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窗外的感光廊灯自动熄灭,浅淡天光透过纱帘,室内昏暗却没有阴影容身的死角,这是周未觉得舒适的亮度。
    隐约有猫叫声传来,周未疲惫极了,陷在松软的大床里将薄被从脚裹到下颏,手脚并用揽着那只毛绒绒胖乎乎一米五长的龙猫抱枕很快沉入深眠。
    在梦里,有温软的什么在怀里拱,那是团没有一丝杂色的雪白,叫声奶里奶气的像在撒娇,柔软的肉垫儿在脖颈扫来扫去,唔喵~
    “小乖,乖了——”周未喃喃呓语,晃手在龙猫头顶抚了抚。
    蒋孝期长久以来培养出严苛的生物钟,六点前准睁眼。
    他的睡姿也规矩板正,仰躺着,空调被搭在腹部,两臂顺在身侧。
    睁眼看了一会儿这片陌生的视野,天花上造型雅致的水晶灯,檐角简约流畅的装饰线,墙壁漆成细腻的香草冰淇淋色,只着清漆的榆木家具带着天然的纹理……这是令人放松和舒适的装潢,却不是家。
    蒋孝期坐起身,赤膊肩臂上的肌肉线条随着动作绷紧,流畅的曲线一路延展到贴身的棉质螺纹背心里,漂亮却不贲张。
    他动了动擦伤的左脚踝,将唯一让人感觉不适的绷带拆下来,伤口已经结痂了,蒋孝期从床头柜上药盒里扣了两粒药吞下,起身到盥洗间洗漱。
    昨天刚来的时候没觉得,这会儿周遭氤氲着海盐香氛,那是浴室里香波浴液的味道,让人联想起那具裹紧浴袍的身体,以及……负重行走间随着薄汗蒸腾出来的体味。
    蒋孝期不喜欢任何装饰性的气味,平时用的洗衣液和沐浴用品向来只选最普通的柑橘香系,那还是因为无香的只有孕妇产品。
    他掬着水洗了几把脸,顺手开了浴室的排风,这味道莫名惹人厌,让他连呼吸这种无时无刻不存在的生理现象都能留意得到。
    老人家少眠起得早,摆饭的时候蒋孝期第一个下楼陪着祖父母开饭。
    蒋家的早餐十足中式,虾饺、小笼包配杂粮粥、开胃菜,做派却是洋范儿的自由,谁来谁吃,酒店自助早餐一般。
    这天是周日,蒋老夫人边吃边问:“孝期啊,明天可是要回学校上课?要是课程不紧就多在这边住一阵,你大哥他们有没有给你安置住处?”
    蒋柏常的子女都已经成家立业有了子嗣,各自分出去单过,唯独蒋孝期这么一个小儿子还在念书,也不像愿意随着父亲住的样子。
    蒋家人丁兴旺,却又遗传性地“独”,没人喜欢大家族聚居,连孙辈的都巴不得一成年马上分立出去。
    “今晚就有选修课要上,”蒋孝期吃饭快,这会儿已经放下筷子:“还帮教授跟了个市政的项目,年底前要定方案。”
    蒋白儒眼里倒是欣慰,对妻子笑道:“建筑系的课程哪有不紧的时候,丹旸大学通宵的自习室就是为他们开的!”
    “太爷爷早、太奶奶早,”他们说这话的工夫,蒋宥荣从楼上下来,声音里带着倦意跟二老打招呼,瞥见蒋孝期,不甚情愿地问了声:“小叔早。”
    蒋宥荣是蒋孝朝长子,宥莱的亲哥,看见这位小叔一大早就如此卖力地讨好老人家自然很不爽。
    蒋家老宅就餐用圆桌,蒋宥荣在与蒋孝期隔了个椅子的下首落座,哼了一声接腔:“知道小叔用功得很,大伯给您在丹大旁边置办的房子也差不多装修好了吧?”
    他舀着粥,嘴角勾了个鄙夷的弧度:“我听小圆儿说,您就选了处一百来平的?那地儿本来也不是什么上风上水的龙脉,您可真会替大伯节省啊!”
    蒋宥荣明摆着笑话他眼界低、不识货,这种小门小户养出来的土小子没见过大钱,以为千八百万一间房就是顶了天了,狮子大开口也不过是吼出一声猫叫,他救了蒋孝腾一条命,却连蒋孝腾手指头上的一层血皮儿也咬不破,还以为自己得了大实惠。
    得亏他也姓蒋,选这房子跟要饭有什么区别!
    要知道蒋家是没有给小辈买房的惯例,蒋孝腾这是在报救命之恩,就算他开口要一套皇城根里的四合院也不为过。
    穷/逼就是穷/逼——
    蒋相宜浮沉商海大半生,这浑小子一张嘴她就听出弦外音,虎着脸瞪他,隔了两辈的慈爱却没什么威慑力,反而是因爱而责的宠溺。
    蒋相宜倒是也觉得不妥,顺着话茬儿问:“学校里总归住着不方便,既然搬出来就选个舒服的地方。你大哥这个人实在得很,你有什么需要得跟他张口,别不好意思。他事情多,容易疏忽,彦英忙着照顾小年又脱不开身——”
    “已经很好了。”蒋孝期撞了下蒋宥荣的视线,坦然回应:“现在我母亲住在医院,还有专人照顾,这些都是大哥帮着安排的。等她身体好些可以出院了还是想回碧潭,不打算留在丹旸常住。我一个人的话,已经够大了。”
    蒋家的人,或者对他温言关怀,或者对他谑语讥讽,却没一个主动提及蒋桢,好像那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一点随手擦抹掉的污迹。
    他们不提,他提。
    没有蒋桢,便没有这个多余的蒋孝期,那个蒋家顶梁的蒋孝腾或许很快也没了!
    提及蒋桢,大家果然都默契地尴尬了一下,幸好这会儿蒋宥年被管家和保姆领进来,及时转移话题。
    管家看见蒋孝期,脸色古怪地一怔,似乎对他早早出现在餐厅有点意外。
    “您……您的脚……伤口……”
    “已经好了。”蒋孝期不想多谈。
    管家怕是和这位小蒋先生八字不合,一见他就犯克脑抽,嘴上也不利索了:“周少爷……昨晚他……”
    蒋相宜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蒋孝期眼神自带冰冻技能,蒋宥荣借着喝粥忍笑,稍微一琢磨,也知道他们那些个混得熟的臭小子们是给这新来的小叔叔使绊子作怪了。
    老人嗔笑:“这帮混孩子!等再来了我要挨个儿教训。小未是爱玩儿了些,从小就好领着弟弟妹妹们作妖,但他性子是好的,家里宠纵——”
    咣当!
    老太太这边和事佬没做完,宥年那边已经摔破了一个杯子,闹着不肯好好吃饭。
    “这果汁杯样式不对,”保姆捏着餐巾给他擦淋在衣服上的椰浆:“上次带过来那套还有没有,喇叭口的……”
    自闭症患者大多都对外界信息反应迟钝,但对某些细节执念深重,比如吃饭用的餐具稍有不同就会触发他们的焦躁点。
    管家小跑着去换杯子。
    蒋宥年双掌拍打着餐桌,口中发出含混委屈的呜呜声,表情扭曲。
    旁边蒋宥荣被这个白痴堂哥闹得心烦,碍于老人在不好发作,粥碗一推靠回椅子里,躲开呯呯震响的餐桌,不耐写一脸。
    蒋孝期伸手摸进裤袋,掏出一只压扁了的纸团,揪着四角稍微整理,恢复成一只皱巴巴的立体长耳兔。
    这个是昨晚周未在廊下哄宥年玩给他折的,后来散席,不知怎么丢在地上,还给人踩了一脚。
    蒋孝期把兔子往宥年面前推了推,再推近一点儿。
    宥年盯着发皱的兔子,手停下来,不再哼叫,安静地盯着那只兔子:“哥哥——”
    老太太松开一口气,虽然心知肚明这宝贝重孙的病情也不止一次见他发作,但当老人的总也没法平静面对,每每都是悬着心。
    蒋相宜抚着宥年的背,哭笑不得:“小年啊,那是叔叔,你小叔,不是哥哥。”
    蒋孝期起身告辞,只有他知道,蒋宥年口中的哥哥不是在叫他。
    “小叔,你要是看着我换衣服……”
    蒋孝期陡然一个激灵,忽然觉得“小叔”是个如此有杀伤力的称呼。
    “小蒋先生是想要点什么,现在有枣泥软糕和桂花甜饼,咖啡、奶茶都可以现做,很快的,还有果汁……”
    厨房里正忙着备午饭的厨娘小裳以为蒋孝期肚子饿了来找点心,报菜名似的报了一堆,伶俐的太湖片。
    蒋孝期扫了眼比他家出租屋还宽敞的厨房,不太好意思地说:“我想……借这里煲个汤,有什么合适的食材么?鸡肉或者腔骨这种——”
    “有的有的!”小裳连忙掀开超大冰箱给他检阅,指挥官似的数着里面一层层码放的新鲜肉菜:“乌鸡和三黄鸡都有,这边是猪肋和羊肋,腔骨……牛尾行吗?早上刚送来的。”
    蒋孝期给腥膻的豪门气呛到了,顺手捡出一包分解好的乌鸡和一盒中段山药:“这些就行。”
    乌鸡已经碎尸了看不出美丑,连山药都只取最均匀光整的一段,真奢侈!
    他挽袖子从搁架上取了个不锈钢洗菜盆,将封装食品的保鲜盒拆开。
    小裳懵了一会儿,赶忙夺下小蒋先生手里的菜刀挥了挥:“这这这,我们来弄就行咧,您怎么能亲自动手呢……要不您,您什么要求就坐这儿指挥,我给您搬个椅子——”
    蒋孝期盯着菜刀,示意她冷静:“等会儿我去医院看我母亲,她口淡,我就想带份汤……你先把刀放下。”
    “哦!”小裳在围裙上搓搓手:“原来是去看太太,您早说嘛!阿拉最擅长煮淡汤啦,保证清口又下饭!”
    “……少爷们都嫌没滋味啦,其实淡汤才能突出食材的鲜美和师傅的手艺……”小裳一副得遇知音的爽利:“对哦,还有超好的枸杞,一定要放一点!党参呢?当归、茯苓要不要加一加……”
    蒋孝期宁愿做甩手掌柜,连忙逃出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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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叔……
    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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