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此刻,两相对比之下,人们惊愕地发觉在国王面前,披着王袍的格莱斯大公竟然只像个滑稽的小丑。
    年少的国王反而更让人畏惧。
    国王身上有一种岁数大些的贵族们十分熟悉的东西。
    威廉三世纵横披靡,战火厮杀的影子穿过了十几年的光阴降落到他儿子身上。一时间,威廉三世的身影与披着圣光将血带进教堂的少年国王重叠起来了。古老的蔷薇家族那疯狂的血脉在此刻发出了它可怕的怒吼。
    “诸位为我准备了如此隆重的欢迎仪式。”
    国王目光仍然注视着格莱斯大公,却也微微侧头,唇线上扬,朝新王党们露出了一个让他们心惊胆战的森冷微笑。
    “也许我该回报一下,你们的忠心?”
    回报忠心?怎么一个回报法?
    让教堂大门口的弓箭手们对着他们的脑袋来一发齐射吗?
    新王党中有意志薄弱的人再也扛不住了,身体软绵绵地下滑,几欲昏厥。
    更多人苍白着脸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高台上的格莱斯大公身上。
    中殿狭长,但也仅仅只是狭长而已,战马很快抵达高台。
    “主教先生!主教先生!”
    格莱斯大公惶恐地看着作为教皇特使的枢机主教。他完全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的援军没有到来,国王却带着一支可怕的安格尔人军队包围了圣威斯大教堂。但是有一点是十分清楚的。
    按照蔷薇家族的惯例,窥视王位的挑战者必将由国王本人亲手处死!
    这是血腥的,古老的,蔷薇家族的惯例。
    统治了罗格朗帝国这么多年的蔷薇家族拥有着许多带着传说时代色彩的惯例,其中对王位的看法便是如此,堪称所有国家中最疯狂的一个王室家族。
    挑衅了国王本人尊严的敌人,只能由国王本人处死!在流血的死亡之中,国王通过这一举动向所有人昭告——
    他必将誓死捍卫自己的宝座。
    格莱斯大公的祖父萨莫德的约翰曾经与疯王亨利竞争王位,最终失败了,被疯王一刀砍下了头颅。萨莫德的约翰之子——也就是格莱斯大公的父亲——贝德尔公爵被迫龟缩在帝国的南部,直到迎娶了威廉三世的母亲寡居的伊莎贝尔王太后才得以重回权利的中心舞台。
    王室的命运就好像一个古老的轮回。
    当初发生在格莱斯大公祖父身上的事情,今天也将降临到格莱斯大公身上。
    “空有蔷薇之名没有蔷薇之血的东西。”
    白金汉公爵距离高台很近,他清楚地看到了格莱斯大公祈求枢机主教帮助的一幕。他一直看不起自己这个同母异父的兄弟,今天这种鄙视在自豪的心情下尤甚。
    他为自己的侄子而自豪。
    枢机主教同样死死地看着归来的国王,他脑海中飞快地盘算着许多主意。
    没有用的格莱斯大公,他不是信誓旦旦地担保普尔兰一世已经死了吗?!混蛋!
    如果按照枢机主教自己的意愿,他更希望格莱斯大公活下来,好让罗格朗的这场叛乱继续持续不休。但是他不能将这种想法表现得太过强烈,否则会有损圣廷的威严,插手罗格朗的王位继承就已经足够引起各国王室的强烈警戒了!
    背后的黑衣修士轻微地咳嗽了一声。
    枢机主教明白,他这是在提醒自己不能让教皇落人口舌。
    “圣主仁慈,天佑圣人之子。”
    作为教皇特使的枢机主教努力让自己露出喜悦的微笑,缓缓向后退,让出了空间。
    这句话直接斩断了格莱斯大公最后一缕希望,他不敢置信看着退后,与他划清立场的教皇特使。
    “谁愿意给我们的格莱斯大公先生一把剑?”
    国王已经踏上了高台的阶梯,他微笑着询问众人。
    他的长靴踏着红毯一步一步地走上去,脚步声就像死神的催命鼓点。他的猩红斗篷垂到地面,人们有种那红地毯和斗篷一样,都是由血染出来的错觉。
    新王党们无人敢应。
    他们纷纷低下头,避开了格莱斯大公的目光,紧张的恐怖气氛弥漫在这神圣的教堂之中。
    “没有一个人吗?”国王惋惜地说道,“我可怜的格莱斯叔叔,您的手下看起来只是一群毫无勇气的懦夫……那么……”
    他陡然一提高声调。
    “我亲爱的叔父,愿意屈尊一下您的宝剑,借给这可怜的狂想家吗?”
    同样是叔叔,国王的语气鲜明地表现出了他的喜憎。
    “如果这是您的命令,陛下。”
    白金汉公爵柔和地说,他明白自己侄子的意思。今天是国王斩杀叛贼平定内乱立威的时刻,他要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他的敌人在他面前不堪一击。白金汉公爵将自己的长剑朝高台上抛了过去。
    “接着吧。”
    格莱斯大公一惊,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白金汉公爵显然不会好好地将剑借给格莱斯大公,那一剑抛过来的时候,就像一道凌厉的闪电破空而下。
    长剑钉入神圣的高台,直没至柄。
    “拔起来吧,先生。”
    国王已经懒得称呼他名义上的叔叔。他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冷风吹得他的斗篷猎猎展开。
    格莱斯大公觉得自己又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他被白金汉公爵从船上扔下,看着公爵在半空中拔剑——他们不愧才是货真价实的叔侄啊!像得教人恨入骨髓!
    格莱斯大公明白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要么死,要么为王!
    他镇定下来,冷笑一声,俯身握住了剑柄,一用力,长剑被他抽出。
    按道理,应该有个主持决斗的裁判官。然而没有等国王点人担任裁判,格莱斯大公就已经怒吼着,挥剑朝国王扫去。就武艺而言,他倒也不那么差劲,此时突然发动偷袭倒也有那么些凌厉的气势。
    高台之下,目睹这一幕的贵族们哪怕是新王党,也忍不住发出了嘘声。
    格莱斯大公这种抢先发起进攻的举动无疑是违背了决斗精神,与他平时展露出来的骑士风度大相径庭。不过,格莱斯大公其实骨子里就是这样的家伙——你能指望一个靠暗杀,靠投靠教廷获取王位的人拥有多少果敢和风度?
    铛——
    在保王党们紧张的注视下,格莱斯大公的剑与国王的弧刀碰撞在了一起。
    火星从刀剑相撞的地方迸溅而起,表明这一击双方都是奔着直取性命而去。
    刀剑摩擦的声音带起一股电流滑过了每个贵族的头顶,他们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决斗,血腥……这本来就是流淌在骑士骨子里的东西。
    要知道骑士本来就是为战争而生!
    这一刻,哪怕是原本怨怼国王的人,都被这不死不休的决斗激起了骨髓里的野蛮,他们嘶吼起来,为这场有生以来所见参与人员身份最尊贵的决斗呐喊助威。
    “杀!杀!干掉他!”
    人们胡乱地吼着,分不清到底是在为谁加油。
    声如狂澜。
    “一件事……”
    弧刀与长剑架在一起僵持着,国王与格莱斯大公的距离近到能够听到对方的喘息。国王以只有双方听得到的声音开口。
    “……其实我也没打算让谁当裁判。”
    他说完,轻而冷地笑了一声。
    原本想突然袭击以占据上风的格莱斯大公只感觉就像有一条毒蛇滑过了自己的脊背。
    他是什么意思?什么没打算让人裁判?
    然而格莱斯大公已经没有思考这句话的时间了。
    刀剑的僵持只在一瞬间,那阴冷森然的笑声犹在耳边的时候,双方就已经分开了。
    少年国王的弧刀弯月一样地跳动着。他是面对古伦底重骑兵依旧能够悍然挥剑的人,此时这高台俨然成为了他的舞台。这场盛大的演出主角注定只有他一个人,他不是来决斗的,他是来碾压自己的敌人的!
    古伦底的重骑兵首领曾经领教过国王死神镰刀般的剑,只觉得那剑像缠绕满了有毒的蛛丝。
    上一个领教国王刀剑的人已经埋在泥沼里了,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贵族们原本以为自己看到的会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决斗,但眼下却演变成了一场一面倒的屠杀。
    格莱斯大公在国王连绵如网的刀光下,勉力支撑着。
    穿着铠甲的人是格莱斯大公,但是他却不敢贸然发动反击。因为国王简直就是个疯子,疯子一样的国王没有穿戴笨重的铠甲,全身上下都是破绽,所以国王根本就不把自己的要害当一回事。国王只是不断地挥刀,只要有一刀没有挡住,格莱斯特大公的咽喉就会被他整齐地切开。
    格莱斯大公清晰地感觉到了那刀上的冰寒。
    那冰寒教他发抖。
    人怎么可能敌得过亡命之徒般的疯子?!
    格莱斯大公步步后退。
    国王猩红的斗篷翻飞着,舞台的主人至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他挥刀旋舞,而格莱斯大公根本就不配称为他的对手。大公只是他刀下的傀儡,无可奈何地随着国王进行这场以生命为代价的表演。
    呼声渐渐小了下去。
    贵族们隐约感受到了一点让他们不寒而栗的东西,他们读懂了国王进行这场决斗的意义。
    ——这是威慑!他不仅仅是要杀格莱斯大公,更是要傲慢地将刀放到他们眼前,说,看看他的刀锋利不锋利,有没有人要来做第二个刀下亡魂?
    寂静里,突然有人开始鼓起掌来。
    是白金汉公爵。
    他注视着自己的侄子,感觉多年以来压在自己肩头的担子终于卸了下去。于是他欣慰且自豪地为国王鼓掌。
    佩戴铁蔷薇的保王党贵族们被白金汉公爵的掌声惊醒。尽管是出于忠诚才跟随白金汉公爵守卫王座,但此时他们仍不免为自己的这场豪赌感到喜悦!
    国王归来了!
    他们胜了!
    他们呼喊起来,狂澜再一次卷过神圣的圣威斯大教堂。
    “杀!杀!杀!”
    在保王党贵族们的呐喊声中,格莱斯大公终于被自己身上沉重的铠甲拖累,他已经支撑得够久了,此时手一酸麻,长剑挥出的速度慢了片刻。
    国王一定是这世界上最敏锐的猎手。
    他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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