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

    杜心奴弄好了,退开些看, 神容梳了飞天髻, 换上了袒颈露臂的胡裙, 腰上绑着五彩的流苏, 如同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她越看越觉惊艳:“贵人这样了不得的姿容,又出身京中,因何会流落到这关外来,家里的夫君就不担心?”
    神容不自觉想起了还在等她的山宗,脸色无波:“没有夫君。”
    “那可真是奇了,”杜心奴讶异:“如贵人这般,在长安求娶的人早就应该踏破门槛了才对呀。”
    神容没接话。
    杜心奴见她不搭理,猜她大概是不想说这些,生怕说多了惹她不快,岔开话道:“还不知贵人如何称呼呢。”
    神容可不想暴露了身份,何况她又是长安来的,不管是传出去被关外的知道,还是他日传入长安去叫她父母知晓,都不是什么好事。
    “萍水相逢,不必知道。”
    杜心奴心里一过,心想可真是个谨慎机警的贵女,便不问了,只长叹一声:“贱妾倒是已嫁作人妇了,早知道便好好待在长安不出来了,料想我夫君该急坏了。这天底下的边关都凶险,往后再也不来了,贵人回去后也别再来了,也免得惹家人担心。”
    神容看她一眼:“先出去再说吧。”
    心里却在想,家人都不知道,除了山宗,他已不是她家人。
    也不知他此时在哪里,是不是还在那关城处等着,还是回关内去了。
    胡思乱想一停,她忽然扭头看向房门,因为发现外面灯火更亮了。
    杜心奴也看了一眼,脸色郑重不少,低低道:“这是开始迎客了。”
    每到晚上这里就会热闹,今晚自然也不例外。
    所谓销金窟,当真如窟一般。大堂顶上是粉白的穹顶,下方是木搭的圆台,铺着厚厚的毡毯,台下四面都是饮酒作乐的坐席。
    此时圆台四周已有乐人在奏曲,悠悠的胡笛声,混着不断涌入的人声,很快喧闹。
    房门开了道缝,杜心奴刚朝外看去,就见两个高壮的胡女在门外廊上来回走着巡视。
    她看了一眼,合门回身,小声对床席上坐着的神容道:“那贵客应当还没来。”
    神容看她一眼:“你可知道是什么样的贵客?”
    杜心奴摇头:“这种销金窝什么人都有,来的贵客多半是不会透露真身份的,反正有钱即可,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会有这么个人来。”
    神容想了想,那只能搏一搏了,反正这地方她是一定要离开的。
    外面渐渐传出了调笑声,添了灯火,似乎更热闹了。
    忽有人来门外重重拍了门板两下,响起一个胡女冷冷的一句胡语。
    杜心奴回头,小声道:“该上场了。”说完拉开了门。
    神容看去,外面的嘈杂人声瞬间传入,胡酒的味道混着浓烈的脂粉气味也送了进来,门口的两个胡女正恶狠狠地看着她。
    她起身,理一理衣,往外走。
    木搭的圆台上,一支胡旋舞刚歇,几个涂脂抹粉的胡女陆续走下台。
    没有人买她们,下方酒席间的客人就毫不客气地争相上前将她们拽了过去。
    顿时一片惊叫声,但没人在意,也无人阻拦,女人在这里就是货物,那点声音早被男人们的笑声给盖了过去。
    杜心奴去圆台边的箜篌后跪坐,对这地方肆意混乱的场面已经看多了。
    好在她是教坊出身,八面玲珑,又有一身这里没有的箜篌技艺,勉强周旋得住,但这日子总得有个头,这次遇上神容,是她难得的机会。
    一片混乱喧闹中,她悄悄朝后看了一眼,点头示意,抬手作弹。
    空灵的一声,场中稍静,与关外胡乐不同,扑面而来的是中原王朝的长安风气。
    淙淙几声,一声一步,有人顺着乐音踏上了台中,黛眉朱唇,眉目若盛艳光,冷淡地扫过全场。
    神容只在小时候随堂姊长孙澜一起学过几曲宫乐舞蹈,当时贵胄间有此盛风而已。
    多年过去,还记着一些,大约不够熟练了,但她的目的又不是跳舞。
    她立在台上,等着乐音,目光一点点扫过台下,很多人都在看她,但看不出哪个是所谓的贵客。
    她悄悄往后看,杜心奴拨着箜篌与她对视一眼,皱着眉摇头。
    神容暗自捏住手心,难道那什么贵客根本不会来了?
    刚想到此处,忽见门口处一群人奔跑了过去,似是迎接什么人一般。
    身后杜心奴小声急道:“来了!”接着一下拨高了乐音。
    神容一下就动了,脚下移步,随着乐音踏出,顺势朝大门看了一眼,果然看见有人进来了。
    一个男人的身影,被左右簇拥,从门口缓步而入。
    从门口到台下也就只有几十步,他微低头的身影仿佛也贴着乐声,一步一步,身罩大氅,发束金冠,好似是个中原人的打扮。
    神容在台上只偷看到几眼,听见下方有几个客人在用胡语低低谈论他——
    “中原富商来了。”
    “一定是来挑美人的。”
    低低交谈声中,那人直往台下而来,左右随行的散开,他在席后落座,抬头看向了圆台。
    神容留心到他位置,心中不屑,但为了早已定好的计划,还是故意往他那里舞去。
    乐声潺潺,似跳珠撼玉,人影轻转,如璀璨明珠。
    神容腰上流苏飘逸,坠了两个铃铛,一动便一响,有意引人注目。
    叮铃声随着箜篌乐声,有人忍不住往她脚下扔来一块金币,甚至还有人借着酒意扑来了圆台边,冲着她用胡语说着下贱话,四处都是笑声。
    神容只觉厌恶,恨东来不在身边,看都没看一眼,胡裙一旋,到了台边,轻身回折,眼睛直直看向那位贵客,目光与他相接,终于看清他模样,浑身一顿。
    对方搭膝而坐,眼睛看着她,嘴边一抹熟悉的痞笑。
    那张脸不久前还对着她说就在关城等她,此刻竟就在眼前。
    神容眼神在他脸上转动,却又觉得不真实,他穿着锦袍,披着大氅,黑发上金冠玉簪。
    一瞬间,她仿佛见到了当初的那个山宗,她刚嫁入山家时,那个锦衣貂裘的贵公子,山家的大郎君。
    乐声又急,神容陡然回神。
    山宗坐在那里,眼神从上到下地打量她,还端着酒饮了一口,眼神依旧落在她身上,满眼兴味,嘴角勾得更深。
    神容压着满腹的疑惑,心潮起伏,连心跳都不自觉快了些,转身,踩完最后几个乐音,始终偷偷瞄他,最后一步,正踩在圆台边沿,眼神直直看着他。
    山宗放下酒盏,搭膝的手抬起,朝身后招两下。
    他后面不知从何处多出来一行胡人随从,一直在垂手听命。
    其中一个上前,扔了一只沉甸甸的大包在台上,哗的一阵金币响,引来四周一片吸气赞叹声。
    山宗忽然起身,走向圆台,到了神容踏着的台边,一伸手拉过她,直接拦腰抱起,大步回座。
    四周人声鼎沸,胡语交叠,有人在起哄,有人在叫好。
    神容被他抱回座上,还被他携着,人坐在他怀里,一手紧紧抓着他身上大氅,眼睛来回扫视左右:“你怎么来的?”
    山宗手揽着她的腰,眼睛还盯着圆台,仿佛就是个来挑人的贵客,冷笑:“我还想问问你是怎么来的。”
    神容咬了咬唇,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快,想起方才那般在台上的模样都在他眼里,他一定是觉得她很不堪了,不禁转过了头。
    山宗揽着她腰的手一按,迫使她脸转回来。
    神容转头时看到台上,忽见上方还在弹箜篌的杜心奴在看她身旁的山宗,一连看了好几眼。
    她刚想开口提还有杜心奴,山宗已朝圆台招了下手。
    杜心奴立即起身,提着衣快步过来,一下偎在他身侧,小声道:“是山大郎君,当年在长安有幸在裴大郎君宴前见过,多年未见到郎君了。”
    山宗嘴边挂着笑:“原来认得我,那也要装不认识。”
    杜心奴脸色一变,立刻称是,收了声,伶俐地为他添酒。
    神容看了两眼,他此时一手搂着她,一手接了杜心奴的酒,左拥右抱一般,却不看她。
    她看了看他侧脸,淡淡转开目光。
    腰上又一紧,山宗又搂紧了:“别分心。”
    她低语:“难道还要我伺候你不成。”
    山宗笑:“你现在不就该做这个?”
    神容不禁看他侧脸,抓他大氅的手一下松了。
    山宗却又一把抓了那手,拉她起身:“走。”
    一旁的杜心奴马上跟着起身动脚。
    神容被他搂出去时,那群胡人随从挡在了后方,又去台上放钱交易了,在这里似是常态。
    院门外停着辆马车,驾车的也是个胡人。
    山宗直接抱起神容送进去,紧跟而入,扣着她坐下。
    杜心奴跟着钻入,一片暗中,挤在神容身旁,大约是紧张,一个字也没说。
    “快。”山宗一开口,马车就动了,直接驶出院子。
    迎面而来一阵辘辘马车声,与他们相擦而过。
    神容被山宗的手扣着腰,听见他一声低笑:“真的来了,晚一步就要走不了。”
    她这才知道那车里的才是真正的贵客,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车中无声,都心照不宣地沉默。
    直到外面驾车的胡人说了句话,提示要到城门了,山宗扣着神容的手用力,按着她在身前:“装像点。”
    神容吃痛,轻哼出一声。
    旁边的杜心奴已经主动叫出声来:“哎呀郎君别呀……”
    一连好几声,又细又软,引人遐想。
    山宗按着神容,贴在她耳边低沉说:“看看人家,你不是很能么?”
    她忍不住又咬唇,攥着他大氅的手死紧。
    马车没引来检查,顺利出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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