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汪太太心肝儿抖地颤动了一下,往日里她使的那些法子,至多不是过伤及顾衡的皮毛。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心里头再厌弃也是有限的。心想只要离那个小畜牲远远的,两下里住着没有妨害就行了。
    哪里知道人无伤虎心,虎都有伤人意。再联想到那个有鼻子有眼的外室传言,生产时顾朝山的种种异动,还有这些天受到的种种苦楚,汪太太一时心如油煎。一条外三路的人命比起徔哥的锦绣前程来,究竟算不得什么!
    她终于一咬牙,微微俯下身子,“得了王神婆的话后赶紧回来禀我,就说……我要最好的药,多少银子不论。”
    于嬷嬷心领神会,“太太就是心慈,若是早些听我的,也不至于让三少爷一日比一日坐大,你反倒落到如今上不上下不下进退两难的境地。试想你挡得了他一日,可挡得了他一世的运道?”
    她啧啧感叹了几声,仍旧不住嘴地劝道:“你如今一时不忍,就害了顾家满门上下。徔哥从小就和你是一条心,又听话又孝顺,那才是你在顾家安身立命的根本。衡哥,可是那边老太太亲手带大……”
    婆媳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汪太太几乎用了半辈子的时间在和婆婆打擂台,怎么会容许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上输了?
    汪太太心中再无迟疑。
    亲自取了腰间钥匙打开存放体已的箱笼,捧出两个十两重的银锭。想了一下又咬着牙取了一对没插戴几回的赤金百花富贵簪,拿了一块红绸子仔细包裹好,塞到于嬷嬷的手里道:“这是我下的定银,那药……我要是用的好,就给余下的银两。”
    于嬷嬷重重点头,“徔哥有了前程,太太的日子才会好过。太太的日子好过了,我的日子也才好过,这件事也关乎着老奴的身家性命,所以定会给太太办得妥妥当当的。”
    汪太太使劲拍了一下她的手心,又无奈又难受,“幸好我身边还有你这么个明白人,如今老爷和循哥根本就不理会这些事儿。徔哥势单力薄,只有我这个当亲娘的费心帮他操持了。”
    主仆俩又商议了一会儿后,于嬷嬷就抽了个空子到扇子胡同称了两斤焖猪尾,又到郭家桥头称了两斤熟羊肉,估了两壶新酒。趁着晚饭时街面上的人少,敲开了前街王神婆的宅门。
    王神婆今年已经六十好几,半辈子都是以给人批卦祈福为生。
    她听了于嬷嬷的来意后,几乎光秃的眉头一阵乱舞,好半天才撇着嘴道:“这是谁在外面满口胡沁,这害人性命的事若是传出去,我是要到衙门里吃人命官司的。”
    于嬷嬷把焖得酥烂的猪尾放在油纸上,又自寻了一个盘子将切的薄薄的羊肉放好。
    这才转身笑眯眯地道:“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那胡屠夫的娘子眼睛被打瞎时,就曾赌咒发誓要杀了她男人。这才多久的时日,胡屠夫果真就没了气儿。这幸得胡屠夫家里没剩什么撑腰子的人,不然他娘子恐怕不会这么轻易脱身……”
    王神婆惊疑不定地望了两眼,终于垂了眼眸松口道:“我也是看那个小娘子实在太过可怜……”
    这世上可怜的人多了去了,谁又比谁更可怜?于嬷嬷心知肚明,这个王神婆最是贪财,若胡屠夫家的娘子不是当尽嫁妆筹来了银子,这个老女人根本不会理会别人的死活。
    桌上的肉食泛着褐色的油光,散发出浓烈的香气,像猫爪子一样一小股一股地直往人的鼻子眼里钻。
    于嬷嬷显然比汪太太更加了解王神婆的底细,殷勤劝道:“我晓得你最喜欢的就是这两样,这焖猪尾是刚出锅的。还有这郭家桥头的熟羊肉,我特地让老板多舀了两勺卤汁水浇在上头。”
    于嬷嬷抽空扫了她一眼,笑盈盈地接着道:“和着小酒一起晕晕乎乎的用下,又解乏又舒坦。能一觉睡到大天亮,这美日子给个神仙都不换。”
    王神婆这辈子除了贪财就是好吃,咽了一下口水,迫不及待的抓起酒壶狠咂了几口老酒,这才勉勉强强把肚子里的馋虫压下去。
    长长的打了个饱嗝,眯着眼睛道:“我知道你家太太的那点心事,其实满莱州城的人只怕也知道得差不多。可就是因为这样,若是你家三少爷在秋闱大比前真要有了什么三长两短,恐怕我们几个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于嬷嬷这才从袖子里掏出包裹得紧紧的物事,徐徐推过去道:“对于你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对于我家太太来说却是活命之恩。若是用了那药后,衙门里的仵作查不出一点毛病,太太说剩下的银子翻倍。她下这么大本钱,就是想要个人不知鬼不觉。”
    人不知鬼不觉吗?
    昏暗的灯光下,银锭的雪白和对簪的金黄闪烁出令人迷醉的光芒。王神婆夹了几筷子羊肉,感受唇齿间的酥烂喷香。她知道汪太太的家底丰厚,就这么一点钱就想自己拿出压箱底的东西,简直是做梦!
    所以她淡淡瞥了一眼,依旧老神在在没有做声。
    于嬷嬷心知这点东西不足打动人心,索性一咬牙道:“我知道你半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就是想给你唯一的儿子留份儿丰厚家财。我家太太说了,若是徔哥这回能顺顺当当地取得功名,除了这些财物之外,还把她名下悄悄置下的一个小田庄划在你儿子的名下。”
    王神婆立刻眉开眼笑,“大凡一个人在世上总有他自个的命数,我们这种人就是靠老天爷赏饭,实在不敢妄加干预。你家三少爷是个绝顶命硬之人,若不是看在汪太太心诚,我实在不愿意帮她逆天改命。罢了,拼着我的寿数减短,我也要帮着全了她的念想。”
    于嬷嬷轻吁了一口气,今天总算没有白来。
    王神婆站起身,在里屋细细鼓捣了一阵,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织金缎面锦盒。满脸自傲地递过来道:“这是我家祖传的秘药,里头用了十几味贵重的药材。研磨细了融进酒里无色无味,喝下后半刻钟内人就悄无声息地没了。”
    昏暗的灯光下,头发散乱的老婆子微一犹豫,又细细叮嘱道:“若是想把药效延个一天半载,也不是什么难事。随便什么汤水里加数钱珍珠参,让那人在一个对时内喝下这药就能顶大用。药效起后,就是大罗金仙来了也看不出痕迹,更何况是那些凡眼肉胎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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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八章 芍药
    日子一天一天的挨近, 莱州县城将要赴考的秀才们也开始忙碌起来。
    到省城不过七八天的路程, 但很多事情都要提前准备。按规矩每五个秀才要联名请县府里德高望重的人作保, 要准备考箱考篮考袋。若是遇着连绵阴雨天,还要准备一些防水的油纸,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这是顾家当前顶顶重要的头等大事,张老太太就是生怕自己没见识,耽误了心爱小孙子的前程,这才答应在同茂堂住了这么久。
    眼见考期将近, 更是把神经绷得紧紧的。一连几天刚蒙蒙亮就扶着顾瑛的手,一趟一趟地检查着顾衡备考的事物。这天吃过午饭只作稍稍歇息,就又不错眼地盯着人收拾余下的行李。
    在书房读书的顾衡看得心头温暖,将老太太扶在一把圈手椅子上坐好, 安慰道:“这回莱州城总共要去十来个秀才,除了我之外,个顶个都是久经考场的老手。再说您又特意叫了钱师傅过来给我赶马车,又陪我进省城给我安排食宿,到时候我一定会顺顺当当地回来。”
    张老太太拍了拍他的手,心满意足地笑道:“这些日子你就没让我操过半点心,可见是长大懂事了。钱师傅是个稳当人,省城他也去过无数回, 算是熟门熟路。我只盼你这一路早日金榜题名, 让莱州县城的人从此高看你一眼。”
    老太太抿了一口没什么甜味儿的蜜饯金桔茶, 侧过身去悄悄埋怨, “往日里你不努力就算了, 如今你千万要给我争气些。还有你妹子,这么大点儿的人管东管西,我想喝口甜的,都让这丫头整得没味儿了!”
    顾瑛将从资圣寺求来的红色福签纸小心地别在考篮上,装作没听到张老太太的埋怨。
    也故意眨了眨眼睛,笑盈盈地转头悄声道:“哥哥只求尽力就好,三年才有一回大比,多少人红眉绿眼地盯着,考不中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如今我也能往家挣钱,你就是不中家里也少不了你的嚼用,我反正觉着一家子在一处比什么都强!”
    张老太太就指着她骂道:“我让你哥哥金榜题名,你让你哥哥只求尽力,你让他到底听谁的?”
    虽然是骂,话语里却带着笑意,“小丫头如今长本事了,还知道在我面前耍心眼儿。如今他浪子回头知道长进了,你也需知道医道一途不能光精通针灸,那些医书也要仔细研读,不能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这是做人的至理名言,这下不但顾衡连顾瑛都老实站好束手听训。
    张老太太看了她一眼摆手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比起你哥哥从前的张扬来更见稳重。这几回给病人下针都颇有章法,要是老太爷在世肯定高兴得不得了。这辈子我也没有别的念想,只盼你俩安好……”
    夏日傍晚金红的夕阳透过双蝠倒垂纹的槅窗照进来,穿了雨过天青长衫的青年长身玉立,随随便便站着就显得朝气蓬勃。着了茜红单衣象牙白膝襕裙的女郎浓眉杏眼,行动举止又英气又爽利。
    生得齐齐整整的两个人儿站在面前,让人见了从心底里乐出来。
    张老太太久于世故,想了一下又低低嘱咐道:“公中送来的东西,不管是吃食还是别的,你们兄妹两个都要仔细过过眼。得用的就留下,不能用的就放在屋子里。”
    终究不想把话说的太过直白,含糊道:“……虽说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左右不过半把月的时间,犯不着……再跟他们起冲突,这段时日我看他们也安分了不少。”
    顾衡听得一阵心酸,老太太刚强了一辈子,从来没怕过人怕过事儿,这是为了他才委曲求全地在这里住下。
    顾瑛见状忙扯了一下他的袖角,扬着脸浅笑道:“毋须祖母嘱咐,那边送来的东西我样样都检点过。别的东西倒也罢了,只那两床被褥用的棉絮好像是旧年的,我就做主全换成咱家带来的新棉絮。”
    张老太太面上依旧带笑,在暗处却微微皱了眉头。
    心知顾家今年有两个人参加科考,无论什么样的大事都得给这件事让步。九天七夜关在二丈长一丈宽的号舍里做文章,简直是比坐牢都要痛苦,孩子前前后后还不知多遭罪。
    秋夜里看着还暖和,但只要一场秋雨就冷得沁骨。能带进号舍里的被褥本就单薄,怎能用旧年本就不暖的棉絮?也不知谁出了这种下三滥的主意,真是存心恶心人!
    耳边却听顾瑛脆生生地继续禀道:“哥哥的衣裳,我也赶着做了两套单的两套夹的,样式都是县城里刚刚时兴的。笔墨纸砚都是哥哥惯用的,我怕哥哥到了省城无趣,特地到文宝斋定了两刀上好的澄心纸,写字画图都得宜。”
    她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的掰着,“……所有的东西都锁好放在里间,钥匙让哥哥亲自保管。等钱师傅来了,直接把这些大比时要用到的东西抬到马车上就行。”
    张老太太见她色色安排得齐全,心头大为满意。
    就压低声音劝慰道:“如今府里主持中馈的是你循大嫂子赵氏,她虽然行事谨慎性情上却稍显绵软。被褥里夹了旧棉絮的事就算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嚷嚷出来也无济于事。如今要紧的是让你哥哥和那些秀才赶在吉日里一同起程,其他的就莫要一一计较了。”
    老人家生怕顾瑛年轻性子急不知轻重,一个不慎就会在府里吃大亏,这才细细嘱咐了又嘱咐。
    祖孙三人说完了话这才各自散了,顾瑛小心服侍张老太太歇下。老太太年岁大了精神不济,这些天又有些劳累,晚上稍稍用些清淡的菜粥后就会早早上床休息。
    远处的天边依然还有一丝霞光,院墙外也听不到白日的喧闹。
    顾瑛把张老太太暂居的房门掩好后站在空无一人的回廊里,低叹道:“哥哥,我总是有些担心,总觉得这宅子里头有双无处不在的眼睛在时时盯着你,我们本不该过来的……”
    顾衡不由莞尔,悠闲地背着手踏在碎瓦铺就的小径上,微微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们手段再精深,也不过是些寻常的后宅妇人。只要我处处小心,这些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小道罢了!”
    顾瑛见他胸有成竹,不由暗松一口气。
    其实除了送来的棉絮有问题外,公中裁制分派下来的衣服也有不大不小的毛病。
    明面儿上是精工细作,暗处却是手脚粗糙。像是腋下、裤~裆处都是草草缝制,稍一用力便出现裂口。哥哥这一年脾气已然收敛许多,但骨子里依旧是心高气傲,她就做主把这些小事悄悄瞒下,何必这时候说出来让哥哥烦心。
    顾衡眯着眼看着老榆树叶下余留的些微金光,知道顾瑛没把话说全,其中肯定还有些好些恶心人的手段隐没,只是不知是来自于宅子里哪位神仙的主意?这一出接一出的,真是让人不胜其烦。
    顾瑛心想,早知道有这么多烦心的事儿,就该在沙河老宅继续住着。
    这城里的人和事儿复杂不过,一句话说出来内里有好几层意思。这些天她虽然一直随侍在祖母身边,但一看到汪太太和两位少奶奶过来说话,就忍不住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顾衡却是一眼看出顾瑛心中所想,折了一段树枝赶去女郎身边不住飞舞的蚊虫,“祖母是一片好意,她总想着顾大顾二参加了好几轮秋闱,总想着一母同胞想让他们带带我。却还是低估了人心,这院子里不知多少人把我们当成傻子看了……”
    青年的嗓音低幽暗沉,至深的地方似乎有种压抑不住的愤懑和讥讽。别人还罢了,顾瑛一时却是听得冷汗涔涔,一把攥住他的衣袖道:“哥哥你千万不要做傻事,有什么难处说出来大家一起商量!”
    顾衡定定看她一眼,坚硬的冷厉终于慢慢化为暖色。
    缓缓点头道:“我来到这世上,除了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剩下的时日便是打算跟你一起泛舟波上了此余生。你且在红尘中陪我过十年这种世俗的日子,他日我就替你提着诊箱游遍大江南北……”
    顾瑛本性纯善,对这句突来的承诺听得似懂非懂,心底却没来由地生出一片欢喜之意。
    便侧头极认真地道:“哥哥到了省城后安心备考,除此之外千万注意身子。眼看要入秋了,这天乍冷乍寒极易惹病。等你走后我就收拾行李,服侍祖母回沙河老宅。不管你中与不中,我和祖母都安心等你回来。”
    顾衡听得她这般色色周全的话,心头更是无来由的喜悦。信手拈了廊下一片碧翠的花叶在手中把玩,却见一旁的花干形似梅枝,花瓣却似莲花层层叠叠,颜色赤黄鲜艳可爱,却是一盆开得正好的锦带芍药。
    他不免心中一动,就将花枝折下插在顾瑛的鬓角,低声笑道:“一切都听你的,小管家婆!”
    顾瑛猛然抬头,一时没料到他用了这般促狭称谓。所幸此时天色已晚,园子里又没有掌灯并无人行走,在月下只影影绰绰地看得见对面那人一袭顺滑的长衫下摆,还有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眸,对方的欢快情绪似乎由那朵芍药传染过来。
    她实在没有忍住,侧转了身子微微翘起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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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九章 锡壶
    七月十五是中元节, 这时候的民众认为中元节是鬼节, 应该张灯为鬼庆祝节日。不过人鬼有别, 所以中元张灯和上元张灯不一样。
    人为阳鬼为阴,陆为阳水为阴。水下神秘昏黑, 一见就使人想到传说中的幽冥地狱,鬼魂就在那里沉沦覆灭,苦苦等待轮回。所以上元张灯是在陆地,中元张灯是在水里。
    照佛门的盂兰盆会仪规来看, 放河灯只是其中的一个小节目,并不显得多么要紧。而在民间的中元节俗活动中,放灯则是比较重要的。
    河灯也叫荷花灯, 其实也不一定就是荷花的形状。一般是在底座上放灯盏或蜡烛,中元夜放在江河湖海之中,任其漂泛。放河灯的目的, 是普渡水中的落水鬼和其他孤魂野鬼。
    死了的冤魂怨鬼不得托生, 缠绵在地狱里非常苦, 想托生又找不着路。这一天若是有个死鬼托着一盏河灯, 按律就得托生。大概从阴间到阳间的这一条路非常黑,若没有灯是看不见路的,所以放灯这件事是件善事。
    顾衡的生辰就在这天,因着当家主母汪太太种种的忌讳和不喜, 他从未像别人那样大张旗鼓地庆贺自己又长了一岁。即便后来托庇到了沙河老宅, 张老太太想补偿这个小孙子, 也让年纪幼小的他婉言谢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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