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

    小汪氏亲手喂完儿子后喜滋滋地站起身,接过仆妇们递过的一只大攒盒,笑道:“妹妹这几天操劳了,一张脸面生瘦了一圈。嫂子我也说不来谢话,这是我亲手做的玫瑰果蒸乳饼,薄切烧鹅丝并几样热菜,妹子多少赏个脸吃上几口才是!”
    顾瑛见她说得贴心贴肉,一时间不好拒绝。
    抬头见祖母点了点头,方伸手接了过来笑道:“二少奶奶说的哪里话,珙哥得的本来就是小病。老爷一时慌急才没有想到好法子。我也不过浅浅用了几针,幸得老天庇佑才没有给祖母丢脸。”
    小汪氏为示亲热特地喊顾瑛妹妹,顾瑛却时时记得自己的身份,口口声声还是唤小汪氏为二少奶奶。虽然略显得有些生疏,却让人不由心生好感。
    小汪氏从来自忖身份,看不起顾家祖母收养的这个孤女。此时见她言语周到恳切毫不张狂,印象一时大好。
    心想沙河老宅里老的性情古怪,小的性情孤傲,唯有这姑娘倒是一个知礼的和善人。看看她这话说得多让人舒坦,出手救了珙哥还半点不居功。
    要知道公爹顾朝山可是莱州县城数一数二的有名大夫,要是连自己亲孙子的痢疾都治不好,传出去岂非让人白白笑话一场?
    想到这里小汪氏眼睛一亮,笑眯眯地凑过来悄声道:“好妹子,等我手里这摊子事儿忙完,嫂子我亲自为你相看一个如意的女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沙河那个小地方恐怕没有像样的男儿。放心,这件事就包在嫂子我的身上……”
    面对小汪氏的乍然亲近,顾瑛是哭笑不得。又怕她瞎操心反添乱,只得装作害羞地低下头道:“祖母已经在为我相看人家,就不劳烦二少奶奶费心了。”
    一片好心被人当面拒绝,小汪氏就有些下不了台面。故意觑了一眼张老太太低低道:“妹妹太过死心眼,祖母虽然一手带大了你,但这个终身大事,自个心里还是要拿主意的好。”
    此时珙哥半坐在床上咕叽咕叽地说着话,引得大半的人都望了过去。
    小汪氏觉得自己的一片好心被人当成驴肝肺,暗自撇嘴道:“老太太半辈子住在乡下,能认得几个体面的后生?如今你对我有大恩,嫂子实在不忍心你犯糊涂。要知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女儿家的青春短暂,一晃眼就人老珠黄了。”
    顾瑛不喜她这种打蛇顺棍上的做派,就直截了当的把话挑明,“其实祖母已经相看好了一户人家,只是男家长辈有点异议,所以就没有往外说。”
    这话半真半假,其实就是一种变相的拒绝。
    小汪氏却没有听出其中的隐意,而是了然的点头道:“妹妹这道身份……的确是致命伤处,稍稍有些讲究的人家一打听就会不甘愿。你且放宽心,等我在太太面前帮你说几句好话,兴许她心一软就让你入了顾家的族谱,到时候你一定要好生谢谢我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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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们女主虽然话少,但却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美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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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三章 碧桃
    眼见珙哥身子大好, 欣喜之余的小汪氏看顾瑛越发顺眼。
    第二天一大早天一亮, 就喜滋滋地拉着人一起到城外资圣寺还愿。在小汪氏看来, 儿子身体好转除了顾瑛一手好针法之外,暗地里一定还有诸天菩萨和各路神佛的庇佑。
    资圣寺因修得高, 山顶有一眼四时都不会枯竭的寒泉,即便是大夏天也冒着丝丝凉气。泉水流淌处气温比别处要低上一些,所以虽然是仲夏六月,但在山崖背阴处还有几树未开尽的桃杏花。
    顾瑛忙了几天陡然看见这片姹紫嫣红, 心情格外愉快。
    随手折了几支洒金碧桃,回程的路上又买了一小筐农妇卖的鸡蛋。那鸡蛋并没有拿寻常得见的竹篮子装起,而是用晒干的稻草交叉捆绑成滴溜一长串,拿在手里格外有趣。
    小汪氏捂着嘴笑道:“可见是小姑娘性子,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过是几个鸡蛋串成一串来卖,就比市面上贵了好几个铜子呢!”
    顾瑛闻言认真道:“那农妇虽瘸了一条腿,衣衫寒酸却浆洗得干净,身边拖了两个年幼的孩子也不卑不亢。可见是个心气高的人,这种人你白给钱她也不会伸手要。这稻草裹的鸡蛋虽然不费钱却费手工,难得的是其中这份巧思。”
    小汪氏脸上的神情就有些讪讪的。
    她想起自己刚才在资圣寺的功德箱里,毫不眨眼地就捐了二十两的香油钱。结果面对真正需要的贫苦之人,却又变得吝啬起来。
    顾瑛不想和她说些交浅言深的话, 就故作羞赧道:“祖母曾经教导过, 几个铜子对于我们来说不算什么, 对那些贫苦人家来说也许就是好几天的饭钱。我从小住在沙河没什么见识, 有说话不当的地方还请二少奶奶不要见怪。”
    顾家虽算不上大富之家, 但几个铜子还真没有放在小汪氏的眼里。如今珙哥将将好转,她不愿儿子的救命恩人对自己生出不好的印象。
    就故意拐了一下小姑娘的胳膊亲密道:“这回珙哥大好,说实在有大半是你的功劳。太太心底里也欢喜的不得了,昨天我在她面前淡淡提了几句让你入族谱的事,也没见她有什么不甘愿。你再平心静气的等几天,我在一旁好生敲回边鼓,说不得事儿就成了。”
    小汪氏以己度人,认为入顾家族谱这件事是横亘在顾瑛面前的天堑。
    只要这件事不好生解决,这姑娘的婚事永远就只能是一笔糊涂账。试想整个莱州城有头有脸的人家,谁愿意娶这么一个身份来历俱不详的女子?那些家徒四壁的贫寒人家,只怕顾瑛自个儿也瞧不上。
    即便两个年轻人看对眼,男方大度不计较这些门第之说,但嫁人是嫁一族之姓。这姑娘若是真进了婆家门,这身份上的硬伤肯定会时不时被人拿出来说嘴。
    这回自己投桃报李,一举解决了她悬在心头许久的难处,想来这份大礼比起她对珙哥的救命之恩,其分量也少不了多少。
    顾瑛见她又热心地提及这遭,一时却不好说自己根本就不愿意以顾家女儿的身份入顾家的族谱。但此时此刻无论怎么解释,别人都会以为自己拿乔,就干脆低头沉默不语。
    马车上悬挂的铜角铃叮当作响,小汪氏忽地想起前几天才听说的一桩的陈年旧事,自以为了然此种境地就叹了一口气。
    顾家从祖辈开始开了同茂堂医馆,算得上莱州城的老门老户,但是家里却没有几个用了多年的老仆。有人说是因为主母汪太太为人苛刻狠毒,手底下待不住人。
    但有知道底细的人在私底下却说,顾家之所以换了一朝一朝的人,是因为沙河老宅顾衡顾瑛两兄妹的真正身世。
    这两兄妹其实是顾朝山的外室所生,因为不被性情跋扈的汪太太所容,只得悄悄的抚养在外头。顾朝山是何等手段的人,这些对于他根本就不是难事。只不过因为忌讳舅兄汪世德是莱州县主簿,这才听之任之。
    顾衡是个男丁,最后理所当然就记在了汪太太的名下,充做顾家第三个嫡子。而隔了好几年才生下的顾瑛是个不受人重视的女孩,汪太太就咬紧了牙不让她入族谱,顾朝山自然无可无不可。
    盘查来盘查去,最终发现最早说这话的人是府里于嬷嬷的大儿媳。而于嬷嬷是汪太太的陪嫁丫头,在汪太太身边伺候了整整三十年,是顾家硕果仅存的老仆,顾家的几个小辈见了都要恭恭敬敬的施礼。
    所以到了最后,这桩扑朔迷离的隐秘事儿传得是有鼻子有眼儿,由不得不让人相信。
    小汪氏初初听说时,心想难怪姑母对顾衡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都看不顺眼。
    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汪太太对自己膝下的珙哥,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顾衡若真是她的亲生子,怎么舍得做事毫不留余地?只有那些上不了台面的狐猸外室所生之子,才会招正室如此彻骨记恨多年。
    小汪氏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想明白之后,越发同情起顾瑛来。
    心想同样是爹生娘养的人,却落到爹不疼娘不爱的地步。顾衡还好些,有顾朝山这个亲爹上下照应,虽说很吃了些苦头但最起码有个像样的身份。而顾瑛只因是个女孩,便被舍弃在一边置若罔闻。若是不好生想个法子,最后恐怕只能嫁个寻常的庄户人家。
    一嫡一庶本就是不可逾越的大山,公爹顾朝山一番风流之后撒手不管,任由一对儿女受汪太太如磋如磨,多半是对正室心中有愧。只是不知那位外室的下场如何,想来跟着这般薄情的人,最后也不外乎如是!
    这些陈年旧事却不好细细探究,这些年姑母的心里想必也分外苦楚。
    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只得悄悄的使些法子,一回一回地往死里折腾顾衡。其实什么命数之说都是不着边际的由头,归根结底是一个女人二十年的不忿。
    小汪氏一时感同身受,心想若是顾徔敢在外面悄悄养女人生小子,自己的手段只怕还要暴烈!
    只刷了一层黑漆的桐木马车在官道上不疾不徐地跑着,西斜的阳光从冰花格的车窗撒出一片暖红。周围是大片的农田,从窗外飞快地向后掠去。
    小汪氏悄悄打量着顾瑛的面容,越发觉得她和大伯顾循、丈夫顾徔没有半分相似之处。想来这姑娘长相肖母,难怪汪太太每回见她时都是一副脸不是脸嘴不是嘴的神情。
    到家后顾瑛利落地跳下马车,将洒金碧桃和稻草串成的鸡蛋抱在怀里,朝小汪氏浅浅福了一礼后道:“哥哥读书辛苦,我想先去前院看看他。”
    小汪氏自然无有不应,心头模模糊糊地想这两兄妹的感情倒是好,连几个鸡蛋都巴巴的送去哥哥吃。
    只可惜他们的亲娘自甘下贱当了顾朝山见不得人的外室,生生在汪太太心底扎了根不能拔除的尖刺,这辈子只能是不死不休的局面。顾瑛虽然有恩于珙哥,入族谱之事自己也打了包票,但能否成功还要看汪太太的心情。
    竹院里的顾衡却没有像众人想象的那样埋头苦读,他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枣树下摆了一把竹榻,用一把绘了水墨山水的折扇盖住眼睛,仰面睡得正好。
    顾瑛轻手轻脚地把洒金碧桃在供瓶里插好,又寻了小炭炉出来煮了两个鸡蛋。
    顾衡听到动静仰起头来,正好看到几枝开得灼灼的桃花,不由笑道:“怎么这个时节还有这种好东西,别的地方只怕果子都有拇指尖儿大了。”
    顾瑛便回头笑道:“这是资圣寺高僧在寒泉眼的边上特意植种的,开花结果的时日都要晚些,全中土听说仅有这么金贵的几棵。我今日给了整整二两银子的香油钱,让菩萨这回好生保佑你得中。”
    她一边看着炉子里的火,一边答话,“……回来的路上觉得这银子给的忒贵了,就折了这几支桃花。哥哥看书看得久了只怕有些伤眼,不如瞧上几眼时时换换脑子,结果一进门就看见你在睡大觉。”
    顾衡就伸指弹了她的脑门儿一下,低声笑道:“这满宅子的人都指望我今科不中,若是我真的做出一副悬梁刺股的姿态,只怕有些人真的晚上睡不着觉了。二嫂还有闲心带你去烧香,珙哥应该好利索了吧。今日我听说后过去探望,人家连门槛都不让我进呢!”
    顾瑛知道两边的成见如同坚冰,再多的劝慰也无济于事。
    这位兄长看似云淡风轻,其实心底里最看重这些小事。以前老爷太太每回派人送东西过来,他都要高兴好久。这回被别人明言拒绝进门,心里还不知怎么难过呢。
    就赶紧转移话题,呐呐道:“哥哥我好像闯了个祸,二少奶奶说我救了她的儿子,如今一心一意地想说动太太让我入顾家的族谱。若是我真成了顾家的女儿,那我们……”
    顾衡闻言正在斟茶的手一顿,忽地想起什么悠然一笑,“尽在外头给我惹事,只怕顾家这满门上下再怎么遮掩,如今你神针的名头都传出去了。也无需惧怕,老爷技不如人就要服输。”
    他挑捡了一朵瓣型细长的洒金碧桃,仔细簪在顾瑛的鬓发间。
    闻着气味悠长的芳香,徐徐一笑道:“总归有你入顾家族谱的一天,莫急在这一时半刻。不过话说回来,这宅子里也不是小汪氏说了算,她想把这桩事作为对你的酬谢,多半不会如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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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要彻底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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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四章 外室
    有些事儿传来传去, 往往是当事人最后一个才知道。
    待迫害外室所出一对儿女的正主一一汪太太亲耳听说到这些传言时, 已经是整整两日后。她不免有些目瞪口呆, “这话从何说起,那顾瑛便也罢了, 那顾衡什么时候成了外室之子?我肚子里养没养过孩子,难道我自个还不知道吗?”
    一旁侍立的于嬷嬷紧皱眉头,“府里上上下下传得是有鼻子有眼儿,前因后果说的头头是道, 也不知是从何人从何时开始传出来的。到我的耳朵眼儿里已经有小半个月了,只是你们几个当主子的不晓得罢了。”
    于嬷嬷满脸忧急不解。
    “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头,就回去刨根问底地审过我的大儿媳。她在厨房帮忙, 说是前些日子听灶上的刘婆子喝醉酒后和人侃山时说的。我去找刘婆子想把这件事弄清楚时,才知道她十天前已经辞了工。”
    一荣共荣一损俱损,由不得于嬷嬷不慎重, 双眼紧盯着汪太太, “说是一个南来的行商喜她汤水烧得醇厚, 花重金雇回家去侍候了。这些年府里陆陆续续地换了不少仆役, 当年的老人除了我就剩下这个刘婆子。”
    于嬷嬷的声音幽细,“她年轻时有一段时日也在内院当差,你不喜欢她嘴巴碎嗓门儿大,后来就打发她到厨房里去了。我算了下日子, 你生衡哥的时候她还是内院掌管洒扫的媳妇子……”
    汪太太一时感到云里雾里的, 觉得这件事格外透着一股子滑稽。正想出言取笑时, 忽的想起生产顾衡时, 家里前前后后发生了好些莫名其妙的事。
    她越想越疑心,蓦地抓紧了于嬷嬷的手颤声道:“兴许里头真有些蹊跷,那些天顾朝山一天到晚地不着家,一问就说忙着外面的铺子。不过巴掌大一个小小的同茂堂,哪有那么多事情忙碌?”
    难不成还真有个千娇百媚的外室?
    仿佛一道天雷正正砸在汪太太的头上,让她一时如同醍醐灌顶,“你说……这个丧尽天良的会不会趁我昏迷不醒的时候,偷偷把外面生的小杂种跟我的亲生孩儿调换……”
    这话于嬷嬷就不敢接了,虽然她心底里的确是这样猜想。
    汪太太生顾衡的时候,她正逢家里有事没在府里伺候。等数天后把手头乱七八糟的事处理完回到府里时,里里外外已经收拾的干干净净。产妇在屋子里躺着,新生儿在摇车里沉睡着。
    当时她心里还在嘀咕,看太太的肚子应该还有半个月的时辰,怎么这么快就落地了?况且好几个稳婆都说胎相不太好,生产时多半会遇到大难关。没想到前后不过两三个时辰,孩子就出来了。
    如今细想之下这孩子是否被有心人掉了包,她这个贴身仆妇当时却没在场,所以说还真的不敢打包票。
    汪太太却是越想越真切,她本就是个耳根子软且多疑轻信的一个人,一时间被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骇得身子发软。前些日子她刚刚在茶肆里看了一出新排的折子戏,戏名就叫做《狸猫换太子》。
    她越想越觉得手寒脚冷,以顾朝山的势利肯定干得出来这种事。譬如当年张老太太已经给他定下门当户对的亲事,但他眼睛不眨转头就与自己成了亲,任由那个女子背了个退婚的不堪名声含恨跳了河。
    俗话说无风不起浪,苍蝇不叮无缝的墙,那个面目模糊的外室说不定真的存在过。在无人得见处,与顾朝山两个你侬我侬,甚至朱胎暗结。
    只可怜自己双眼蒙蔽以为得遇良人,竟是半分不知晓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汪太太这样一想后,立刻把这件事信了个十成十,一时间又悲又苦,觉得自己的命比从前那个跳河女子还要可怜十分。
    于嬷嬷拧了一张热毛巾递过来,连连摇头叹道:“这男人就没有几个是好东西,家里放着正室娘子,就是比不上外面那些烟视媚行的下~贱货。咱家老爷向来是个有成算的,谁都不知道他心底到底是怎么想的。”
    于嬷嬷老于世故,越说越觉得疑窦重重,“你们是将近三十年的结发夫妻,年轻时那般恩爱,如今这个岁数了反而说翻脸就翻脸,还把你锢在佛堂里念经,半点不给你脸面,寻常人只怕做不出来这样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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