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踩在雪上,走得更近些,视线好像已经不受意识控制,在人群的缝隙里追踪着方觉夏的身影。
    他浑身染雪,面孔在雪光和天光下泛起鲜活的血色。一抬眼,眼角的那抹红色延伸出去,像一道伤口。清透的双眼被雪睫半掩,特写镜头里,浸润的眼窝被雪色映照出一种透明感,将化未化的冰一样。
    林墨从旁指导,“再往里走,觉夏。”
    方觉夏按照他的话,一步步深入雪林,直到抵达一棵冷杉前才被叫停。
    “转过来,半个身子藏在树后,再过去些。”林墨举着相机,“对,只露半张脸。”
    裴听颂也跟着走过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过去。或许是因为好奇,就像他小时候好奇枯枝的断面是否也有生机一样。
    “眼神,现在太冷了,要带一点感情,挖掘你的本能……”
    摄影师总说得很抽象。方觉夏不知道他描述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他只觉得困惑。这是个陌生的定式。被囚禁应该是如何,本能又是什么样的,他理解不了。
    裴听颂走到了林墨身旁,用林墨的角度去看他。
    “看过来,对。”
    方觉夏的视线却对上了另一个人。
    裴听颂的眼神从镜头挪开,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一如既往地笔直地望着自己,带着一枚枯枝最后的抵抗。
    “对,就是这样。”林墨的声音里带了惊喜,迅速抓紧机会拍下几张,查看效果。
    “很好,这个眼神虽然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但真的不错。”林墨甚至十分得意地拿给裴听颂看,“你看看,怎么样?这张脸太上镜了,还比我想象中有表现力,可以转行做模特了。”
    画面中的方觉夏被深色的树干遮掩一半的身影,左半张脸孔面色沉静,红色胎记是黑白之中唯一的色彩。露出的那只眼散发着澄澈的光,像冰封潭水中的一汪月亮。
    这就是林墨口中难得的情绪,是即将落入陷阱的冬日最后的挣扎。
    可这挣扎也不过就是隔着一层脆弱的薄冰,轻轻一捏就碎了,一旦暖流侵袭,这冬天就再也没有藏身之地。他只能被胁迫着融化,剥开自己,裸露出原本的形状。
    “怎么不说话?”
    裴听颂看得入迷,这才回神,点了点头,“是很好,他很适合。”
    抬头再望去,方觉夏已经被裹进大外套,因为工作人员的打趣而安静地笑着,还伸出手去,摘掉了对面助理头上的半片残叶。
    裴听颂无法欺骗自己,将面前的这个人与那些流言联系在一起,他的心里出现另一种声音。
    或许他打心底里从来没有相信过那些流言。他只是在为自己疏远这个人找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正如这个人疏远自己那样。
    这个声音对还是错,他已经无法分辨。他们双方的偏见与固执已经将这距离拉得太远。
    最后一点天光也消失了。在夕阳纵身跳入雪林,湮没方觉夏背后的那一刻,林墨用镜头将这一幕留下。
    “辛苦了。”结束拍摄的方觉夏向工作人员鞠着躬,穿着羽绒服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走到裴听颂身边的时候,他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裴听颂竟然觉得心脏有些堵。
    “喂,你走那么快不怕摔啊。”
    他说出这么一句之后,又有点后悔。好像自己主动做了什么事似的,好像他在心里把方觉夏扶着掺着,陪着他一路走回车棚一样。
    但对方连头也没回,“不快。”
    回到工作棚,方觉夏一边跺脚一边察看自己拍好的片子。他在雪地里冻得太久,四肢都麻木了。
    裴听颂看他鼻尖耳朵全都冻得通红,脸颊也是红彤彤的,还一直搓着手,就想把之前他给自己的那个暖手宝给他。可他手伸进口袋里,口袋倒是热乎乎的,暖手宝已经不热了。
    “这张不错,这张也是。”林墨意很是满意,“你的花絮视频都可以剪一个mv出来了,意境很好,是我最近拍到的最干净的大片。”
    方觉夏被夸的有点不好意思,“谢谢……”
    “不用谢我,你很上镜,基本上没有废片,很难得了。而且你气质很特别,没做模特还挺可惜。”
    方觉夏不善社交,也不喜欢社交,面对这么多的赞赏他一时间不太清楚应该怎么应对。他像个机器人一样搜刮着贫瘠的数据库,找寻着可以应用的话语。
    正纠结着,他的手忽然被拽住。方觉夏下意识侧头,看见裴听颂站在自己身边,冻得发僵的手指突然间被温暖包裹。
    是裴听颂抓住了他的手,塞进了他暖和的外套口袋里。
    “我也觉得,我刚刚还拿手机拍了两张呢。”裴听颂自如地插入话题,“这里的雪景也很美,锦上添花。”说完他看向方觉夏,笑着问,“是吧?”
    方觉夏还没从意外的情绪中抽离,“嗯……”
    “你的暖手宝已经冷了。”裴听颂没有看他,再次轻声开口,“退而求其次吧。”
    原来是因为这个。
    退而求其次。
    方觉夏在心里反复咀嚼裴听颂的话。他的思路简单直白,时常不能在第一时间理解裴听颂的话,可这并不影响他心绪的混乱,大脑和心跳好像已经各自成立体系,不再耦合相关。
    冻僵的手指渐渐找回知觉,热流从另一只手中渗透进皮肤,在毛细血管里翻涌,流淌到他的指尖。
    那是另一个人的体温。
    裴听颂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个闪着寒光的陷阱,他已经习惯去避,所以他每一次都会试着挣脱,尽管每一次都是徒劳。
    他正犹豫要不要抽回自己的手,裴听颂已然松开了握住他手腕的那只手,让他连挣脱的机会都错失。
    空间狭小又温热的口袋里,挤挤挨挨地藏着两个迥异的灵魂。
    把所有的片子大致上确认了一遍,来不及休息,所有人在车上随便吃了点东西就立刻赶赴双人拍摄场地。两人都换了造型,是同款的衬衫,只不过裴听颂穿的是黑色,方觉夏则是白色,但他的尺码略大,以至于穿上有些宽松。
    这一次拍摄的场地很简单,棚内的地面只有一张铺了白色天鹅绒的床,看起来很柔软。
    方觉夏正对着这张床发愣,就听见裴听颂笑着打趣,语气散漫,“没想到我人生中第一场床戏来得这么快。”
    他可笑不出来。
    他想象不到一个大刊的双人封面要怎么在床上拍。
    看见林墨走过来,裴听颂好奇心满满,立刻发问,“我们要用什么姿势?我和觉夏哥。”
    此言一出,跟着走过来的道具组小姐姐都掩嘴笑起来。裴听颂不明所以,面带疑惑地看向方觉夏。在个别情景下,这个在国外长大的男孩子偶尔会因为情境不匹配说出一些迷之发言,哪怕他文学素养高,学习能力也很强。
    方觉夏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于是简单说,“姿势这个词不能随便用。”
    裴听颂表情无辜问了句why,方觉夏并不想搭理,因为团综的摄像还跟着,他可不想讨论成人向话题还被记录到团综里。
    “为什么?”裴听颂又问。
    方觉夏无奈道,“不知道,别问了。”
    裴听颂皱眉,“你不知道那你还说我?”
    方觉夏:“……”
    林墨也没有多的时间让他们讨论姿势的问题,他和灯光师讨论完布光问题,就把方觉夏叫了过来,让他躺在这张天鹅绒大床上。方觉夏工作态度认真,摄影师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就乖乖躺上去。
    “侧卧,面向这边,对。”
    确定好方觉夏的位置,林墨又对裴听颂说,“你,调转方向躺下去。”说着他还做了个调头的手势。
    周围的工作人员又是一阵意味不明的笑。裴听颂觉得莫名其妙,但毕竟是工作,他还是按照林墨所说的做了。
    “小裴下去,再下去,你的头靠近觉夏的头附近。对,你们俩侧过来,脸对着脸。”
    听见侧过来的指令,仰躺的方觉夏自觉侧过脸,可这距离一下子缩短得太近,鼻尖差一点碰上裴听颂的鼻梁,他立刻后缩了些,假装无事发生。
    他们半蜷着身体侧躺在这张圆形天鹅绒大床上,倒错开来,面孔靠近,彼此面对面。
    “还不够近。”林墨走上前亲自调整,“我需要你们的侧脸线条有一种贴合感,如果把这个距离压缩到最小的话就可以严丝合缝的那种,明白吗?”
    林墨只是在阐述他想要获得的效果,但这种描述难免引人遐想。
    “特别是鼻梁的直线,我希望你们这里是平行的,只不过一个人是从上到下,另一个颠倒过来,从下到上。”
    裴听颂和方觉夏在他的要求下不断靠近彼此,像两颗划着相斥轨迹靠近的流星。他们像太极那样趋向彼此,身体似乎又是循着相反方向延展。偶对平衡,对立统一。
    “很好,就是这样。”林墨远离大床,又检查了一遍,“很好,道具拿过来。”
    裴听颂天真地发问,“还有道具?”周围人再一次笑起来,连程羌都无奈地用手扶额。
    距离最近的方觉夏只想让他闭嘴。
    道具组的人拿来一条长长的绿叶藤蔓,上面似乎有花但还未开,只是细小的花苞。
    “这是什么?”方觉夏伸手摸了摸。
    工作人员还没开口,裴听颂就自顾自回答,“忍冬。”方觉夏对他奇怪的知识储备略感惊奇,“你怎么知道?”
    “小时候我家花园种过。”裴听颂回答得很简单。
    忍冬。
    方觉夏在心里默念了一下这名字,觉得很妙。妙在概念上的契合,好像又不止于此。
    他们将绿色的忍冬藤缠绕在方觉夏和裴听颂的身上,不断往上,一直到裴听颂的手臂,就好像这些藤蔓是从裴听颂身上出现的一样。
    “我感觉自己是个树精。”
    “才不是呢,你是花仙子。”andy在裴听颂的头顶用发胶固定了几多铁线莲,他的耳侧、肩头还有手臂上都是花朵。
    林墨再次前来帮他们摆造型,“小裴,你的手握住他的后颈。”
    裴听颂很快明白他的意思,手臂绕过他的后脑握住他修长的后颈。
    “很好,”林墨踩着椅子躬身拍了一张,“表情自然一些,去看对方。”
    可试了好几次,片子都没有达到林墨心里想要的感觉,总觉得哪里差口气,“还差点儿,张力不够。小裴先松弛一下。”
    不知为何,方觉夏再一次想到了忍冬,心中默念着忍字,又升腾出一个新的念头。他坐起来,看向林墨,“林老师,我有一点想法。”
    站在一旁的程羌都有点惊讶,开口的竟然是方觉夏,不是裴听颂。
    毕竟在他有限的记忆里,方觉夏并不是会轻易提出自己观点的性格。
    之前被裴听颂连番推翻好几次策划,林墨已然接受这种工作模式了,“你说。”
    “我看到忍冬,联想到一个问题。我们好像在拍摄的一开始就做出了一种假设。”
    裴听颂还躺在床上,仰望着坐起来的方觉夏,他说的话都带着很严密的逻辑。
    “我们一直在假设在这种禁锢关系里,忍耐的是冬,那春天呢?”
    从裴听颂的视角里,方觉夏的眼睛是向上望的,灯光打在上面,整张面孔都在闪闪发亮,“那如果打破这个先验条件,再来看这个关系。”
    说话间,方觉夏雪白的睫毛闪动着,“其实春天也在忍耐吧。”
    这句话平直地出现,令裴听颂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春天忍耐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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