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拉鱼

    “我小时候……”林月刚起了个头就卡住了,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说早就认识她?还是说要感谢她?在她还一无所觉的时候,他提前做了许多安排。这种不对等怎么看都觉得奇怪吧?要是说出来,她会不会像看变态那样看他?以她的个性会马上警惕起来吧?那她会不会立刻离开,再也不回来?
    更重要的是,她愿意提起吗?
    如果他的人生因此支离破碎,那么她呢,她真的毫发无损吗?
    她坐在对面,把下巴支在膝盖上,耐心地等待他组织语言,双眼剔透,像两颗玻璃球。
    话咋舌尖转了一圈,还是吞了回去,“……一直想养狗。你养过宠物吗?”
    陈希一愣,“养过,养过狗。”
    “我没养过。”
    这次轮到陈希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好在林月自顾自继续道:“你会不会觉得家里有点空?”
    哈?
    “你觉得是不是可以养点什么,有点活气比较好?”
    大部分成瘾症确实可能造成大脑的器质性损伤,难道这位室友已经病到这种地步?陈希犹疑地看着他,想着要不要劝他去做一个脑部CT,这通常不在年轻人体检项目清单里。
    “乌龟怎么样?又小又好养,不需要铲屎,房东和小区也OK。”
    她含蓄地反对,“那东西晚上会扒拉鱼缸,很吵的哦。而且怕冷怕饿怕不换水,屎还臭。”
    “你养过?”
    “和前男友一起养的。”
    林月心里有些不舒服,“那鱼呢?”
    “可能会有伦理困境。”
    “怎么说?”
    “鱼很笨的,什么都吃。”陈希回想起往日惨状,“它们会互相吃对方的屎、死皮、身上的霉菌。不同种类养在一起会互相吃,有母鱼的话还会吃挂在屁股后面的卵带。打架会啃对手的眼睛、身体和尾巴,逮到什么啃什么,只要啃下来就可能吃掉。这些和猫猫狗狗比起来也不算太离谱,但有一点真的很糟糕,”她真诚地望着他,“你带入它们的角度想一想,体会一下——它们一生都生活在自己和周围人的尿里。”
    “……”林月觉得自己完全冷静了下来,不仅六根清净,还隐隐泛恶心。但有个问题还是要问清楚:“鱼也是和前男友一起养的?”
    “对头。”
    他掏出手机开始搜索下单,“那就养水草吧,有点绿挺好的。反正都泡在水里,不用在意浇不浇水。”
    “……”陈希想起阳台上长势良好的牵牛,“阳台上的的草是你在浇水?”她以为是房东安了某种自动浇水装置,还研究了很久,除了地砖之下和花盘里面都摸遍了。
    “是啊。”林月下好了单,“想出去走走吗?”
    “你好了?”陈希盯着他平缓的裤裆。
    林月叹气,“被你的鱼缸伦理剧吓好了。”
    他们沿着马路随意地走,周围是各自奔向目的地的人。陈希买了两杯茶,一人一杯。林月接过来,看着她用臼齿咬住吸管。
    “你好像喜欢咬吸管?”他问。他打扫阳台时扫出几根牛奶吸管,吸管头无一例外都被咬得扁扁的。
    “老毛病,改不掉。”陈希叼着吸管说。
    他们拐进一处街心公园,入口处的花坛边坐满了下棋的人,棋子敲击声不断。下棋的人什么样的都有。最引人注意的是一位老姐姐,火红的连衣裙裹着丰腴的肉体,在一众不是穿灰就是穿黑的男士里,像一朵威风的霸王花。她看起来大约四十岁,马尾辫扎得高高的,脚踏一双柠檬黄的高跟鞋,细跟足有十公分高,翘着二郎腿侧坐在花坛边,落棋吃子儿的声音铿锵有力,杀得对面的老头连连擦汗。
    再往里走,人就明显少了。小广场上晚上会有人跳舞,现在还不到时候。偶尔能遇到几个推着婴儿车散步的长辈,不知道是外婆、奶奶,还是保姆。
    他们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树荫正浓,周围的三角梅开得热烈。
    陈希把宽檐帽拿在手里扇风。天气不热,在阳光下走久了还是会微微出汗。林月出门前换了一身卫衣牛仔裤,脸上白白净净,全不见一小时前的狼狈。
    她略微斟酌,抛出直球:“你是不是以前有过不好的经历,比如童年阴影之类?”
    林月转头看她,把问题抛了回去,“你呢?”
    陈希沉吟片刻,肯定道:“有。”
    “会对现在有什么影响吗?”
    这一次陈希沉默的时间更久,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简短地回答:“不好说。”
    这种话题开头不易。林月耐心地问:“你小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时候……可能是个有点中二的小孩。喜欢看杂七杂八的书,整天带着狗在外面跑,往家里捡石头树枝和死鸟,假装自己是探险家。”陈希回忆,“我爸妈工作忙很少在家,回来看见我的收藏,气得够呛。”
    “一个人吗?”
    “有狗狗陪我,还有同学一起玩。不过还是和狗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狗狗是只金毛。我妈从马路边捡回来的,一只眼看不见,也不会叫。虽然是我妈捡回来的,它还是和我最好,有时候会偷偷跑来学校,坐在教室门口等我放学。老师和同学都认识它,知道它不叫也不咬人,从来不赶它走。当然,怕小孩子上课不专心,不可能放它进教室的。”
    “是那只狗呀。”林月感叹。
    陈希会意,“是呀,就是我说‘养过狗’的那只狗。捡回来的时候已经成年了,在我们家呆了五年。有次出门的时候伤了腿,就不太能走远路了。加上我们后来搬了家,新的小区小孩子多,家长不太喜欢那么大的狗,我们只能晚上带它下楼转一转。如果不搬家也不受伤的话,它还可以活更久吧?”陈希喝了一口茶,“它走的时候我还在学校。第二天是周末,我爸带着我和我妈开车回老家,找了个山坡把它埋了。第二年刚好是狗年,我弟弟出生,我妈开玩笑说可能是狗狗托生回来了。”陈希挑了挑眉毛,“怎么可能嘛,我弟和狗狗一点都不像。”
    “它叫什么名字?”
    “就叫‘狗狗’,狗如其名。”陈希平静地看着面前的三角梅,“现在看小时候的事,就好像完全是陌生人的事——埋了狗狗之后,我哭得不行,非要在原地给它搭棚守孝,不肯回家。我爸气坏了,第一次打了我。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我简直莫名其妙,可能脑子进水了吧。我要是我爸,听说自己女儿要给一只狗’守孝’,也得打她一顿。”
    林月有点想笑,又觉得气氛不太合适,只好悄悄忍住。陈希瞄了他一眼,眼神又凉又利,他不由背上一凛。
    “这种事现在看起来没什么,往前倒几年应该可以算阴影吧?”她抚摸着帽子上的缝线,慢条斯理地说,“从认知的角度来,这可能应该叫’重构’——基于成熟后的认知能力和社会经验,对曾经的体验进行合理化解释,然后接受它。我觉得这种做法太讨巧了,为了让生活能够貌似顺畅地进行,主动抛弃掉理智和语言无法控制的部分。可是能够被言说的无名恐惧,还是同样的恐惧吗?小时候无法理解的阴影,长大之后能够理解了,于是事情就算过去了?觉得只要能够理解就自然能够接受,就自然能够变得更好,这种想法也太傲慢了吧?有的人觉得这就像是蛇长大蜕皮,只有脱掉身体不再需要的部分,才能顺利地长大。但有的人不会这么做,或者不能这么做。还有的人会把它吃下去,把曾经的遭遇整个吃回去。你看过BBC拍非洲鬣狗的纪录片吗?它们吃东西从来不剩,连骨头也要嚼碎吞掉。就像那样吃掉,一点都不会留在外面。”
    林月觉得头皮隐隐发麻,重重吐出一口气。
    陈希笑眯眯地补充:“我就是瞎扯,不用在意。”
    林月没忍住,问道:“你呢,你是哪一种?”
    “我?”陈希用食指点了点额角,避重就轻地回答,“有些事情忘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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