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容晚初也不推辞,笑盈盈地在她身边坐了,就顺手接过了宫人手里的玉刮板,替她刮腿。
    她手劲小,刮在腿上的力道也就轻轻飘飘的,其实并没有什么效用,郑太后却露出些享受之色来,含笑道:“如今我也有儿媳妇孝顺了。”
    她随口调侃了一句,并没有等着容晚初的反应,就说起正事来,也是前头下帖子说的那一件:“前些年里,这宫里大事小情都是我/操心,进了腊月就忙起来,连顽也顾不上了。”
    她看了容晚初一眼。
    贵妃生得有国色,一向是这些年里连她也多有听说的。只是世人夸起颜色来,难免就生出些轻佻气,非要论德、才,才显得庄重。
    一般都是十五六、十六七岁的女孩儿,家教、学问、见识不同,就养出三六/九等来。
    容景升的这个女儿,任谁来评判,也是第一等的。
    最难得是她身上有种寻常人家宗妇都少有的沉稳之气,仿佛已经经历过风浪的礁石似的,让人看着从心里就觉得能把事情托给她。
    老七能选中了她,或许是从前太过忽视他了。
    郑太后心中有些感慨,但这些念头都只是顷刻之间的,她笑着握住了容晚初的手,道:“今年可好了,皇帝把这摊子事分给了你,圣人都说了,亲有事子服其劳,你可不能再推脱!”
    进了腊月里,就要总账宫中一年的收支,许许多多琐碎之事。又因为近了年下,过了小年就要封印,除夕祀天地祖宗的祭庙、赐群臣僚属的宫宴,上元的花灯会……样样都要赶在这前头出一个章程。
    更不要说容晚初进宫来还不满一个月,身份也只是个贵妃。
    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后,要厘顺这些事务,还能办的漂亮妥帖,也不是一年两年能做到的事。
    ——多半都是太子妃升格做了皇后,在东宫先就有了历练,或是头几年里太后手把手地带着,慢慢把新皇后调/教出来。
    郑太后抛出了这个难题,就含笑看着容晚初的反应。
    容晚初稍稍露出些不安之色。
    郑太后看着她的神情,知道她总归要惶恐的,就笑吟吟地给她吃定心丸:“你且放心,我这里把老宋借给你些时日,她替我掌了这些年的账册,寻常的事都清楚的。崔尚宫那里我也交代过了,要是她们敢欺你年少,你直管教训,我替你担着。”
    言下之意,便是有什么事,也不要来找我,凭你自己处置就是了。
    她说得这样光明正大,容晚初就不得不含笑叹了口气,道:“您可真是待我厚望了。”
    郑太后欣然道:“你可不知道我盼这一天盼了多少时日。”
    神色十分的真挚,全然没有一点刻意为难的样子。
    容晚初知道她做了决定,也没有再作推辞,就起身行了个礼,道:“儿臣遵母后的懿旨。”
    态度温顺又端正。
    郑太后就点了点头,重新拉了她的手,道:“说了多少回,在我这里就不要这样的拘束了。”一面兴致勃勃地拉着她,道:“京里的花灯会年年都是一个样儿,来来回回那几家,看都看的烦了,今年你可要想想个法子,做一场新鲜些的出来……”
    ※
    容晚初回了凤池宫,心里就把郑太后兴致上来提的种种想头放到了一旁去。
    郑太后虽然在宫务上做了甩手掌柜,说话倒是一诺千金,宁寿宫的宋尚宫当下里就跟着容晚初的车一同走了。
    看家的阿敏看见她出去一趟,还带了个人回来,一时有些意外。
    听见宋尚宫要在凤池宫住上一、两个月,就知机地先下去带人拾掇屋舍。
    宋尚宫没有关心自己的起居之事,就规规矩矩地站在地当中,等着贵妃的垂询。
    出乎她意料的,虽然事情已经堆到了眼前来,容晚初却并没有急着问她什么事,只是对她笑了笑,温声道:“凤池宫不比宁寿宫宽敞,委屈姑姑了。姑姑先去休憩一二,后头还多有麻烦的时候。”
    宋尚宫面上稍稍有些惊讶,却也并没有多说,就笑盈盈地蹲了蹲身子,跟着引路的小宫人迤逦退下了。
    厅中重新恢复了宁静,容晚初独自立在桌前垂下了眼。抬手的时候衣袖从黑漆螺钿的桌面一角拂过,她的目光散漫地落在沿桌缓缓流淌的夹绵兰锦上,神态也茫茫的,像是在想着什么心事。
    阿敏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她掩在袖中的手里捏着封名帖,在容晚初身边站定了,半晌,看见女主人的视线往她身上转过来了,才轻轻喊了声“娘娘”,道:“戚夫人送了帖子进宫来,想求见娘娘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
    郑太后:我与世无争。
    晚初:我不会主持宫务。
    殷七:我……我不想出场t t
    第25章 夜合花(1)
    阿敏口中说的戚夫人,是容玄明的继室,容家新任的大夫人戚氏。
    容晚初身边的人因为先夫人柳氏的存在,并不称呼她为“夫人”,因此才有了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称呼。
    柳惜身故之后,容玄明守妻三年孝,才续娶了这位出身野阳侯府的新夫人。
    容晚初与她这些年相处,面子上倒也过得去。
    阿敏鲜少在容氏父女之间的事情上多嘴,就安静地等着容晚初的态度,见她点了头,才从袖里抽了那封帖子出来,递到她的手里。
    那名帖用的是梅花落的素面斜纹笺,纸张挺括又厚实,斑斑点点的红梅缀在纸面上,画工颇有风流雅逸之气,又十分应和节令,显出大家的法度来。
    容晚初一眼就认得出这是容玄明书房里的用度。
    容景升是天下间一等一的雅士,便是容晚初兄妹几个在他身边待过,也不免要在生活中许多细枝末节上受他的影响。
    大到屋舍陈列,小到杯盘纸笔,什么季候节气就要用什么款式、花样,都有一套规矩。
    她微微一哂。
    特地拿了容景升书房里的帖子递进来,想必不是这位继夫人自己的主意了。
    她接在了手里,封面上的落款是戚氏自己的笔迹,秀秀气气的,不过是十分寻常的笔墨。她没有翻开,只是道:“你同他们说,我这几日都忙,等些日子再请她进来。”
    阿敏没有多问,就屈膝应了声“是”。
    容晚初说了这一回话,前头的倦意反而散了,一时之间仿佛竟也想不起之前在思虑些什么,就回身往穿堂里去。
    她看阿敏原本没有再说话,以为她要报的事也只这一端,没想到身后脚步声却跟了上来。
    容晚初不由得有些诧异,就回过头去看了她一眼。
    侍女有些无奈似的,轻声道:“陛下使李盈公公来过一回,说今日陛下有些事务要处置,便不过来了。”
    容晚初脚下微微一顿。
    她们这位皇帝陛下不知道发了什么疯,这几日天天都要往凤池宫来一趟,便是有事不能来,总要使人来传个话交代一回。
    同朝臣上朝似的。
    她这凤池宫又不是六部衙门!
    就是上一世这个时候,也没有听说皇帝会每天往夕云宫点卯去的。
    她自诩同皇帝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深情厚谊,在这时也只是淡淡地道:“我知道了。”
    没想到阿敏后面还有话要交代:“李公公说,陛下明日的午膳就送到咱们这里来。”
    言下之意是明日要在凤池宫与容晚初一同用膳。
    殷长阑虽然每天都要来一趟,但不知道是因为容晚初的冷淡,还是心中有别的考量,并没有在这里留过膳。
    容晚初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稍稍地设想了一回同皇帝相对共食的情形。
    倘若是上辈子那个升平皇帝,只怕不是怄得饭都难以下咽,就是一面疑心她要在饭里下毒,一面又恨不得指使得她一粒米、一片菜叶都亲自夹到他碗里去。
    但如今的这个皇帝……
    她想起他这些时日里莫名其妙的种种表现,有些恍惚地想着,大概至少这个时候,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罢。
    这种感觉也是玄妙而莫名的。
    她顺口道:“明日我大约忙得很,这些事你多留意些。”
    阿敏几乎以为她要直言拒绝了,没想到却听到了她轻飘飘的应允,不由得抬起头来望着她。
    侍女眼神中的讶异实在太过鲜明了,以至于容晚初重新审视自己的反应,也觉得仿佛有哪里生了变化。
    她在这片刻的工夫里,察觉出自己越来越难以将前世那个皇帝和如今的这一个等同而论了。
    她前头那一辈子短短的二十多年,受过许多的伤害,吃过许多的苦头,到最后父不父,兄不兄,夫婿也不是她的夫婿。说她这一辈子没有恨,是不公允的。
    说她不能憎恶名义上作为她丈夫的升平皇帝,也是不公允的。
    而她的爱恨都矜贵,从没有想过要浪费这个男人的身上。
    容晚初在这难解的沉默中,生出些罕有的惶然无依之感。
    她默然静立了良久,久到侍女忍不住轻声提醒她:“娘娘,这穿堂里头风怪冷的,不宜久留。”
    容晚初晃过神来,微微地叹了口气,主仆二人就默契地绕开了前头的话题。
    两人一道进了屋,阿敏又围着容晚初团团地打转,服侍她换下了出门的大衣裳,容晚初就伸手止住了她的动作,道:“明日盘账的事,我有些事要同你交代。”
    ※
    天色已经全暗了,却还没有到宫中下钥的时辰。
    轮值的侍卫交接了班次,就三三两两地离开了九宸宫。
    禁中六卫里,专门负责禁宫值守之事的龙禁卫,因为常年在皇帝面前打转,地位十分的超然,即使是同在禁军之中,也有第一优先的选人权。
    而龙禁卫的遴选标准迥异于旁人先看体质、武艺,首一条却是身长八尺、形貌俊秀。
    长年累月下来,卫中子弟多半都出身富贵之家,彼此之间颇有些盘根错节的关系。
    这时下了值,亦是呼朋引伴,相约夜里在某园某楼相共宴饮。
    在这样的人群里,要取道回值房去的反而只是极少数。
    于存在小径岔道口同唯一的同伴作了别,就独个转回了自己的屋子。
    这组值房坐落在九宸宫的西北方向,虽然地处颇有些偏远,但联排的小院,一院一屋一人,禁卫到底是臣不是奴,比起动辄十几人挤在一间屋子里的宫中各司属,称得上十足宽敞,环境十分的舒适清净,也有小内侍负责洒扫之事,平日起居并没有太多不便之处。
    至少在于存心里是十分满意的。
    憋着一口气,咬牙上京来之前,他并没有想过自己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他摸了摸茶壶,水放了一天,已经冷了,他就习以为常地从箱柜底下拖出个小炉子来,掰开火折子,勾出了炉底的火,等火苗渐渐烧了起来,就从一旁的匣子里头捏起两块拳头大的石涅搁了进去,盖上了炉盖。
    火焰开始在炉膛中静静地燃烧。
    能落在他手里的石涅都是水合的石涅粉球,里头许多羼杂,不多时就冒了些呛人的黑烟出来,于存被熏得咳了两声,就站起了身,把铁壶放在了炉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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