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节

    纨绔归纨绔,但没人敢当面承认。
    谭盛礼没有错过他们脸上的表情,翻开游记读了几行,问可有人去过文章里的地方。
    这本游记很有名,记载着东南西北的大好河山,还囊括了各地风俗民情,谭盛礼记得自己初读这本书时,废寝忘食,心情激荡,立志走遍书里描绘的地方,后来忙碌倒是给忘了。
    他的声音不高,无人应答,谭盛礼略感惋惜。
    这时,坐在倒数的杨严谨缓缓举手,“我...我知道书籍名和内容。”
    在众人的注视下,杨严谨慢慢站起,“此书乃前朝祥明居士所著,据说他多次科举落第,愧对父母而离家出走,无意探寻到山川河流的美妙,记录在文,交寒饥迫时卖与书铺,反响惊人,书铺找到祥明居士,希望他能写更多类似的文章......”
    然后,祥明居士真的四处游历,将所见所闻记在文里,他实地考察,纠正了很多旧史文献的错误,文里提及的诸多地方成为文人墨客流连忘返的地点,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奈何他将书卖与书铺牟利,有违文人墨客的淡泊名利,因此名声算不上好,古往今来,对其评价也褒贬不一。
    杨严谨背诵了其中几段登泰山的描述,周围的人默默低头,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
    “你回答得很好。”谭盛礼将书往后翻,翻到杨严谨背诵的那几段,顺着往下又读了几行,“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祥明居士描绘泰山的雄伟壮阔非普通诗文能及,年少时读此书,恨不能背起行囊说走就走,潇洒随性无拘无束,可生而为人,哪有真正的无拘无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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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3
    谭盛礼的声音很轻, 却像千斤重的石头撞击着他们心窝,出身富贵,衣食无忧,他们或许不知民间疾苦, 但自幼聆听长辈教诲, 知晓男儿应有的责任,孝顺父母兴盛家族,偶尔顽劣,也不敢恣意妄为, 便是身在伯爵侯府的少爷们都不敢幻想永远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那种生活在父辈眼里是胸无大志是离经叛道...
    血脉传承,他们要读书走科举,要延续家族荣华, 责任重大,岂敢弃所有于不顾, ‘无拘无束’乃世外高人的境界, 凡人哪儿达得到呢?
    谭盛礼这话问普通百姓或许很多人体会不到,在座的都出身大户人家, 亲族庞大, 即使无心仕途也知道要守住父辈挣来的家业,认真思考谭盛礼的话后, 都沉默不语,生怕被谭盛礼指名回答问题。
    屏气凝神的神态看得谭盛礼心下摇头,他再问, “诸位认为祥明居士如何?此书如何?”
    祥明居士是个极有争议的人,为很多读书人所不喜,读书人认为他没有能耐,落榜后心生气馁放弃科举乃心智不坚,随后假借寄情山水赚取银钱,市侩俗气,没有半点读书人的品质,有史书记载,当时有些人受书里灵动自然的景致描绘感染纷纷要出门游历,其中不乏有些官家子弟,为此,不少官员抨击祥明居士的书能祸乱人的心智,上奏朝廷将其设为□□。
    在很长的时间里,此书确实为□□,只在坊间偷偷流传,后来还是边境打仗,有位将军借书里阐述的地形地貌击败敌人才为此书正了名......
    饶是如此,此书仍不被正统读书人接受,书里内容既不能有益于修身养性,也无益科举,看着还会上瘾,认真读书走科举的人怎么会接受这种消磨意志的书籍存在呢,唯有那些不在乎功名成败得失的纨绔有爱看,所以争议没有消除。
    在场的学生哪儿回答得上来,脑袋垂得更低,活像缩头的乌龟,就差没缩进龟壳里了。
    周围更是安静,谭盛礼不着急,耐心地等着,终于,有人举起手,谭盛礼望去,仍是杨严谨,谭盛礼示意,“请说。”
    杨严谨不是个爱逞强的人,也是气氛凝滞怪异,担心谭盛礼难堪才回答的,他道,“史书记载,祥明居士的书无论在山川地貌还是水利方面都有帮助,虽卖以钱财,却非敷衍之作...若说此书迷乱心智学生认为不尽然也...”
    祥明居士妙笔生花,言语精妙优美,仿佛身临其境心情激荡难以平复,好比魏晋诗人的桃花源,试问哪个读书人不向往呢?
    杨严谨如实表达自己的见解,谭盛礼看到角落里穿锦缎长袍的少年斜嘴嘟哝了两句,谭盛礼听不清,扬手,“你来说说吧。”
    众人顺着谭盛礼手指的方向望去,看清楚何人后不禁佩服谭盛礼的勇气,因为谭盛礼指的不是别人,乃是叶老家的孙子...叶弘...
    叶弘天资聪颖,几岁就能解复杂的算学题,尽管那时算学不受人重视,但他很受叶老器重,叶老走哪儿都带着他,十几个堂兄弟里,只有他是跟着叶老长大的,他不仅继承了叶老在算学方面的天赋,连性子也像,遇事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说话直肠子,不怕得罪人...
    他们都知叶老与谭盛礼不合,故意称病不来授课,谭盛礼敢让叶弘回答问题,不是火上浇油吗?
    众人抱着看戏的心情,眼神躲躲藏藏的看着叶弘。
    叶弘胸有成竹的站起身,挑衅地剜了谭盛礼两眼,大声道,“此书兴于西北,那时米价四文钱,书价普遍在百文左右,祥明居士游览几个地方后,此书装订成册,卖以两百文,比普通书贵了一倍......”叶弘的长处是算学,便从算学入手聊祥明居士品行,继续道,“魏晋诗人的桃花源让人心驰神往是因不为五斗米折腰,祥明居士唯利是图,不配与之相提并论。”
    想到谭盛礼说起祥明居士时脸上钦佩的神色,叶弘鄙夷地扯了扯嘴角,“此书虽然不是□□,但亦不是什么好作,祭酒大人贵为天下读书人之首,课上谈及此书怕是不妥吧。”
    叶弘果然还是那个叶弘,众人不禁倒吸口冷气,国子监上下,恐怕也就叶弘敢当面说这种话,换作他们,别想有好日子过,谭盛礼不会拿他们怎么样,回府后少不了责罚,要知道,听说谭盛礼任国子监祭酒,家里长辈千叮咛万嘱咐不得顶撞谭盛礼,高雅名士,达不到亦要心生敬畏,若有半点不敬,家法伺候!
    想到此,不自主的偷偷观察谭盛礼,见其面色平静,脸上丝毫没有动怒的征兆,不禁佩服谭盛礼沉得住气,被学生嘲讽也能泰然自若温和如初。
    他们的眼神透着探究打量,谭盛礼没有多想,诚恳地说,“在我看来,祥明居士确实值得人尊敬。”既然聊到书的卖价,谭盛礼以此抛砖引玉,从价格方面着手讲,寻常书籍卖以百文,那是读书人静坐在屋里苦思冥想而著,祥明居士游历名山,车马费生活开销不小......不曾活在市井中,不懂柴米油盐的珍贵...
    “祥明居士把书卖给书铺许是为生活所迫,换种角度看,他若将所有的文章自己收藏不流于世面,世人又怎么从那活灵活现的文章里感受山川河流的壮观呢?”
    众人所有所思,再看祥明居士这人,形象骤然伟岸许多,但听谭盛礼说,“当然,这只是个人拙见。”
    “祭酒大人说的有理。”杨严谨附和,“祥明居士的书日进斗金,他自己却是没什么钱,记得在哪本书里看过,祥明居士去世,留给后人的除了书籍并无多少钱财...”这是杨严谨看的野史了,结合谭盛礼的分析,不是没有根据,祥明居士著文严谨,上了年纪后仍忙碌不已,翻出最开始的著作不断地修正,有疑虑的地方再次亲自去考察验证,这本书,是史上最为严谨的了。
    否则不会解禁。
    杨严谨作为户部尚书之子,他的话还是有可信度的,毕竟杨家藏了谭家半数书籍呢,杨严谨懂得多没什么奇怪,就是叶弘心里不服气,他读过的书也不少,到头来被谭盛礼反驳得无言以对,面上挂不住,撇着嘴极为不爽。
    谭盛礼没有再说,要他们多去藏书阁翻翻书,明日的课仍和藏书阁的书有关,学生们叫苦不迭,硬着头皮问,“还是游记类的书籍吗?”
    “在藏书阁底楼,自己去找吧。”谭盛礼给出提示。
    底楼的书籍乃国子监历年四季试的答题,没什么难的,至少有部分学生经常去借阅类似的书籍,得知明日讲这类书籍,默默松了口气,也有那什么都不懂的与人交头接耳讨论,谭盛礼拿着书走了,已至傍晚,该去接大丫头她们回家,谭盛礼先去藏书阁还书,出来时碰到叶弘。
    他站在走廊上,似乎在等自己,“听闻谭老爷博览群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算学样样精通,学生不才,想请教两道算学题可行?”
    语气咄咄逼人,谭盛礼瞅了眼天色,“时候不早了,等国子监放假如何?”
    国子监放假就在两日后,叶弘爽快应下,“成。”
    “叶老先生身体怎么样了?”
    日日在府里钓鱼,好得很,叶弘道,“恐怕还得养上几日。”祖父瞧不起谭盛礼虚伪的嘴脸,怕是还得养几日,叶弘问,“祭酒大人可是有事?”
    “我有事想和叶老先生说,两日后我登门拜访如何?”
    叶家人多,但都在外为官,京里只有叶弘和叶老先生,叶弘想了想,“好罢。”
    约好时间,谭盛礼先行离去了,接了大丫头她们,又给街边乞丐们买了馒头,这才回家,刚进门呢,就听到院子里传来杀猪般的嚎叫,声音嘶哑,和谭振兴刺破天际的嗓音不同,卢状的声音穿透力弱上许多,大丫头扶额,“祖父,父亲会不会把人打坏了啊。”
    她记得不错的话,卢状身上的伤应该还没好吧,又做错何事惹谭振兴不高兴了?
    “去瞧瞧吧。”
    谭振兴不想揍卢状的,他不是那冷血无情的人,卢状屁股的伤没好,他想积着等伤好后再说,可卢状耍小聪明,自认掩饰得很好谁知借如厕的机会往谭佩珠住处走,尽管刚走几米就被他发现了,但不揍他顿狠的谭振兴难解心头恨。
    卢状痛得死去活来,还不长记性,每次挨打后都问他理由,谭振兴不会说实话,反问他,“你自己为什么挨打自己都想不明白吗?”
    卢状:“......”他哪儿知道?卢状怎么想都想不到自己心里那点心思被兄妹两看得透透的,压根没往那方面想。
    最后,只当谭振兴察觉到自己有偷懒的意图而惩罚自己。
    见他趴在长凳上装死,谭振兴心里冷哼,顾及卢老头在旁边,装作悔恨愧疚的样子道,“爱之深责之切,你莫记恨为师...”
    “没,没...”卢老头连连摆手,“大公子打得好,有你这样严厉的老师是大郎的福气。”
    卢状:“......”
    真不知谭振兴给他们灌了什么**汤,尤其是他爹娘,白天来码头看望自己,不关心自己过得不好,尽问自己有没有听谭振兴的话好好读书,啰里八嗦许久,只考虑自己,卢状心如死灰,趴着完全不想动,结果连这点都不能如愿,谭盛礼挥着木棍催他,“下去上点药,好好养着,明早还得干活呢。”
    谭盛礼到时,卢老头正感激涕零的扶着卢状回屋,谭振兴则拿手帕擦拭着手里的木棍,那爱不释手的模样看得谭盛礼颇为头疼,“振兴...”
    “是,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补前两天的章,今天还有更新的哈,慢慢还债!!
    卢状这个人啊,当爷爷了才会去参加科举的,所以别纠结他!感谢在20200221 23:53:58~20200222 05:06: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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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4
    语气小心忐忑, 边应声边麻溜地收起木棍, 到谭盛礼跟前时, 木棍被他虔诚恭敬的握在手里, 低眉敛目,模样乖巧无比,俨然没了刚刚那副颐指气使的严师做派,谭盛礼唇动, 想说点什么, 目光掠过谭振兴脸颊,只道, “过不久就入翰林了, 学生的事儿要安排好。”
    “是。”
    翰林院乃官署, 能进去的至少得是个庶吉士,卢状连举人都不是,怎么能随意进出?谭振兴忘记这茬了,脑子快速转着,思考怎么安顿他这个目无尊卑油嘴滑舌的学生...
    突然,他呲着牙,嘿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容灿烂,脸颊的肉随之跳动, 谭盛礼:“.......”
    “嘿嘿嘿...哈哈哈哈...”
    卢状是自己学生,德行有差丢的是自己的脸,谭振兴丢不起那个脸, 故而决定好好教导卢状,他入翰林自是没法时时刻刻守着卢状教他向善,不得不托旁人监督...还有比卢家更合适的人选吗?
    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他相信张氏很乐意揽下这个活儿的。
    谭盛礼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也懒得问,偏头朝大丫头道,“回屋做功课吧,吃饭时祖父唤你。”
    姐妹两进了族学后性格稳重很多,言行举止也合乎礼仪,离去时不忘给谭振兴行礼,中规中矩,谭振兴满眼含笑的点了下头。
    女儿生得漂亮,举止优雅,功课完成得也好,作为父亲他倍感自豪,就是收了卢状这个学生后,天天忙得不可开交,好几日不曾过问两人功课,也没功夫听她们说族学的趣事,看姐妹两提着书箱离去,谭振兴生出丝愧疚,张嘴,“今日功课难不难,待会为父来检查。”
    姐妹两回眸,面面相觑,大丫头红唇微启,“父亲与我们说话?”
    这两日的功课是女工,记得不错的话,谭振兴的女工很差劲来着,莫不是想偷师学艺?不是没这个可能。
    就说谭振兴这件衣服衣领上的翠竹,是谭振兴自己绣的,从绵州后,谭振兴就喜欢在衣服边边角角绣些与众不同的图案,有时是兰花,有时是梅花,喜好难以捉摸,偏偏家里人多,母亲和小姑繁忙,没功夫照顾他的喜好,父亲就自己动手,唯有自己动手不会被祖父责骂,再者就是父亲好强,无论什么都喜欢像科举排名那样排前边,为此特别好学...
    见姐妹两质疑自己的好,谭振兴面色微沉,见状,大丫头急忙说,“好。”
    学就学吧,继砍柴挑水下厨扛麻袋...多学门女工没什么不好,相反,大丫头乐得和他分享,笑盈盈道,“我和妹妹先回屋等父亲了啊。”
    谭振兴:“......”怎么听着语气感觉别扭呢?
    谭振兴没有多想,屁颠屁颠地追着谭盛礼打听国子监的事儿,国子监学生个个出身富贵,被他们恭维敬畏想必万分愉悦吧,光是想想谭振兴就合不拢嘴,眨眼问道,“父亲,父亲,国子监可有什么趣事?”
    “没有。”谭盛礼淡淡地说。
    几乎每日归家,谭振兴必狗腿地询问国子监事宜,那八卦的眉眼看得谭盛礼好几次想动手揍人,碍于有正事忙硬是忍住了。
    谭振兴有些失望,偌大的国子监怎么就没什么趣事发生呢,薛家族学多大点地方,大丫头天天回来有说不完的话,两相比较,国子监也太无趣了点吧,得亏自己没去,否则会被无聊死的,想起谭生隐日日去国子监求学,谭振兴不禁有点同情他了。
    骤然收到谭振兴满脸无声关切的谭生隐:“......”
    “官家子弟学问参差不齐,但为人处事不会差,生隐弟有机会和他们打交道就多多学习吧。”谭振兴像个长辈,语重心长地告诫谭生隐怎么结交朋友,谭生隐偷偷看眼皱着眉头的谭盛礼,没有作声。
    谭盛礼问,“振兴很感兴趣?”
    谭振兴实话实说,“他们长于官家门第,从小耳濡目染,心胸气度必然高雅吧。”谭振兴认识的官家子弟很少,廖逊儿子廖谦,杨府两位少爷,给谭振兴的印象特别好,尤其是杨府少爷,素不相识,见面就赠以银两银票,数额巨大,全然没把他们当做外人,骨子里的那份慷慨让谭振兴自惭形秽,平心而论,他如果处在杨家少爷的地位,赠人些衣物吃食舍得,要他赠以银票是坚决不可能的,有那么多钱留给子孙后人不好吗,挥霍在外人身上,他日子孙落难外人会帮扶吗?
    他不认同杨府少爷的做法,可不得不承认杨府少爷的举动让他心里暖融融的。
    户部尚书教出来的儿子境界高深,非常人能及也。
    谭盛礼略微错愕,不敢相信谭振兴打听国子监的事儿会因为这个,正在反思自己是否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时,又听谭振兴道,“当然,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有那高雅之人,必然也有粗鄙之人吧...”余下的话谭振兴没说,但那幸灾乐祸的眼神看得谭盛礼眉头紧皱。
    谭振兴讪讪闭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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