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刀石

    燕将军的枪失了力。两匹战马交错而开。
    王咏趁势拉弓,箭支于极近之处射出,燕将军再无躲闪的机会,被这箭射穿了铠甲和胸腹。
    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摔落马下。他嘴里嗬嗬有声,呕出的血染红了花白胡须。
    火光照亮了燕将军的铠甲,冰冷的甲片上,浮着灼灼流光,仿佛从他体内溢出的热。
    王咏拨马回转,当胸又是一枪。
    他手臂已经略有些发酸发麻了,与燕将军的战斗,几乎耗费了他所有的体力。
    长/枪拔去时,比刺入时要缓慢一些,汩汩血流顺着伤口涌出,浸红了白色枪杆,又顺着银光闪烁的枪头滴落。
    燕将军虎目不甘的睁着,有军卒上前拔刀砍下他的头颅。记功官早已记录下这一笔。
    狂野长风掠过,夹着水汽,血气,夹着北魏军卒沦丧时的惨呼求饶,夹着大齐军队的欢呼雀跃。
    而这些都似乎与王咏的感觉剥离去了。他居高临下,凝望着燕将军血淋淋的人头。
    他知道燕将军,就如对方知晓他一样。此前从未见过,却早就听说了对方的赫赫威名,以及不少事业功绩。
    人头未闭的眼睛与他对上。涣散的,染血的眼珠,便留有什么情绪,也都随着老将的死去而烟消云散了。
    他庆幸,惋惜,喜悦,怅然,这些矛盾的心情积在一起,最后汇成说不出的一声叹息。
    他想了很多,于实际上,也不过是军卒提着人头走过去的那一瞬。
    王咏很快便收回目光,回过神来,望着莽莽荒原上四散奔逃的北魏人马,下令道:“尽快捉拿,打扫战场。”
    ·
    老将军老了。身为北魏军中最有名望之人,被他这个打了没几年仗的年轻权宦,慢慢的磨死了。
    没有什么是能长盛不衰的。
    战场已逐渐静了下来,王咏抬首,望向辽阔苍穹。
    没有什么是长盛不衰的。
    ――包括皇帝,也包括他。
    大齐皇室,许是带有一些传给后嗣的疾病吧,每一代人,长寿者总归是少数的,男子更是大多活不过五十岁这道坎,甚至活了四十多岁的都不多。
    皇帝已经三十余岁,到了该考虑后事的年龄,作为皇帝宠信,又在朝中树敌无数的权宦,总归也该给继承者的宠臣让位了。
    至于他这一派的人……做做样子,还能给继承者留下来吧。
    远远的传来群马奔腾之声,王咏迅速列阵。斥候奔来报道:“是童奉御身边的将领来了。”
    一队骑兵出现在眼前,纷纷停住,为首之人核对了信物后,拱手说道:“监军命我报捷,来援厂臣公。”
    “我已不用你援。”王咏道,“你可去助卫宁侯。”
    那将领领命去了。王咏怔了一会儿,忽想起,那些大齐可托戍边重任的文臣武将,也全都年龄大了。
    两个世家虽然得用,只是看皇帝的意思,能留几年,还两说着呢。
    后继无人啊。
    他沉默的想着事情,待打扫了战场,一切都收拾妥当后,派了一支人马去援梁吉。
    得胜的喜悦早已消失殆尽,他一遍遍的数着朝中武将,计算着在老将们之后,可以带去戍边的年轻人,只是每一次都失望了。
    将才难求。老将以后确实再无军事上的人才了。
    御马监宦官们多半都年轻,都还可以行军打仗。可这又能怎么样,他能得皇帝的信重,不代表御马监其他人也能。
    一朝天子一朝臣,在他,和他手下的宦官们身上,显得尤为明显。继承者是否是个进取之人,如今还尚不得见呢。
    到现在,他终是觉出几分无力来了。
    王咏将长/枪戳进土中。
    战马安静的站着,驮着他。
    他是喜欢外面的。他是厌恶闲置的。他……
    明月洒下皎皎清影,王咏在这月光中,又想起了朱莹。
    如果他此生不得不步步退后,以致再无法染指朝政,那么……他希望朱莹可以。
    倘若与他交好之人,有谁能在他失势后还安然无恙,那么……也一定是朱莹了。
    王咏半是惆怅半是讽刺的想着,便是他猜到了朱莹,不愿意出这个风头,让内臣帮忙争宠又如何,时间从不会等人,等他回去了,他终究还是会动手推上一把的。
    只有入了皇帝的眼,才能爬到高位,爬到高位后,才有机会往宫外传信,拉拢人心。
    然后,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她都会握有足可震动朝野的权利,都会得到与宫中女子截然不同的自由,或者说,是额外的枷锁。
    朱莹的意愿很重要,可和大齐比起来,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人总是要学会习惯的。
    ·
    身在宫里的朱莹,也不知道王咏正在惦记她。
    在柯祖良的教导下,她学着批复了题本,又拿去给皇帝过目。皇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放下了。
    他忽然道:“你应该还没见过太子吧。”
    这当然是个肯定的语气了。
    身在内宫的女子,除非女官和一些宫女,否则谁也别想见到除皇帝,或者自己生养的儿子以外的健全男子。
    君不见她之前稀里糊涂的遇到了那么一个,自己还明明是受害者,也差点被皇帝给处置了吗。
    不侍寝真是个保命符。
    朱莹垂着头不敢说话,皇帝也没打算让她回答。
    沉吟许久后,他终于说道:“明日,朕命太子去永安宫,你也去。”
    面对着皇帝的瘫脸,朱莹哪里敢多说话。让她去,那她就去吧,这可是皇帝自己允许的,出了事怪不到她头上。
    其实也出不了事,太子不过才几岁……
    见皇帝没什么话要说了,朱莹麻利的退了出去,又和柯太监道别了,这才直奔永安宫,将这事告诉了皇后。
    太子年纪小,一向病怏怏的,有时候病得重了,便会留居永安宫。
    不过他近来身子才好一些,就被皇帝火急火燎的送去跟着太子太傅等人念书学习。
    听见皇帝叫朱莹和太子齐聚永安宫,皇后心里略微有些不悦。
    太子虽小,毕竟是男子。而贤妃是皇帝的妃子,又刚刚册封,如此便见了面,不合礼数,成何体统!
    只是她转念一想,又转嗔为喜了。
    皇帝身体健康得很,哪里有什么疾病要人侍奉。
    起初他用这个借口要朱莹的时候,皇后还以为她要被宠幸了。
    朱莹受宠,对她也有好处,不过后来听说他们什么都没干,她也就歇了心思。
    如今看来,或许并非什么都没做,而是……
    皇后想起近来听见的传闻,或许是真的呢。
    她对朱莹道:“太子不到十岁,正还是个小孩子家,贤妃身为长辈,见见他也算不得什么,况有圣上亲口允了,你不必担心。”
    朱莹起身行礼称是道:“多谢皇后娘娘教诲。”
    ·
    有了两重保险,不必怕自己突然被降罪,然后挂掉,朱莹一觉起来,神清气爽。
    御前小宦官来传圣上口谕,召朱莹去永安宫。
    她整理整理衣裳,穿了身正装,为表对太子的尊敬,还破天荒往脸上抹了脂粉,乘着辇迅速来到永安宫。
    到了以后才发现,她白化了表示尊敬的妆……
    永安宫一处,设了极长的白雪红梅图屏风,屏风后坐着个小小的人影。
    有女官引着她来到屏风前,对着人影行礼,太子也规整的站了起来,还了礼。
    还是个可爱的孩子呢。
    和暂时养在她那儿的小皇子一样可爱。
    两人初次见面,只是认识认识,多余的话一句都没多说。不过,对于他们以后会有何种关系,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了。
    朱莹离开永安宫后,又马不停蹄的来到思正宫,批专门留给她的那部分奏章。
    这回上手的,又是新的内容,关于政事。朱莹磕磕绊绊的,先在纸上答了,交给柯祖良看。
    柯祖良拿着她的“批复”,一样样的询问她,给她讲解哪里对,哪里不对,哪里又能更好的安排,哪里怎么做最合皇帝心意。
    最后,朱莹按照他的教导,归纳出来。把解决办法,和是否可行,思虑再三,往题本上给批了。
    朱莹把题本拿给皇帝看。皇帝这回倒是口头鼓励了她两句。
    待朱莹没事了,准备离开思正宫时,柯祖良忽然从暖阁追出来,笑问道:“听说圣上叫娘娘去见太子了?”
    “是的。”朱莹道。
    柯祖良闻言,眸色微暗。他脸上笑容可掬,拱手弯腰,祝贺道:“奴婢便先恭喜娘娘了。”
    这话……有点耳熟。
    朱莹心想,难不成做宦官的,都有祝贺妃嫔的职责?
    王咏之前还说过类似的话呢,结果把她给气得不轻……
    柯祖良继续道:“娘娘之得宠,绝无仅有。连贵妃都无参政之权,见太子便更不用说了。”
    “那我就借柯太监吉言了。”朱莹微笑道。
    得宠的妃嫔,都是贵妃那种样子的。至于她,充其量就一炮灰,是皇帝给太子预备好的磨刀石或者踏脚石。
    如果自己不努力学习,往更上头爬,以后安然活到老的可能性,就更加渺茫了。
    内廷宦官到底是官,心里不是想着功业,就是想着权势金钱之类的东西。
    在柯祖良眼里,推己及人,她怕不就是全宫最得宠的妃子?
    朱莹苦笑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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