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今天你要继续改图?那我去接阿姨回来吧,正好上午跟林医生有预约。”
    周未吃了早餐抹抹嘴,他找林木做样子总不能就去一次,好歹也要凑够一个疗程才好让蒋孝期放心,于是昨晚睡前临时预约了一下,没想到林医生居然还有空。
    “行,正好她那边等结果也不会太早,午饭……”
    “我们出去吃大餐,”周未冲他眨眼,“放心,戒糖戒生冷,我记住了。”
    “严于律己、一视同仁。”蒋孝期送他八字箴言,又问,“觉得林医生怎么样?”
    “还行,泡茶的手艺不错。”
    周未自然不会老老实实准时到心理诊室报到,而是在留观病房陪蒋桢聊天,耗到时间差不多才晃去林木那边打算蹭一杯玫瑰茶喝。
    可惜今天不是玫瑰茶,换了加枸杞的金盏菊,喝的时候感觉自己像退休养生老干部。
    “临近考试,有没有什么心理压力?”林木随口问。
    周未翻翻眼睛:“还好吧,压力这东西都是在意结果才会有。”
    林木:“所以周少很好命,生在周家这样和睦的家庭里的确省了很多麻烦,外面想出人头地可就没那么容易了,稍一行差踏错恐怕……”
    “比如蒋家?”周未觉得他像在暗示什么,半开玩笑道,“七……蒋小叔说你对他很好,不会连医生也要站队吧?”
    林木直言不讳:“如果要的话,我会站他。”
    周未这倒有些意外,他自己在生意上没什么追求,也从来没有考虑过蒋孝期对蒋生国际是否抱有野心。
    立刻想一下的话,应该是有的吧,从专业到能力再到发展预期,蒋家没谁比他更有优势,不然他为什么要回蒋家呢?单是从蒋孝腾那里要一笔钱也够母子俩今后生活无忧。
    豪门里面有几个他和周恕之这样的佛系继承人呢,连怀着遗腹子站上法庭声泪俱下争遗产的小五六七八都比他有追求。
    林木这样虚者实之地表白一句,也可以理解为开玩笑,他这种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混熟稔的太极老手最擅长左右逢源,但不排除他的确在蒋家听到了什么风声,认为蒋孝期是继蒋柏常之后一个有力的家主竞争者。
    毕竟蒋孝腾被一场大病伤了元气且后继无人,蒋孝朝那一窝废物点心遗传性坑爹。
    而且,蒋柏常并不像上一代那样秉持“男女平等、姓氏继承”,他失而复得的小儿子蒋孝期才刚刚二十出头,未来有无限可能,并且有充分理由得到蒋孝腾的信赖和支持,是蒋家权利保存在这一脉天赐的王牌。
    权柄自古“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只有周家这种亲儿子实在扶不起来的才会跨界打孙辈的主意。蒋家下一代都还是金窝里的宝贝蛋,离开家族成活都是问题,蒋柏常有意培养这个风摧雨折依然生机蓬勃的儿子顺理成章。
    这么一想,周未先是替蒋孝期振奋激动一把,随即又产生一种追不上蒋孝期步伐的危机感,瞬间转化成与其在这儿扯犊子不如回家刷题的紧迫感,果然人生动力是多元化的!
    林木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懂得如何恰到好处地勾起对方的好奇心然后让情绪自己缓慢发酵酝酿,说太多反而画蛇添足引人怀疑。
    周未到底年轻,看他的表情,林木就知道刚刚的话他听进去了,甚至产生了比他预估还要好的效果。
    “那林医生还真有眼光哈,”周未揶揄道,“他很孝顺的,照顾好蒋女士你就站对了。”
    “周少是明白人。”
    林木心说,不怪周老爷子死活非要将牡丹城交到长孙的手里,跟周耒那个蠢货相比,周未实在比他优势太多了。
    周未虽然吊儿郎当地混了二十年,却除了功课什么都没耽误,他手里握着的一票交际圈不知比周耒丰富千百倍,那些将来等着上位的太子爷多多少少都跟他交情不错,而且不乏裴钦宥莱之流的死党。
    可惜了……
    嗐?周未莫名有点儿脸热。林木碰到自己昨晚送蒋桢过来,所以误会什么了吗,还是认为自己也在站队?
    闲篇儿翻过,林木开始给周未做了些暗示性心理建设,周未心不在焉地敷衍过去,时间很快到了。
    “林医生是哪里人?”周未扯掉毯子从治疗椅里起身,随口问。
    林木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一眼:“墨林县,一个很小的地方,你未必听说过。”
    “墨林?”周未对这地名确实没什么印象,仅是隐约听过一耳朵的程度,“有个林字,你们那儿林是大姓吗?”
    “对,林,是当地很大的姓氏,所以连孤儿院捡来的小孩都一律冠林姓,我就是这样姓林的。”
    很励志,但不是个愉快的话题,周未转而问林木:“蒋女士可以出院了吗?我顺路接她回去。”
    “可以,”林木整理手边的案卷,“具体的情况我会找机会直接同小蒋先生沟通,最近夫人的身边最好不要离人。”
    周未从他简单的交待里听出一丝不好的意味,他没多问,毕竟这些不是一个外人可以或应该打探的。
    周未接上蒋桢送她回家,偷偷取消掉米其林三星西餐自助的预约,也委婉地拒绝了蒋桢去附近日料店的提议,直接把她带去了洁惠食堂。
    寒假期间客人不多,周未选了挨着暖气又邻窗的位置,终于没忍住在蒋桢翻看菜单时漏了怯,不然还是试着问下养生私房菜能不能接临客,这样第一次请人家吃饭太没诚意了!
    “是小期带你来这儿的吧?”蒋桢问,同时迅速选好了几样吃食。
    周未在裤子上搓了搓掌心并不存在的汗:“是,那会儿我让家里罚了,就跑到七哥这儿蹭饭吃……这里挺好,干净又便宜……”算了,越解释越抠!周未觉得自己一定是给蒋朗台感染脑抽了。
    蒋桢笑得稍显勉强:“那是没错,不过他应该带你吃点好的,你还在长身体呢!哪儿能像我这样净吃些清汤寡水,连个糖蒜啊汽水啊都不让碰。”
    周未表情了然,原来这样!
    “没,七哥虽然没加糖蒜,但汽水跟他开口最后还是买了的。”
    蒋桢:“……”啧,活该那个臭小子追不到老婆!这么好一个乘虚而入的机会生生就给浪费了,要是他懂得天天给小朋友加鸡腿说不定自己都能赶上抱孙子了,算了这个也可以没有。
    汤菜上得挺快,周未发现这母子俩点菜的品味如出一辙,和蒋桢一人捧着一碗疙瘩汤对面喝。
    蒋桢:“等考上丹大,你和小期就是校友了,总归要比旁人亲近些,有什么事情就去找他。对了,你该住不惯集体宿舍吧,到时候可以住他这里,离得近上学方便。”
    “啊?”周未吓得汤都洒了,这是在试探他吗,套他话呢吧?
    “我我我我就是补习期间在小叔家里,”谢特!嘴也抽了,“不是,在七哥这儿借宿过几晚,的确是因为太晚了他怕我开车回家不安全,那个,是我先问他能不能留下……我我其实有在小区里租了房子,以后不会总是麻烦七哥的……”
    蒋桢听得稀里糊涂还是点点头:“哦,那天有个女孩儿过来借猫,就是……就是新闻里那个……是你的女朋友?她也住这里吗?”
    卧槽!周未都想去黄栀子新文底下刷负留评骂她了,好死不死地她去借的哪门子猫!他一团乱,捋不清究竟是该将计就计误会下去还是垂死挣扎澄清一下。
    这一犹豫的工夫,那边蒋桢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好可惜啊,看来是默认了,她只能默默给自己儿子点根蜡。
    这小孩儿看起来蛮好掰的样子,按说不畏困难的小蒋同学应该不会轻易就放弃了吧?还不赶紧趁着能留宿人家的时候生米熟饭?这点完全不像他爹呢!
    头脑风暴地吃完一顿饭,周未把蒋桢送回家休息。蒋孝期事情没忙完回不来,周未也不敢就那样放蒋桢自己在家,索性留在公寓里刷题。
    蒋孝期到家十点多了,二楼蒋桢已经睡下,周未的房间灯亮着,人却瞌睡得不行,跟蹲在书桌上的小七不停对拜。
    蒋孝期在他头顶揉了揉:“困成这样?上床去睡。”
    周未给他搓醒了,打着哈欠收拾题本:“你回来我就能放心走了,林医生说阿姨身边不要离人,可能怕再晕倒。你跟他聊过没,到底什么情况?”
    蒋孝期没接话,而是看着他一本正经的关切模样笑了下。
    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即便是孝子,神经也早给磋磨得粗大了,不似刚得知病情那会儿提心吊胆、辗转反侧,何况蒋桢自己向来淡定。
    蒋孝期的怕都藏在心里,自欺欺人地压着不往外露,好像表现出那么一点紧张来就是懦弱。
    现在,周未替他怕着,他旁观,觉得那担忧格外惹人心软,格外惹人疼爱。
    “回家住?”
    “嗯,”周未已经扛起书包,去玄关穿鞋,声音放得轻,“你忙成这样,照顾阿姨够你受了,我知道怎么弄,保证能上一本线。”
    蒋孝期外套没脱,也穿上鞋出门送他:“晚上吃的什么?”想着周未在微信里跟他忏悔那顿午饭,憋不住笑。
    “得和斋,八百里加急,阿姨说吃撑了非让我陪她楼下遛了三圈……七哥,我有小二十年没进行过这种中老年养生运动了。”
    周未说着话手机响,那帮狐朋狗党招呼他出去玩。
    蒋孝期帮他扣上羽绒服的帽子:“不许去。”
    周未本来也渴睡得要命,骂骂咧咧好容易推脱了,上了蒋孝期的车子。
    他把车窗落下条缝,靠在侧窗上点了烟慢慢吸,也就这种拉杂的时间段能让大脑放空一会儿,一支抽完又点着一支。
    蒋孝期转进别墅区,等抬杆的工夫伸手将周未的烟抽走:“等考完试就戒了。”
    周未转过头看着他笑,不会吸烟的人捏着支烟观瞻很违和:“小叔你是不是管我管上瘾了,考完试能戒掉吗?”
    他似一转头将那整片的湖光都盛在眼眸里,星波潋滟,拉着人往下沉。
    别墅庭院里的廊灯给树影掩着,昏黄蒙昧,车内一片黑寂,周遭隐隐流动着什么缠绵危险的气息。
    周未刚将车门推开一道缝隙,左腕突然给蒋孝期一把握住,那只手停留的时间明显长过任何模棱两可的误会,蒋孝期甚至还像故意要抹除那种不明不白似的用拇指在他狂跳的脉搏上压着揉捏了两下。
    周未心里长久包裹着的东西,终于像一颗倒计时清零的定时炸'弹,撞针叮一声响,轰隆将他惴惴不安的灵魂炸得升天。
    他听见蒋孝期说:“等考完试的……”声音珍重而克制。
    周未无比确信,这一句绝不是在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没有说完的前半句,后面拖着一道填空题的留白横线,内容随他怎么填都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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