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饭菜热了一遍,新鲜时蔬的茎叶有些绵软了,不似新出锅那么好看。
    两菜一汤、珍珠白米,蒋孝期往桌上端,周未没骨头似的半趴着,下巴颏抵在乳白玻璃桌面上来一样念一样:“清炒西蓝花、长茄烧豆角、丝瓜蛋花汤……小叔是在喂兔子吗?”
    “什么?”蒋孝期给他装了满满一碗米饭。
    周未肚子狂叫,嘴巴却不肯妥协:“我腿伤了,不是该吃蹄髈喝大骨汤补补吗?男人不好这么偏爱绿色吧——”
    蒋孝期给他盛汤:“你骨头又没断,快吃,不是饿么。”
    饿也是有气节的,他腹诽,完全是出于礼貌闷头对付了口蛋汤,然后喝了第二口,第三口,跟着端起碗统统灌进肚里。
    饥饿是最好的调味料,这么有道理呢,周未竟然觉得飘着几片丝瓜的清水蛋汤格外鲜美,终于提起兴致挖米饭。
    米饭也好吃,软硬适中,米香扑鼻。西蓝花就那样,清爽不腻,居然配了青笋;长茄和豆角酱香入味,挺下饭的。
    “你平时都吃这么素?”周未心说看身材不像诶。
    蒋孝期吃饭时不讲话,答话之前也先将嘴里食物咽下去,喝了口清水才说:“我妈的病很多忌口,跟她一起吃习惯了,我不挑食。”
    这个理由太戳周未了,他羡慕人家有亲妈的,哪怕是跟亲妈一起吃糠咽菜肯定也特别幸福。
    周未从蒋家小辈儿口中听过蒋桢几句,身体不好,非常不好,是没希望治愈吊着命等死那种。
    他没想到蒋孝期会主动提及他妈的病,哪怕只是不经意地一嘴带过。周未比别人更理解那总感觉,心里有道一触即裂的伤口,怕别人碰,自己更会时刻小心绕过去不提。
    也许换了别人会顺着说一句“现在医学发达,你妈妈肯定能治好”之类的屁话,但周未不会,就像他不愿别人敷衍他说“别放弃希望,说不定你妈妈哪天就回家了”。
    因为他真的那样想,没有放弃希望,觉得妈妈说不定哪天就突然回来了。同理,他觉得蒋孝期一定也经常会想,突然出现一种新的治疗方法让她母亲恢复健康。
    他们一个在期盼某一天的到来,一个在期盼某一天永远不会来,内心绝望的人,是很怕别人随手播撒根本不会发芽的种子的。
    “小叔做菜还不错。”周未边晃脑袋边鼓着腮帮子咀嚼,笑得两眼弯弯。
    “那把这点西蓝花吃光,别浪费。”蒋孝期把盘子朝他推推,自己攻坚另一盘。
    周未什么时候吃饭考虑过“不浪费”这个标准?一向只有喜欢吃和不喜欢吃,现在让他打扫剩菜,太欺负人了。
    他塞了朵菜花在嘴里嚼:“都从兔子吃成绵羊了……”再吃下去他怕是要反刍。
    “小叔,吃不下了,”周未求饶:“可能是我脑子,有点震荡。”
    蒋孝期默默将剩下的几朵拨进自己碗里。
    听说吃了人家的饭就应该主动洗碗,周未磨磨蹭蹭,他不想洗碗,也不会开洗碗机,太撑了,只想窝回沙发苟着。
    好在蒋孝期并没打算让他动手,三两下收拾好碗筷拿进厨房。水声哗哗响了好一会儿,看来是手洗的。
    周未抽了张纸巾意意思思地抹桌子,偏头迎着光看不够干净,又抽一张……
    蒋孝期走过来,搂掉满桌子皱巴巴的纸巾,湿布一抹,锃明瓦亮。
    “很晚了,在这儿凑合一宿吧,半小时后吃药。”
    外面仍在下雨,是个留宿的好理由。
    周未是不太想回家,给爷爷和姬卿知道马场的事儿又要唠叨他,还拐带周耒逃学,姬卿最怕周耒跟着他“学坏”,恨不能撕了他。
    裴钦发朋友圈说在哪个剧组探班,这会儿估计不是在请宵夜就是玩得正嗨。
    相比之下,蒋小叔这里倒是不比酒店差,万一爷爷追问,他还能帮忙搪塞。
    “好啊,”周未看似答应得爽快又愉悦,他这人向来如此,决定了的事情哪怕是刀山火海也显得很情愿:“我想洗个澡。”
    蒋孝期指了旁边的房间:“衣橱里有新衣服,你自己拿。”
    周未洗了澡,换一身棉绒的秋款灰蓝格家居套,裤腿挽着,长袖盖到手背,钮扣全部系好还是松松垮垮的。
    他也不介意,带着一身海洋香氛光脚晃出来。
    蒋孝期正就着大餐台看一套图纸,手里捏着支铅笔不时做个标注,在缺少细部高度的位置打上问号。
    周未老干部似的踱到他身后,对着一张建筑草图细看:“散点透视,这个我懂一点,学建筑也要求素描功底这么厚?”
    蒋孝期:“以前画得不好,想法表达不出来,特意去美院蹭过两年课。”
    周未:“丹旸美院?前几年跟丹大合并了,挺牛的。这房子是?”
    他凑近一点,看蒋孝期手里的草图,石灰色的一组笋形建筑,线条流畅简洁,入口处一对意象半侧脸石雕灯台,只有鼻梁往下,唇形颌线却明显是一男一女。
    蒋孝期感觉到那股甜醉的海洋香氛靠近了,周未发梢未擦干的一滴水倏然掉落到他颈上,随即滑入衣领,惊起一小片皮肤的战栗。
    “公厕。”
    周未张大嘴巴:“哈?”
    “森林公园里的卫生间,”蒋孝期收起图纸,起身:“该吃药了,去沙发上坐好,你腿上的药油洗掉了得重新涂。”
    周未还在消化那间设计感十足的公共厕所,乖乖地抱着靠垫仰到沙发里,原来那一男一女的石雕侧脸是指示性别的,很和谐很合理诶!
    蒋孝期给他拿药拿水,水不凉不热正好喝。
    周未被胶囊噎了一下:“怎么想到去设计公厕?那个外墙就是石灰色吗?要是上一些涂鸦……嗯,不是,裸着比较有神秘感!”
    他一只裤腿被翻上去。
    周未挣扎:“哎!好不容易把臭味洗掉了,现在这样不好闻吗?”
    蒋孝期:“不好闻。”
    周未:“……”
    蒋孝期手上力道不停,话题岔到别处,似乎这样可以稍微没那么尴尬。
    “导师从外面接的分包,我们有机会上手已经不错了,兼职哪还能挑肥拣瘦。”
    周未瞬间懂了,蒋孝期在回蒋家之前应该还要靠这些零散工作补贴家里,甚至负担他母亲的治疗费用。
    “小叔很厉害啊,建好了我要以实际行动去捧场。”
    蒋孝期手上一顿,什么玩意!尿个尿还说得这么赤诚。
    周未拍了下马屁,感觉可以得寸进尺:“老头子那天跟你说我坏话了?”
    蒋孝期:“坏话是指不属实的负'面信息?”熬夜、逃课、成绩烂,哪项造假?
    周未理亏地用靠垫遮脸:“个人隐私应该尊重。”
    蒋孝期:“你说的老头子,是你爷爷,还是玻璃上那个?”
    周未再往里缩了缩:“小叔,我错了。”这人倒挺记仇!
    蒋孝期擦完药油不再逗他:“你祖父要求你明年必须上丹大、学商科,只要你成绩达到一本线有资格提档,别的他帮你搞定。”
    “你站他那边了?”周未拉下靠垫。
    蒋孝期:“当然,都是为了孩子,可以理解。”
    周未:“你少老气横秋了,就比我大两岁,我们才是同龄人!”
    蒋孝期:“是吗?你还没高考,我研究生都快毕业了,我们同龄?你刚还叫我小叔。”
    太会气人了!周未蜷起一条腿想踹人:“那我叫你哥行吗?哥、七哥!”
    蒋孝期被口水呛了,忍着不咳,背对着周未倒水喝,憋得五官酸疼。
    “他怎么不让你画画?佛罗伦萨美院很难申请。”
    “周家不像你们蒋家继承人那么多呗,”周未憋了很久了,噼里啪啦对着蒋孝期吐个干净:“……所以,他放弃逼迫我爸了,集中火力冲我。明明小耒那么上进,成绩也好,将来牡丹城给他一点问题没有,何必非要糊我这滩烂泥上墙呢。”
    “小……七哥你说一个人没兴趣的事情他能做好吗?人家小说里还是混不出名就要回家继承上亿家产呢,我混一下他都不让!”
    蒋孝期转身靠在桌沿,微微垂着头,看不出赞成还是反对。
    “有兴趣的事情才能做好,那是有退路有选择的人,对很多人来说,重要的不是想做什么,而是怎么把在做的事情做好。”
    “你们有钱人的世界我不熟,但是……我知道通往目的地的路线不止一条。”
    “丹旸美院,蹭课很容易的,离建筑学院不远,商学院就更近一点……”
    周未眼睛睁大,倦怠的目光亮起来。
    “小……七哥你好狡猾啊——”
    他蹦起来,忘了右腿的伤,膝盖剧痛不支,从沙发上折下来。
    蒋孝期一个跨步把人接住。
    周未太高兴了,急需一个拥抱庆祝,也没收敛力道,直接砸进蒋孝期怀里,像是故意投怀送抱。
    哈哈哈哈——
    蒋孝期浑身一绷,躲闪什么似的将他拎着按回沙发。“老实点!小心伤口……”
    青年人掩在宽大衣裤里的修长四肢和瘦削身体有一瞬尽在他掌握,他那么愉悦,以至于隔着薄薄的胸膛都能感受到雀跃的心跳。
    周未没想到困扰自己数月的烦恼就这样被解决了,仰在沙发上傻笑出声。
    蒋孝期从没见过这么缺心眼儿的:“该睡觉了!”
    周未开始细细盘算计划的可操作性,翻坐起来抻着脖子问蒋孝期:“老头子肯定会拜托你监督我,你会掩护我的吧?”
    “嗯。”蒋孝期轻应一声。
    好动听!周未彻底放心了。
    蒋孝期催他去睡觉:“你该担心的,难道不是一本线?”
    艹皿艹
    周未当头一泼冷水,凉透。没错,他得先明修栈道地考进去,然后才是暗度陈仓的蹭课问题。
    周未赶紧捞过手机,搜到当年丹旸市高考的一本分数线,521分!多么浪漫的一个数字,可是我不爱你呀~
    “满分是一千吧?”
    “七百五。”蒋孝期淡淡答道。
    “嗷,”周未捂心:“这成绩一定包含了体育加试!”
    “丹旸高考不加试体育,”蒋孝期唇角斜了斜:“就算加试,也不会是马术,你确定自己占得到便宜?”
    周未觉得自己可以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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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达成拥抱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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