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同,我是认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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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那灯火通明万家团圆的幸福一晚,我看这两个孩子的世纪大和解,终于放了心。
从小长到大的两个亲兄弟,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
就连程颐,都难得地露出了笑模样。他陪我到深夜,话也罕见地多了起来。
我们仨一起看春晚东拉西扯聊天。
我作为一位马上就要面临身体发福的中年妇女,压根没有自我管束的觉悟。总是天真地以为自己仍保持着十几二十岁的胶原蛋白跟活力,不停往嘴里塞着各种高热量的油炸小零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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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怪我。怪时间。
人的一生实在是奇妙。从出生开始,由弱小脆弱逐渐成长为蓬勃活力的强大生命。我们肆意,我们张扬,我们初生牛犊,对世界耀武扬威,然后,就会不可逆转地下滑,走向衰弱,疾病,死亡。
从弱小爬向强大,是令人愉快的过程。
可从强大走向衰弱,未免太让人心碎。
幸好时间大概也是存了一丝怜悯跟温情的。它并未让人在瞬间看清楚生命,而是温水煮螃蟹,把我们扔进生活的蒸锅里,盖上盖子,我们忙着处理身边的葱姜蒜末,不知不觉好像就熟了,反应过来时,已经成了一具美味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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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所有动物都一样。
但是大概只有人会把自然现象的每个环节拆开来,表达得晦涩难懂。
比如说上一节,我好像说了点啥,其实我啥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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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文艺。
唉,矫情。
不过,我这也不是突如其来的无病呻吟。
是过了这个年,我他妈就四十一了!!四舍五入五十了!!土都埋到半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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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颐加入了拼夕夕零食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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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屏幕那边的顾无情,说他最近健身,看着我们吃就行,他的自制力够强。
我表示这样实在有些残忍,但妈妈不可能为了你就放下食物立地成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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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颐眼神亮了:“健身?咱们可以交流交流。”
顾无情皮笑肉不笑:“你练多久了?”
“半年多了。”
顾无情说:“看看?”
程颐一听,当场,立刻,开始脱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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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是不介意的。
一般这种场面,我都是不介意的。
但是我怕把他冻着,大过年的窗户也没关,虽然开着空调,但冷风嗖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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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现在这些小青年,对于什么腹肌啊人鱼线啊真的好有执念啊!
一提到这事吧,就热血沸腾的。
好像健身人手一份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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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着,摸摸自己软软的小肚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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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真别说,程颐这隐隐约约的腹肌轮廓是挺好看。
但是我没摸,我不敢。
顾无情一见,嚯,那还了得,也给自己扒了个精光。
我说:“衣服穿上!”
他努努力,把稍有线条的精壮腰身露出来,咬着牙:“我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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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夹在两个光膀子的小青年之间。
看着他们胸前四点激.凸的粉红小点。
气氛一时有些焦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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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歹尊重一下我这个奔五的妇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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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拿长辈当外人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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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了春晚我本想去休息了,顾无情也说他要去补个觉,可程颐沉默了片刻,说不然再看个电影吧?
然后就不说话,也不挪窝。
这孩子没别的坏处,就是虽然想干的事不多,但是如果一想干啥,一定要干成。
缠人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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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顾无情都懂,所以我俩都没反驳他,全依着他来。
我问看啥?
程颐说看个严肃题材的吧。
“小情儿喜欢看悬侦的,找个悬侦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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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无情嘴边的弧度不变,只是声音沉了沉:“别这么叫我。”
程颐眼神黯了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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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训顾无情:“别呛了你俩,这是最后一次啊!把所有的不满都给我憋到今年!明天是新的一年了,有什么深仇大恨都放下!别让我大过年的都不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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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无情闭麦了,许久才说:“那就找个悬疑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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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凶哦。
我是不是更年期了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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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了就是老了,精力有限。我在看杀手杀第三个人的时候就睡着了,等我醒来,已经放片尾了。
只有屏幕里的顾无情跟屏幕外的程颐,还在交谈着剧情。
我眯着眼,深夜,一片漆黑。
我又合上,细细听着他二人耳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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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无情说:“我大概不怪你了。”
程颐说:“我也不怪你了。”
顾无情说:“我交了个女朋友。”
程颐说:“我看到了,恭喜你。”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喜欢她么?”
“还行。”顾无情顿了顿:“我分手了。”
然后就是俩人漫长的寂静,我以为他们俩会这样相视无言到天明。
程颐才说:“很好。”
“……好么?”
“你还有我。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的前面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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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被你妈误会,跟家里吵架,无论是跟别人冲突打架,还是,面对你自己的内心……我都会陪着你。”程颐说:“我们的人生交叠在一起,我从未觉得我们分开过。”
“我不认为,”顾无情道:“就比如现在,我们离得很远,生活圈子不同。我们不会像从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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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旁边躺尸,并不觉得这段话旖旎,甚至还认为他俩有点像在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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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就被叫醒了。
程颐说话声音很轻:“李姨,片子完了,进屋睡吧?”
我说行,并且伸手要我的手机。
我接过时手机是滚烫的,用的时间太长了,我都怕它自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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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颐又凑过来,他今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顾无情说的:“晚,安。”
顾无情咕嘟了一句:“goodn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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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程颐说晚安,阿姨去睡了。
他没理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
我转身走的时候似乎听他小声叹了一句。
我睡得脑壳发昏,又离得远,听不清。
他好像是自言自语:“可是我不会放过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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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夜的,怪可怕的。
我赶紧钻进老钱的被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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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以为一切都在新年的第一天变得好了起来。
谁知道程颐的快乐并没有持续很久。
大年初一的晚上,他又开始抑郁了。
甚至我路过时,他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莫名其妙,觉得是不是有啥误会,所以我小心翼翼地问了程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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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问我为什么要小心翼翼,问,就是卑微。
“小颐,最近是咋了?阿姨是有哪些地方让你觉得做的不合适的?你可以直接告诉阿姨。”
我寻思来寻思去,觉得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我现在整个人赖在程颐家里了。
我的家倒是空出来了,过年呢,租客回家了。但是我懒得收拾,再加上一个人也寂寞,我就没回去。
我说:“如果你介意阿姨在这边打扰你们娘俩过年,没关系,你直接跟我说就行。咱这也是多少年的老关系了,不用这么遮遮掩掩,阿姨完全理解。”
“没。”程颐说,仍是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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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问:“小情儿还回您消息么?”
我掏出手机一看:“回啊。咋啦?”
“他不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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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还回您。”
程颐极其委屈。
而我,我感觉很莫名其妙。这特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儿子回我那不是天经地义吗??
咋还拿我撒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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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多嘴问一句,你俩到底咋回事?昨晚上不是还好好的么?”
程颐又不答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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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跟阿姨说话您真是受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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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个架势,都不用老钱叫我去死,我也知道,程颐大概对我不是那么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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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大年初四吧。
我跟家里嗑瓜子呢,走亲戚的老钱急急忙忙就赶回来了:“程颐回来没?”
“没啊,这一天都没见他人。”
“卧.槽!”老钱极其罕见的爆了粗口,她烦躁地将围巾从脖子上扯下来:“这兔崽子不会真跑了吧?”
我摸不着头脑:“上哪去了?”
“跑去找顾无情了!!”
“啥??”我立马起身,抖了抖身上的瓜子皮:“他有签证?”
“之前托人给他办的多次往返,当时是为了带他出去玩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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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太懂他为啥跑去找顾无情。
这个世界上老李不懂的事情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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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之后程颐回来了。
性情大变,看得我心惊肉跳。
他每天虽然仍不说话,但整个人的神情很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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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程颐终于活了过来,也很欣慰。我跟老钱说:“看看,友谊,在人生的道路上,占据了多么重的分量的感情!”
老钱说:“他这次出去刷爆了我的信用卡。”
我说:“我不报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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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颐朋友圈虽是三天可见,但又恢复了原来一天恨不得发十条的时候,更夸张的事是,他还整天抱着手机蜜汁微笑。
我赞许地拍他胳膊:“你终于有了年轻人的样子……”
他却吃痛地躲了过去。
我这才发现,程颐的大臂上好像也纹了几个字母。
穿太多了我看不到,也就没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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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他妈都纹身,哪有理由去说教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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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旧是一个我睡得很晚的一天,晚到不适合我这个年龄段。可能真的是更年期吧,或者因为春末回暖,我很燥热,睡不着。
程颐他们早都收假了,开学了。我跟老钱恢复了二人世界。
我半夜喝了几口凉水,就开始和顾无情视频。他大概是才洗过澡,发丝湿漉漉的,小脸湿漉漉的,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整个人看起来分外可口。
他又约我一起看电影,这次找了个片子,叫《天佑鲍比》。
讲的是生活在幸福家庭的鲍比在向家人坦白自己的取向后,一切生活都被颠覆了,母亲认为同性恋会下地狱,想尽办法矫正儿子,并以此为耻。而鲍比的痛苦与日俱增,最终,他选择以死亡来回馈家庭难以承受的爱。他的母亲才幡然悔悟,开始帮同性恋群体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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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鲍比从天桥上一跃而下时,我哭了。
看到鲍比母亲蜷缩在卫生间恸哭时,顾无情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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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许久没见我儿子这样哭了,他在地球的另一边蜷缩在宽大的椅子上,两脚踩在椅面,双臂环住自己的肩,面对着显示屏。光打在他惨白的脸上,窗帘是拉上的,后面漆黑一片,像是孤寂将从背后吞没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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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起初还强忍住不出声,眼睛通红,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腕,最后终于忍不住,涕泪俱下,嚎啕大哭,像是憋了很久的委屈终于喷射出来,哭得一抽一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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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他说:“妈,我爱你。”
我说:“小麟,妈妈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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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给他抹一抹眼泪。
我的儿子有很深沉的心思,可他没有对母亲说。
我知道,兴许是不能对母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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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果不其然失眠了。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到我很久很久之前看过一个同性恋亲友会的采访。里面有一位母亲说过:“如果孩子想出柜,家长却不认可孩子的性向并试图治好他们的话,就该去看看《天佑鲍比》。看了之后,百分之九十九的家长都会理解他们。”
那位慈眉善目的母亲面对着镜头,噙着泪:“很简单,因为没有什么,比孩子的生命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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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从很早之前,顾无情给我看了无数同性电影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种难以言喻的微妙预感。
这种预感是不论任何一位父母,只要关心孩子的父母,都会有的。
我茫茫记忆中很多细碎的片段就像无数个没有找到源头的毛线,他们缠绕在了一起,等着我去拆开他们。
我没有这个胆量。
我也不愿去面对这个毛线团背后,我儿子鲜血淋漓的一片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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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同,我是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