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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节

    说实话,有那么一瞬,我很是犹豫,仿佛自己在拒绝一个价值千金的生意。毕竟虞衍这样的人,着实算得是百万里挑一,若我果真是个寡妇或者是海盐县城中别的随便哪位待嫁女子,早已经像被乐滋滋地答应了。
    我叹口气,道:“也并非妾决意守节,妾孤身一人,亦迫不得已。”
    虞衍讶然,目光倏而亮起:“哦?”
    我说:“不瞒公子,妾出生之时,曾有方士云游至家中,见妾面相,断言妾乃孤煞之命,须一世留在家中,不可嫁人,否则必累死父母,克死夫君。妾父母不信,待妾及笄便觅了良婿,将妾嫁走。不料成婚两年之内,那谶言果真应验,妾父母先后离世,夫君也……”我说着,叹口气,低头举袖拭了拭眼角,道,“妾自知命数如此,自不好再连累他人,故而离乡远走。一来可淡忘往事,让心中好受些;二来可避人耳目,免受闲言碎语之扰。”
    室中一阵寂静。我偷眼瞥了瞥虞衍,不出所料,他一脸震惊,神色不定。
    “这……”片刻,他说,“说不定此乃巧合,且我听说会稽山中有高人可测运改命,不若……”
    我摇头,道:“妾亦向许多高人问计,皆是无解。妾命本如此,如今除岁月安宁之外,已无他求。”我说罢,又叹口气,“此事,妾本不愿再与人提起。但公子心诚意挚,妾不忍欺瞒公子,故而据实相告。”
    虞衍闻言,忙道:“夫人放心,在下必不将此事告知他人。”
    我露出宽慰之色,向他深深一礼:“多谢公子体恤。”
    虞衍看着我,目光复杂。
    天色不早,虞衍坐了一会之后,不再久留,起身告辞。
    我亲自将他送到门前,待得那车马离去,才返回馆中。
    才进门,阿香和小莺两人就迎了上来,一个满面期待,一个目光探究。
    我神色如常,向阿香问道:“给宾客的吃食,都送去了么。”
    “都送去了。”阿香忙道。
    我颔首,径自往庖房而去。
    院子里,那些鱼虾等物已经收拾干净,老钱和郭维、阿泰都在,正将桶放上马车。
    我让闲杂人等都退下,问老钱:“那些货都无事么?”
    他知道我所指为何,道:“无事,还在原处。”说罢,往庖厨外走去,径自到了马厩里。
    此处没有别人,老钱将马厩边上放草料的草堆拨开。藏有盐的那些木桶都在里面,完完好好。
    在海盐开客栈,四方宾客做什么买卖的都有,难免会有些作奸犯科之人。为防万一,我和老钱约定过,若遇得紧急之事须得藏匿物什,便藏在这草料堆里。一来不会引人注目,二来马厩出入方便,可随时脱身。万安馆运气不错,两年来,此法一直不曾用上,不想是在郭维和阿泰这里开了张。
    白日里郭维送来的一桶桶渔获还原原本本地放在庖厨里。方才,阿泰入馆时,将马车停在了此处。老钱便与郭维叔侄将盐桶卸下藏好,随即将马车拉到庖厨中,将那些装满了渔获的桶都放上去。故而张郅来搜的时候,什么也不曾搜到。
    “若非夫人机智,我等几乎过不得此关。”郭维笑嘻嘻道,“夫人大恩大德,在下无以为报,请夫人受在下一拜。”说罢,他十分认真地向我作了个揖。
    阿泰在一旁看着他,也跟着向我行礼。
    我没有表示,心安理得地受了。待他们直起身,我说:“不知老三接下来如何打算?”
    郭维沉吟,道:“如今城门已经落锁,只有等明日天明开门之后,我等再将盐运走。”
    我摇头:“不可。只怕县长县尉仍盯着不放,老三若在路上被拦住,便是人赃俱获。”
    郭维一愣:“那……”
    我说:“这些私盐不可留,后院中有条沟渠,水通往护城河。你二人今夜就将盐倒到那沟渠里,半点莫留。”
    这话出来,二人都有些犹豫之色。
    阿泰道:“可那些盐值得上千钱,这……”
    我冷笑:“是钱要紧,还是命要紧?”
    “便如夫人所言。”郭维接过话来,神色端正,“夫人放心,我二人今夜必处理干净,必不会给夫人添麻烦。”
    我要的就是这话,颔首,又道:“还有一事。方才县尉来做的那些事,老三也看到了,今日老三给我的那些鱼……”
    “明日我再运新的来,如今日之数,保证与今日的一样好。”郭维即刻道。
    我微笑:“如此,有劳老三了。”说罢,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马厩。
    折腾了一晚,待得诸事完毕,已经是深夜。
    我算了算今夜因为张郅这事损失的钱款,光账面可算的就有两千余。看着算盘上的数,我只觉一阵肉疼。
    正想着事,门上传来些声响。看去,只见阿香捧着盘子走进来。
    “夫人,”她说,“夜深了,我见夫人还未曾歇息,便送些羹汤来。”说罢,将盘中的碗放在我的案前,颇为殷勤。
    我也觉得饿了,道了声谢,捧起碗吃了起来。可吃了两口之后,我发现阿香没有走开,看着我,神色似欲言又止。
    “有何事?”我问。
    “夫人。”阿香凑过来,笑得神秘兮兮,“虞公子那事如何了?”
    我看着她,心中叹口气。
    “阿香。”我说,“你去将老钱唤来,我有事要说。”
    阿香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答应了,退了下去。
    不久,老钱跟着她走了进来,向我行了礼:“夫人有事找我?”
    我颔首,道:“老钱,今夜之事,你和阿香皆有功劳,可各往账上领二百钱。”
    二人皆露出喜色,忙应下道谢。
    我停了停,却对阿香道:“阿香,你来这馆中做事,可有两年了?”
    阿香笑道:“有了。从夫人买下万安馆起,我就在馆中帮佣。”
    “我待你如何?”
    阿香有些讶色,道:“夫人待我甚好,无论伙食工钱,在海盐都找不出第二处来。”
    我说:“下次遇事,你若再擅自去找虞公子,便不用再来了。”
    此言出来,二人皆是愣住。
    我并无玩笑之意,神色严肃。
    阿香面色变了变,看着我,忙道:“夫人,我……”
    “我知道你今日是为了我,故而那些赏钱乃是你应得。”我神色不改,“可我问你,出事之时,你为何去请了虞公子?”
    阿香有些犹豫,看看老钱,说话结巴起来:“我是见虞公子对夫人有意,他那般人物出面,定然可镇住那县尉。”
    “哦?”我说,“虞公子今日才回到海盐,又住在虞府之中,你将他请来倒是轻易。这边有事,不到半个时辰,他就来到了。”
    阿香躲开我的目光,声音却已经底气不足,道:“也不算轻易,我不过想试试,在街上遇到了……”
    “阿香,”我说,“上次那媒人离开之后,我对你和小莺说了什么?”
    “夫人说,我等不可说出去,也不可插手。”阿香嗫嚅道。
    我说:“你当年入馆来做事之时呢?”
    阿香一愣。
    我说:“那时,我对你说,万安馆事无巨细,无我应许,皆不可与外人道,更不可与外人相通。你全忘了?”
    阿香终于没有说话。
    我知道我猜对了。虞衍当然不会亲自来买通什么人才成全他的好事,而那说媒的媒人就不一样了。所谓千防万防家贼难防。要了解一户人家的秘密,买通这家的服侍之人就可以了,要说服什么人,亦是同理。
    阿香与老钱不同,并非是万安馆的奴婢,而是我外面请来帮佣的。万安馆不算小,前面主人留下的五个仆婢无论如何不够用,而我并不想再去买人。倒不是我高风亮节,而是我觉得世事难料,说不定哪天我站不稳脚跟又要溜走,买太多奴婢,走的时候一旦要放奴,极易血本无归。若真有了那一天,岂非追悔莫及。
    话说回来,万安馆帮佣的人之中,我最满意也用得最久的就是阿香。而无论帮佣还是奴婢,我待他们一向和气,与阿香也时常有说有笑,无甚拘束。媒人定然是还挂念着把媒做成,好去虞衍那里领一笔好处,故而在阿香这边下了功夫,让她从中帮忙。今夜这事就是绝好的机会,让虞衍来英雄救美,我若感激动心,说不定就会来个以身相许。
    老钱也一样,他让小莺问我对陈秀才的意思,比也是拿了人好处。
    我知道他们都并非恶意,我也不想像主人对奴仆那样立什么威。只是我如今还过着隐姓埋名的日子,若想躲得长远些再顺顺利利地找到办法回老家,便要万事小心,故而须得严加敲打规矩,以防后患。
    第129章 暗箭(上)
    见他们二人都不言语, 我知道这些说得也差不多了, 该到了安抚的时候。
    我将语气放缓下来,道:“这两年, 我尽量不亏待你们。今日说起此事, 亦不过是为了提醒。你二人也知晓,我一个寡妇,在海盐县城中人生地不熟, 着实不易。我能将万安馆维持至今, 岂是靠那什么虞公子陈公子?还不是靠着我等众人夙夜操持,辛苦得来。两年来,我等朝夕相对,似家人一般, 有什么话我也从不藏起。今日我便与你二人交底,我孀居数年, 再嫁之事从不考虑,你们亦不必再为我操心。这万安馆既是我等同心经营, 我自然也不会少了你们的一份。我等勠力同心, 踏踏实实将它经营起来, 靠着它安安稳稳过殷实日子, 岂不比什么都好?”
    这话我说得恳切,连自己都几乎要信了。
    阿香家贫,祖上只传下了几分薄田, 却有七八口人要养, 这些年全靠她在城里帮佣。而老钱虽是原来万安馆一直以来的奴仆, 但我知道他并非甘愿如此,一直想着赎身之事。我这番话,就是冲着二人的心思去的。
    果然,阿香和老钱听着,面上亦动容起来。
    老钱道:“夫人所言极是,我等知晓了。”
    阿香却神色犹疑,道:“夫人话虽如此,那虞公子乃是海盐大户,连县府都要看他面色。下次再遇得今日这般事,莫非夫人也不想请他出面?”
    我说:“你怎知今日之事,非他出面不可?”
    阿香愕然。
    我正色:“日后若须得请虞公子出面,我自会去请。虞氏那般人家面子虽大,却非我等轻易招惹得起。万安馆这般小户生意,开门关门不过他们喜怒一念之事。阿香,你在海盐多年,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阿香想了想,颔首,不再有异议。
    他们二人退出去之后,我从案前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
    今夜之事,好歹是过去了。我一边放松着思绪,一边想,那个最要紧的司盐校尉还没有来到海盐,便给我找了这么大的麻烦,想来侯钜的确是着急了。
    本着那自求安稳之心,这两年来,我一向纯良,人畜无害。不过,那是别人与我相安无事之故。暗箭难防,如今既然有人不想让我好过,我若一味装软退让,则容易让人得寸进尺,后患无穷。
    侯钜么……
    我给手指松着骨,望着案上火光微动的油灯,心中冷笑。
    我并不担心那个给侯钜出馊主意的人会再给我找麻烦。侯钜这个人混迹官场多年,自有权衡利害的本事,司盐校尉他惹不起,虞衍他也同样惹不起,不会不看虞衍的面子。
    故而第二日,我如先前所言,带上小莺,重新又收拾了行囊往乡下去。
    临行前,我对送出门来的老钱和阿香道:“寒食前后,馆中便全交与你二人,若有应付不得之事,便派人去告知我。”
    二人经过我昨夜那番许愿,如今俨然精神抖擞。
    阿香笑道:“夫人放心去吧,此处有我等在,必是安稳。”
    我莞尔,又将馆中之事交代一番之后,与小莺登车而去。
    到了海边的时候,恰恰到午时。这地方,昨日才来过,不想恰恰刚过一日就走了回来,连打扫都不必。
    为我驾车的仆人叫阿冉,我让他去庖厨中生火,将万安馆带来的饭菜热一热。而后,我从屋里拿出昨日未翻完的那本书,到院子里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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