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节

    蝉衣奉李老夫人的吩咐,提着灯送李钦远出门,等他披好斗篷,便把手里的食盒递了过去,嘴里说道:“老夫人怕您夜里看书饿着,特地让小厨房给您准备了吃食,奴还在外头裹了几层布料,也不至于路上凉了。”
    “都是您旧日里喜欢吃的。”
    “一大碗酒酿圆子并着几只梅菜肉烧饼,还有半盘夜里吃剩的片皮烤鸭,知道您怕腻,外头的皮都给您去了,不拘您是想蘸着酱单吃还是用那烧饼裹着吃,都不碍事。”
    李钦远手指还勾着斗篷的细带,闻言,笑得有些无奈,“我都多大了,祖母怎么还拿我当小孩呢?书院里也是开着窗口的,我若当真饿了,去那吃也是可以的。”
    话是这样说,到底还是接了过来。
    蝉衣笑道:“哪里是把您当小孩,老夫人这是心疼您一个人在外面,您又不肯跟别人家的少爷一样带书童过去,平日做什么都得靠自己,老夫人每次说起都得抹一会泪。”
    说着又叹了口气,“您不在家的这些日子,老夫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吃得也不多。”
    李钦远知道她的意思,但他还是保持缄默,等人说完才接了一句,“劳你们多顾着些祖母,若是有事,便来书院同我说。”
    蝉衣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一边提着灯送人出去,一边接着说道:“奴记得书院也快要考试了,您今年考完便早些回家吧,除夕也是您生辰,老太太已经念叨许久了。”
    前几年七少爷和国公爷闹得不愉快,便连除夕也只是回来给老夫人磕个头,然后就不知所踪。
    “再说吧。”
    李钦远没答应也没拒绝,已经走到外头了,他停下步子,从蝉衣的手里接过灯,然后便独自一人拿着食盒、提着灯往外走去。
    蝉衣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又是叹了口气,等瞧不见了,这才转身回去。
    快走到外院的时候,李钦远的脚步倒是慢了下来,这会雪已经停了,只不过夜里风大,那些屋檐树梢压着的雪被这凛冽的寒风一吹,就跟白毛似的,不着边的往人身上打。
    李钦远闭着眼偏过头,等这阵子寒风过去了才重新睁开眼睛往前边看了过去。
    他今日也没跟以前似的梳着高马尾,而是戴了白玉冠,穿了锦上衣,这会几缕墨发还沾了些细雪黏在脸颊上,衬得那张如玉般的脸更多了一些出尘脱俗的味道,而他那双狭长的丹凤目却是比这冬日里的雪还要来得峭冷。
    他就这样站在原地,神情淡淡地看着前方。
    那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四十岁,一身青衣,他和李钦远的五官十分相似,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两人的气质却天差地别。
    李钦远像一团火,纵使平日表现得再淡漠,再漫不经心,可他心里是藏着一团火的,那火中藏着不甘和愤怒,所以他才会拼命挣开身上的枷锁,逃离这个让他厌恶的地方。
    而李岑参呢?
    他身上带着塞北荒漠的杀戮气,那是几十年作战留下来的铮铮铁骨,可他的气质却十分沉寂,像一盏不冷不热的温水,你没法从这个男人身上看到他的情绪,更加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李钦远不想看,更不愿猜,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然后突然提了步子,默不作声地走了过去。
    没有停顿,也没有要多看人一眼的意思,就在要擦肩而过的时候,李岑参开口了,声音很淡也很平,“我听说你救了顾家的两个孩子。”
    李钦远没有回话,脚下的步子也没有停留下来的意思,李岑参余光看着那一片衣角,张口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却也还是闭上了嘴巴,缄默不言。
    “小爷。”
    魏庆义正从外头进来,看到李钦远冷着一张脸走过来,连忙让到一旁朝人行礼,见他连句话也没有说就往外头走,而国公爷就在不远处背着身站着,他轻轻叹了口气,还是保持着恭敬的姿势,等人走后才朝李岑参走去,“国公爷。”
    “嗯。”
    李岑参淡淡点了点头,他转头看到李钦远已经出去了也没说什么,而是问人,“边关情形如何。”
    魏庆义答道:“暂时一切都好,只是近些年突厥皇室有些不大安宁,储君多被弹劾,若是二皇子上位,以那位的性子,恐怕……边关又要不安宁了。”
    “知道了。”
    李岑参负手看着门口,“等过完年,就回去吧。”
    “国公爷……”魏庆义皱眉劝道,“您身体还没好,陛下也让您留在京中多休养几年,您还是等身体养好了再回去吧。”
    “不必。”
    李岑参语气不容置喙,魏庆义也不敢再说,只是想起先前离开的李钦远,不由又道:“有些事,您为何不和小爷说清楚?当初您接到夫人的信正是作战最关键的时刻,为了早些回来,您不眠不休作战四天,还受了重伤……”
    他声音低了下去,眼圈也跟着红了,“您现在的身体就是因为那次不肯留下来疗伤造成的,拖着那样一个身体,快马加鞭跑死了五匹马,您为何……就不和小爷说清楚呢?”
    “您要是说清楚,小爷也不会……嫉恨您那么多年。”
    李岑参喊他,“青山。”
    在这茫茫白雪的天地间,在这呼啸不停的寒风中,他的声音显得有些缥缈,“我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在我心里,永远国大于家。”
    “他恨我是因为这个。”
    “没有错。”
    “国公爷……”
    “去休息吧。”李岑参说完便转身往内院走。
    魏庆义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从李岑参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参将开始,他就跟着他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也开始有白发了,他看着实在难受。
    内院。
    殷婉刚把冬儿哄得睡着,这会就坐在椅子上翻着账本,看到宜春进来,她也只是掀了下眼皮,随口问道:“国公爷呢?”
    宜春似乎有些犹豫,过了一会才小声答道:“国公爷他……去锦归院了。”
    “嗯,”
    殷婉又翻了一页账本,声音平静,并不带喜怒,“知道了。”
    宜春看她这样却有些焦急,不由走过去说道,“夫人,国公爷回来这么久,就没在您这歇息过,您怎么,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啊?”
    屋子里其余下人都已经出去了,唯一一个冬儿也早就睡着了。
    殷婉笑着放下手里的账本,抬眼看她,“宜春,你这一生所求是什么?”
    “啊?”
    宜春一怔,半响才红着脸,小声答道:“奴就想多攒些钱,一个找个忠厚老实的夫君……”说完,瞧见殷婉的笑眼,连忙又补了一句,“还想陪着夫人,一直伺候您。”
    殷婉笑笑,“那你知道我的所求吗?”
    宜春小声答道:“奴不知道。”
    “我从前所求,夫妇和睦、白首到老,”殷婉看着那绘着美人的灯罩中,烛火摇曳,声音不高不低,不喜不怒,“可我没等到。”
    宜春虽然是后来才跟着殷婉的,但也知晓夫人从前是嫁过人的,听说还是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的表哥,可惜成亲没几年便闹到了和离的一步,她突然有些后悔提起今天这个话题了,声音带着些无措,“夫人,奴……”
    “没事。”
    殷婉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无碍,而后才又同人说道:“那不过是年轻时的谬想罢了,我如今所求,不过现世安稳,冬儿平安长大。”
    她说着,又往里屋看了一眼,青色帷帐下有一个小儿的身影。
    小儿睡得很熟,也很安稳。
    殷婉看着看着,眉眼便又柔和了一些,等转头的时候才又继续就着前话,同人说道:“你是我身边的大丫鬟,平日里行事说话也代表着我,今天你提起这事也好,我便把我的心思也同你说一说,也省得日后底下那些东西胡乱挑事。”
    “国公爷对我有恩,把我从泥潭救出来又给了我体面和身份,我是打心眼敬着他和老夫人的。”
    “我知道咱们府里有不少人觉得七郎与国公爷不睦,便把心思打在冬儿身上,冬儿虽然也是嫡子出身,但我从来没有别的念头,只盼着他能够平平安安的长大。”
    “若是日后有什么人跑到冬儿面前胡乱说道什么,弄得他们兄弟不睦,便休怪我不客气。”
    说到最后一句,殷婉的声音已经冷了下来,宜春脸色一白,连忙跪了下来,“奴省得了,明日奴就去提点他们,绝不让那起子东西污了少爷的耳朵。”
    殷婉这才把人扶起来,又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你明白便好。”
    屋中烛火摇曳,她的声音带着一些岁月沉淀后的安稳,亦或是通透世事后的沉静,“人这一辈子想求什么都可以,但要记得一句话,贪多必失,求了该求的,就不要去想那些不属于自己的。”
    “这样,才能现世安稳。”
    宜春终究年纪还小,忍不住问道:“夫人,那您心里就没有一丝想国公爷能……”大抵也觉得自己这话实在僭越,她不敢再说,“夜深了,奴服侍您洗漱吧。”
    殷婉笑了笑,没说什么,等宜春退下,她也没有立刻就睡,而是站在那盏六角宫灯前。
    烛火燃了一晚上已经有些昏暗了,她拿着金拨子挑了下灯芯,“啪”的一声,灯芯跳动,方才昏暗的灯芯又重新亮了起来,殷婉就这样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
    她自然也是奢望过的。
    遇见李岑参的时候,她已经回到娘家了,从前疼爱她的父母觉得她丢了殷家的面子,至于兄长嫂嫂更不必说,就连往日她多有照拂的侄儿、侄女私下也觉得她丢人。
    失望是一日一日积累下来的,浓烈的情感也是在这样积累的失望中缺失的。
    无论是爱情,还是亲情……
    能够嫁给李岑参是她不敢想的事,大周的战神,赫赫有名的魏国公,便是二婚,也有得是王公贵族想把女儿送过去,可最终李岑参还是挑了她。
    只因,她当初同人说的一番话。
    “国公爷,我知道您娶妻只是为了有人能够照拂家中,我虽不比那些女儿出身高贵,却擅打理内宅,我也知晓您心中还有发妻,不会逾越,我不求别的,只求国公爷给我一份体面和尊荣。”
    她是个有野心的女人。
    不甘余生常伴青灯,更不甘糟践她的那些人从此逍遥快活,所以她不顾脸面找上了李岑参,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反击那些对不起她的人。
    李岑参给了她体面和尊荣,让她能够跻身京城名流,成为人人羡慕的魏国公夫人。
    当初欺辱她的那些人如今早就消匿于京城,就连她的那些家人现下也只能仰仗她的鼻息苟活,没有人会不爱这样的李岑参,可她知晓分寸,也知晓什么可求,什么不可求。
    她得了她该得的,就不会去妄想那些不属于她的。
    情意……
    旁人稀罕才珍贵,若不稀罕,也不过是一江春水向东流罢了。
    她殷婉,虽不是出身名门,却也有着她的骄傲,不是全心全意属于她的,她不要。
    当初如此。
    如今,亦如此。
    “噼里啪啦”的,烛火又连着跳了好几下,从半明不灭又恢复亮堂,殷婉看着又笑了一会,而后才放下手里的金拨子,罩上灯罩,净了手,去歇息了。
    没几日就临近年末了。
    鹿鸣书院也终于迎来了今年的考试,跟不置斋和昌荣斋那些学子不一样,平朔斋的贵女们虽然也要参加考试,但考核相对简单、松泛。
    就像那两座学堂得考三天,每天考核的课程都排得很满。
    可平朔斋这边却轻松多了,考核虽然也是三天,但每天只考两门。
    因为考核的缘故,从前辰时四刻(八点)上课,如今也改成巳时两刻(九点半)考试了,可顾无忧却还是起得很早,像这种考试的日子,学子们为了抓紧时间读书都是自己带吃的去书院。
    顾无忧便让白露给她准备了一个食盒的东西,还有什么醒脑用的香丸,薄荷露,全都堆放在里面。
    红霜是个憨的,至今还不晓得她和李钦远的那些事,瞧见她这么一副阵仗还笑她:“小姐这幅样子像是要去考状元。”
    顾无忧正在翻着食盒,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落下,哪有什么心思回她的话?等检查完都齐了便拎着东西要出门了,临来想到什么,又停下步子,“哎,我的护膝。”
    差点就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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