别理她。怎么,见到老同学不高兴?诶,我听人说你好像不在杂志社干了,是不是?”
    作家说了是,陈生砸吧着菜,道:“可惜了,你要是还在那里干下去,现在怎么也得是个大主编,当初那家杂志社,我记得,就要了你,小方多想去,愣是没去成,给他羡慕坏了。”
    作家笑了,说:“是吗。”
    “可不是!”陈生道:“咱们宿舍里,当年可不就你最招人羡吗!”
    气氛逐渐温和,作家刚想说话,陈生忽然想起什么,猛地一拍桌,又道:“诶诶诶,我想起来!——听我说!我想起来,你们猜我前几天在江尧碰见谁了?”
    作家心里又是一惊。
    果然,马上有人猜:“江安华?”
    那个会唱评弹,让作家失去保研资格的扬州学姐。
    陈生挥挥胳膊:“谁理那傻逼娘们儿——刚刚跟大才子聊天我想起来了,你们记不记得,学法律的那个莫大神?跟咱们大才子关系很好那个!”
    “莫轻虹!”
    “对对对,就是他,我在路上遇到他,还没敢认,我靠,我一问,他居然从外面回江尧了!”
    一个江尧本地同学立刻道:“什么?!居然回这小破地方?!回这儿干嘛呀,真不是我说,江尧现在一年比一年差!”
    不出所料,马上有老实的同学老实地安慰道:“别这么说,江尧市虽然比不上北上广深,但最近发展的这么好,外面多少人都往江尧跑啊。你看你多好啊,又是江尧户口,又在江尧有房子,现在可值钱了。”
    江尧同学道:“哎,一般般,一般般。”
    作家想,可不是一般般,这个让富二代吃苦的江尧市,莫大神下乡的江尧市,是他每个月花一千两百块钱,死皮赖脸才留下来的江尧市。
    指针终于指到了三。
    说到江大传奇莫轻虹,大家都有很多话要讲,尽管在座见过他本人的同学可能不到一半,仍然听得津津有味。
    所谓风云人物,不过如此。
    林小冉心眼里就一件事:“邢璐男朋友吗?分了吗?这么多年,邢璐那么作,不会还没分吧?莫轻虹这么倒贴?那女的也没多好看啊。”
    “你拉倒吧,”有女同学道:“人家大一刚开学就有影视公司来挖好吗?邢璐不好看,你好看?”
    这倒是真的,饶是作家这种不爱艳丽五官的审美,也无法否认邢璐远超于常人的美貌。
    但是林小冉有法,她嗤笑一声,道:“那鼻子做的那么假,也就你们看不出来。”
    作家想,普天之下就你能看出来。
    陈生拍桌子:“说莫轻虹,莫轻虹,怎么扯到他女朋友去了?”
    “我记得莫轻虹,”那个女同学说:“你们记不记得有一回,他们班班长发了一条朋友圈,就七个字,‘莫轻虹戴耳钉了’,一下课,他们教室门口被堵得水泄不通,全是人,把莫学长吓得,再也没戴过耳钉。我们中文系还在网上调侃他,说应该搞一个成语叫‘看杀轻虹’,记得吗,记得吗?”
    作家记得,作家记得清清楚楚。
    他路过,被自发成群的人潮吸引,以为来了什么名师大拿讲课,一走近,才知道仅仅是为了一个耳钉。
    莫轻虹的耳钉。
    那时候他还安慰自己,莫轻虹这样的人,把地面翻过来,全天下也只有这么一个了。
    后来他遇见他傅哥,遇见小白,才知道全天下好多好多这样的人,好像全天下的男人都是莫轻虹,美丽又强大,稍稍动动手指也算天翻地覆,潮来潮空。
    只有自己不是。
    自己什么也不是。没有貂,没有水鬼,不是大主编,也没有可抱的金砖,比他大三十的女人只有马戏区的卢阿姨,明明不是眼高于顶,却连一个伴侣也找不到,喜欢他的人,害得他差点身败名裂。
    “还有一次,还有一次,你们记不记得莫轻虹之前被他老师带去做法援,帮一个十几年的案子翻案,卧槽,一战成名啊,人家家属从西北跑过来,在我们学校门口哭着要给莫律师下跪,十几年的血案,人家还在上学,说翻就翻了,一分钱没收,我靠,你们记不记得,记不记得?”
    “对对对,我记得特别清楚,还有一回……”
    作家听着听着,忍不住连连赞叹,是呀,多牛,莫大神是什么人,陶梦媛不喜欢这样的人,陶梦媛不嫁给这样的人,简直天理难容,罪不容诛,猪油蒙眼,有眼无珠。
    陈生说:“这种大佬也就活在我们传说里,来来来,老同学难得一聚,喝酒喝酒。”
    作家举起了杯,酒很好喝,香气浓烈馥郁,一杯下肚,舒畅又痛苦,他想,我可是喝过西海人间的酒,你们去过吗?你们能去吗?你们进都进不去!你们知道那个酒有多好喝吗?你们、这个、什么垃圾!
    陈生说:“来来来,大家再敬社长一杯!”
    指针指到了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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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喝死我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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