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皇帝陛下一走,殿中的气氛顿时就松快一些。
    大概是因被舒清妩打了脸,又讨了个没趣,端嫔坐在那脸色煞白,倒是一点都没有欢喜气。
    太后垂眸看了看舒清妩,好半天才叹了口气:“你这孩子也是好心,起来吧。”
    舒清妩利落起身,冲她福了福,然后便规规矩矩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太后清了清喉咙,这一次倒是严肃许多:“以后若是宫事,你们之间若有不谐,务必去哀家的慈宁宫,同哀家商谈一二。这样的场合本就是一家团圆,弄得如此尴尬到底不妥。”
    这回端嫔和惠嫔就没办法再继续坐下去了,两个人起身默默跪了下去。
    陛下都开了口,太后到底不能轻拿轻放,心里思量片刻,最终还是道:“端嫔,惠嫔,你们也是好心,一心为大齐、为陛下考虑,只到底年轻气盛,凭着一股子冲动便办了事,未曾查清便禀报,冤枉了舒才人。”
    太后看了一眼垂眸不语的舒清妩:“但犯了错便是犯了错,认人不清冲动无能就是你们的错,回去后闭门思过五日,抄女戒经书百遍,以儆效尤。”
    端嫔一听,立即就急了,她张口就叫:“姑母……”
    太后狠狠瞪了她一眼,声音越发低沉:“思过之后还得同舒才人道歉,以示真诚悔过。”
    从小到大,张采荷从来都没这么丢脸过,这会儿急得脸儿通红,眼中也是泪光闪闪,显然委屈极了。
    谭淑慧匆匆抬头看了看沉着脸的太后,小心握住端嫔的手,低声说:“姐姐,忍下,接旨吧。”
    张采荷咬紧牙关,弯腰给太后行礼:“臣妾,遵旨。”
    太后看殿中众人都很拘谨,歌舞也不敢再继续唱跳,只得道:“你们也累了,便散了吧,待年节时咱们一家人再聚一聚。”
    闹了这么一出,谁都没心思再继续享宴,太后在这一点上也还算果决。
    待把她送走,宁嫔凌雅柔也不再继续跟她们多废话,直接点点头走了。
    舒清妩跟在冯秋月和齐夏菡身后,一起送张采荷和谭淑慧,她们两个现在的脸色看看到了极点,当着所有妃嫔的面丢了这么大的脸,便是谭淑慧也绷不住了。
    行至殿门口时,张采荷回头看了一眼舒清妩:“舒才人你且先等着,改日有空,一定找你道歉。”
    她把道歉两个字咬得很重,仿佛要咬一口舒清妩那般,听着是一耳朵的咬牙切齿。
    舒清妩福了福,但笑不语。
    等主位娘娘们都走了,冯秋月也就跟有人在后面催着那般赶紧走了,舒清妩跟骆安宁对视一眼,笑道:“骆妹妹,有空寻你玩。”
    骆安宁羞涩一笑,倒是没有应下。
    舒清妩领着宫人往外走,直到出了百禧楼,前后左右都瞧不见人影时,才浅浅吐了口气。
    云雾低声道:“小主怎么想到要去捐银钱?”
    舒清妩特地叫来迎竹吩咐的时候,只有她伺候在身边,旁的宫人都不知晓,不过便是知道了,舒清妩也不是很怕。
    “逼着我换件衣裳,到底不是多要脸的事,这要是我,一定提前准备好后续,虽我不惧怕她们,也不能叫她们最后干干净净挥手离开。”
    舒清妩看着前方幽深的宫巷,看着行色匆匆的年轻宫人,缓缓道:“若我不还击,她们定以为我还跟以前一样好欺负,我不过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罢了。”
    云雾把今日殿中的情景仔细回忆一遍,最后轻吐口气:“小主聪慧。”
    舒清妩摇了摇头,声音倒是很清淡:“我不聪慧,也不够谨慎,只是知道对方的性子,也知道对方会用什么样的手段罢了。”
    谭淑慧最喜欢的,就是给人强按罪名,但她又不能事事都靠自己出手,其中牵涉到张采荷,那办事就不会那么严谨仔细。
    这么一来,舒清妩可操作的余地就太大了。
    小小露一手,让她们老实几天,起码度过这个年节,舒清妩就很知足了。
    待回了锦绣宫,舒清妩刚想让宫人去取些茶点回来,就看到云烟站在那踟蹰不前。
    “怎么?”舒清妩捏了捏她的小脸蛋,“谁惹你了?”
    云烟撅嘴:“小主!别闹奴婢。”
    她说罢,转身取来一个雕漆的方盘,上面赫然就是之前拿去织绣所陈宫女那做的繁花缎。
    “小主,您跟云雾姐姐前脚刚一走,后脚陈宫女就亲自送了来,”云烟声音越说越低,“她说自己身子不好,以后怕是不能伺候小主了。”
    这意思一听就很明确,她以后再不会为舒清妩做针线,拿钱的那种都不能做了。
    云烟就是为这事不高兴的。
    毕竟她们合作了那么久,她之前还替陈宫女在舒清妩这里说过话,转头陈宫女就驳了小主的面子,这也太让人意难平了。
    再一个,陈宫女不出手,肯定是上面的意思,但舒清妩以后想做些新鲜花样,怕是不太容易。
    舒清妩倒是不太担心,她淡然听完,就对云烟道:“你啊,还是太年轻,许多事都不明白。”
    云烟抬起头,红着脸看她。
    就连云雾也张了张耳朵,显然是准备接受舒清妩的教诲。
    舒清妩就说:“我如今也算是能侍奉陛下,回回都有重赏,只要我一日不失宠,总有人愿意踩高捧低,顶着压力烧我这热灶。”
    “再说,你们觉着赵素莲很傻吗?若是我这里的份例出了问题,你看我会不会跟陛下哭诉?这枕头风一吹,赵素莲这尚宫的位置就别想再要。”
    她说得很有道理,两个小姑娘立即转危为安,脸上也是雨过天晴,有了些笑模样。
    舒清妩今日这一场百禧楼“辩论”看似轻松沉稳,实际上还是颇为费神,舒清妩在贵妃榻上略歪了一会儿,还是到罗汉床上安置下来,不多时便沉入梦境。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只觉得自己一直在云端上飘着,飘啊飘的就飞到了乾元宫,飘进了皇帝陛下的御书房里。
    前世其实她是进过御书房的,只最后万念俱灰时,她不顾一切,抛去上下尊卑,不顾皇后的体面与身份,急匆匆闯入御书房,为的就是问萧锦琛一句话。
    在这里,她又看到二十九岁的自己。
    那时候的她总是凤冠华服,总是端庄优雅,可在厚重的面脂之下,是一张疲惫而沧桑的面容。
    她看到自己如同一个疯妇,站在皇帝御桌前,嘶声竭力地质问他:“陛下,您可曾信任过我?”
    那声音如同凤凰泣血,哀婉至极。
    舒清妩看着过去的那个自己,还是会为她曾经的伤痛而难过。
    那个时候的她,不过想要一句萧锦琛的安慰而已。
    说是只为家族,说是一心为了父母兄弟,可在娇羞女儿心里,到底也曾期盼过琴瑟和鸣,期盼过相敬如宾。
    陛下对她的种种特别,都让她不知不觉沉醉其中,在心底深处,她也曾有过动摇。
    陛下是否对我有更深的感情?他力排众议立我为后,是否因为喜爱我?
    这种问题,她不是没想过,可从来不敢问,也不敢说。她甚至不敢让自己多想,就怕自己深陷其中,那一天现实的残酷摆在面前,令她生不如死。
    可她便是如此小心翼翼,打击也飞快呈现在她面前。
    舒清妩漂在云端,看着萧锦琛放下朱笔,看着他起身走向自己。
    他站在了过去的自己面前,面容依旧冷峻,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身上那股威仪越发深重,令人无法直视。
    可舒清妩记得,她当时是盯着萧锦琛的眼眸的。
    那是第一次,她认真看着他的眼睛,祈求他给自己一个答案。
    可萧锦琛却又那么吝啬。
    他甚至连一句谎话都不肯说,只对她低声道:“清妩,你这些年太累了,回去歇一歇也好。”
    也好。
    就是这句话,击碎了舒清妩内心所有的坚持,也击碎了她伪装的坚强。
    舒清妩看着自己无声垂泪,看着自己从忐忑到失望。
    那一刻,说是万念俱灰也不为过。
    舒清妩看着过去的自己转身跑出乾元宫,追过去想要抱抱自己,安慰自己,一阵云雾飘来,她却又突然惊醒过来。
    冬日里的寝殿里很是暖和,她盖着不薄不厚的锦被,却也是出了一头的汗。
    舒清妩躺在那,突然自嘲一笑:“原来,你还是没有忘。”
    她嘴里说着洒脱,说着不介意,说着忘记。
    可心底里,旧日曾经发生的一切都印刻在她脑海深处,从不肯轻易消散。
    舒清妩自嘲一笑,想起刚才百禧楼中萧锦琛的那句夸赞,突然觉得有些事特别没意思。
    “我自己过好自己的人生便是了。”舒清妩呢喃自语。
    何必祈求旁人垂怜?
    第19章
    云雾在次间听见舒清妩的动静,端了水进来,轻声问:“小主可醒了?”
    舒清妩掀开帐幔,自己坐起身来:“叫起吧。”
    待云雾伺候她洗漱更衣,去了对面次间书桌前坐下,这才小心翼翼道:“小主,柳州来信了。”
    舒清妩微微一顿,今日殿上刚说了家中事,没想到家书便已到来。
    云雾知道她近来绝口不提娘家的事,对老爷和夫人也是有了些许怨念,这会儿见她神色不愉,想了想说:“要不就先放着,等小主有空再读?”
    舒清妩摇了摇头,伸手道:“看看吧,左右不过那点子事由。”
    她家里虽早就不如早年富贵,骨子里的传统却一直维持着,就比如给出嫁的女儿写信这事,她父亲从来不肯,大多都是她母亲亲笔,自然也就只围绕着内宅的事。
    这封信应当是年节前最后一封家书,大约是十一月时送出来的,舒清妩展开品读,眉目却越发清淡,若是仔细瞧去,略有些冰冷与嘲讽。
    同家中至亲的那些曾经,舒清妩现在想来,都是遍体生寒。
    对于家中父母来说,她这个女儿就是最好的利用工具,有用的时候狠狠压榨,一旦没了用倒了台,便连一季一封的家书都没了,更不提亲自进宫看望重病的她。
    可惜舒清妩上辈子醒悟得太晚了。
    直到缠绵病榻,孤独离去,她才模模糊糊想明白那些许曾经,那些许过往。
    现在再去品读“母亲大人”给她写的家书,舒清妩只觉得自己真的很可笑,她怎么就这么蠢呢?母亲的意思这么明显,她竟从来都是眼明心瞎,从不去质疑母亲对她是否有半分真心。
    薄薄一页家书,字里行间,都没对她关心半句。
    她只说了父亲身体如何,也说了弟弟们学业几何,最后又言家中给大弟寻了个名师,只束脩巨费,还望她能周旋一二。
    没问她在宫中如何,没关心她是否安然健康,也没祝她新岁吉祥。
    只有在同她伸手要钱的时候,才讲一句:你一贯是最体贴的,也一向最是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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