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李盈就抬起腿来,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道:“还不快去!”
    一面心中也有些嘀咕。
    那侍卫一路小跑着来回,回来的时候胸膛尚因粗喘而微微起伏,书倒是被珍重地藏在怀里,掏出来递给李盈的时候,面上还有些依依不舍的神色。
    殷长阑也没有想到这样快。
    等到听完了大太监说的前因后果,他面上不见动色,压在心里的情绪却说不上来的粘滞。
    他垂着睫坐了片刻,才伸出手去,一页一页地翻读那犹带着御前侍卫体温的薄薄诗选。
    侍卫说这几册是容玄明早年的笔墨。殷长阑自幼习武,文墨上并不熟谙,便是有一点见识,也多半是因为身边那个小姑娘的耳濡目染,使他此刻多少能分辨出这些诗文之中,确然泰半都有些风流悱恻之意。
    把这些诗同现在那个稳重如岳、又如醇酒的权臣容景升放在一处……
    未免太过违和了。
    殷长阑微嗤。
    小姑娘一向鲜少提及自己的父亲,那时也不过草草念了两句,不知道是诗是词,这两册又连容氏文集的十之一都不足,殷长阑翻着的时候,其实是全然没有抱着希望的。
    他一眼一眼地看着,一个字都没有漏下,却一个字都没有读到心里,直到翻书的手指猝不及防地停了下来。
    “月杳归鸿晚,衣轻落雪初。旧棠时影动轻桴。……”
    那是一首《喝火令》。
    全篇平淡处见情韵,是容玄明年少时写给发妻柳氏夫人的信文。
    而殷长阑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当中那一行字上。
    李盈见他许久都没有动静,不由得悄悄地抬头扫了一眼,就听到“咣当”的一声响,皇帝仓促地站起了身来,带翻了身后实心黄花梨的椅子,他却停都没有停一下,绕离了桌前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大太监有些猝不及防,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回,才回过神来,抱起了搭在熏笼上的大氅,转身跑着追了上去,叫道:“大家,大家,您略等一等……”
    ※
    凤池宫里容晚初的话没能顺利地说出口,窗外就忽然响起了一阵错杂纷乱的脚步声。
    皇帝的身影是和通传的声音一起出现在殿门口的。
    他来时或许有些匆促,玄黑色的大氅斜斜地披在肩上,绦带没有系好,是一定会被言官指责的失仪姿态。而又或许是因为新病,抑或者逆光的缘故,他看上去比容晚初的印象中更清瘦一些,但身量极高,站在大门前,光从他的身侧绕进来,显得他撑开了一片通天立地的阴影。
    尚宫廉姑姑追在他的身后,一直到宫门口的时候才来得及通报,这时候还有些罕见的喘息失态。
    她屏了屏呼吸,才低声道:“通报不及,是奴婢的错。”
    容晚初对她安抚地笑了笑,道:“不是姑姑的错,你先退下吧。”
    廉尚宫应了声“诺”,屈膝退到了一旁去。
    容晚初主仆对话的时候,殷长阑就站在门口定定地望着,他背着光,厅堂深阔,屋中的人一时难以看清他面上的神色。
    容晚初微微敛睫。
    她站起了身来。
    而或许是她的动作触动了门口的男人,他仿佛醒过神来似的,向厅内走了进来。
    他一步步走过来的时候,身上那种凶兽潜鳞般的危险感也随之褪去了,年轻的皇帝有张俊美的脸,这时候挂上了微淡的笑意,连身形的消瘦也只像是一段风流气韵,倒显得之前的种种都只是错觉。
    他已经走到近前来。
    容晚初在这顷刻之间竟有些微的紧张之感。
    她自己也说不出其中的缘故,她重生一回,遭遇种种与前世不同的际遇,其中的缘故竟多半都系在这位皇帝的身上。
    她只想离他远远的,能和他像上辈子最后的那段时间一样,彼此相安无事最好。
    众人都俯首屈膝,只有容晚初微微扬着头,平视着快要走到面前的这个男人,心里头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
    他同上辈子,是非常、非常不一样了。
    陌生的仿佛两个人似的。
    虽然她是从头来过一回,但她却不觉得面前这个人也是重来一次的升平皇帝。
    倒不是觉得这际遇就该她独占。
    只是他为了维护爱妻秦氏,与她半辈子的彼此争斗、制衡,到最后互相妥协、相看两厌,只怕还是恨她多些。
    就好似这一回,虽然事情都变了,但那些人的性情、那些事当中的关碍,仿佛叶子的脉络,从来都循着原本的轨迹在生长。
    此刻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想到几年之后,他们或许也仍然要重新走到视彼此为寇雠的那个地步,她心中忽然有微微的触动。
    第19章 君不悟(4)
    殷长阑并不知道她心中的所想。
    他刚刚在那册陈年旧卷里翻到那句熟悉的诗文,一刻也等不了地走出九宸宫的时候,心里像烧了一团火,那火从心底里猎猎而起,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焚烧殆尽。
    而当他顶着朔风,没有叫辇车,而自己一路走到了这里的时候,那火又像是沉了下去,散进了他的四肢百骸、每一根血管里,依然是热的,却也是静的,只在呼吸之间微明微灭。
    他渐行渐近,近到已经超过了容晚初所习惯的安全距离,站在原地的少女就忍不住微微地蹙了蹙眉。
    殷长阑面上有些模糊的笑意,在容晚初身前三、五步的地方停住了脚。
    少女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殷长阑。
    殷长阑也回视着她。
    她神色十分的淡薄,落在旁人眼中,多半会觉得她骄矜不敬,但看在殷长阑的眼睛里,却只觉得她执拗得可爱。
    这是十五岁的阿晚。
    是生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的,年少、美丽而万千尊荣的阿晚。
    他遇到她的时候,她就是从这样一个金尊玉贵的境遇当中,莫名地变成了一个家族流落、寄身村陇的乡野少女。
    就是那样狼狈不堪的遭际,她却还是救了他,她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和麻烦。
    天真又赤诚。
    殷长阑静静地望着她,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进骨子里去,再也不要忘记才好。
    容晚初微微垂下了眼。
    她从未见过升平皇帝这样的一面,目光如火,仿佛带着燃尽一切的温度。
    她印象中的皇帝,是个有些孱弱的、因为长久的压抑而有些神经质的青年。
    秦氏为了保证自己的地位,拉着升平皇帝缠/绵内帏,给他吃下的那些虎狼之药,很早就掏空了他的身子。这些话太医不敢直接地同皇帝挑明,但面对掌持朝政大权的容玄明时,却并不敢隐瞒。
    容晚初知道这件事,倒比皇帝本人还早一些。
    后来那么多嫔妃宫人都迟迟没有生下孩子,即使是升平皇帝自己也渐渐有所察觉。
    但那时龙体根基已坏,就是再要修补也为时已晚。
    何况他根本就不能拒绝秦氏。
    软弱、昏懦、犹疑、神经质。
    这是容晚初对他最基底的印象。
    但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年轻天子,却有着升平皇帝从未有过的灼灼之色。
    ——以至于在那个有些恍惚的瞬间,她竟然觉得像是那个人隔了两百年的光阴,重新站在了她的面前。
    这个念头刚刚泛起一点涟漪,就被她当做近日里过度思念引发的幻觉,用力压了下去。
    升平皇帝,到底还是那个人的血亲之后。
    她闭了闭眼,终于稍稍退了一步。
    她温声道:“陛下,臣妾德薄,恐辜负了陛下的一片信任。”
    殷长阑也看到了她罕见的退避姿态。
    知道面前这个少女就是阿晚以后,从前小姑娘模模糊糊透露出的信息就像碎珠子串上了线。
    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无声而抗拒的冷淡也有了解释。
    纵然她没有直接地说出口过,他也知道她有多憎恶这个名义上是她丈夫、本质里却更像是敌人的年轻皇帝。
    殷长阑心中一痛。
    算算年岁,她今年只有十五岁。
    正是到他身边的那一年。
    她还这样年少,还没有遇到过他。
    ——所以说她以后,也会像那时一样,每天夜里都入梦去到另一个“他”的身边,救他的性命,包容他的懦弱和勇决,陪着他征战天下,让他也在她的陪伴和温暖里越陷越深吗?
    他在这一刻,忽然无比地嫉妒起过去的自己。
    那种顷刻间见风升腾起来的妒火熊熊地舔/舐上他的齿颚,让他口舌都有些发干。
    他微微侧过了脸,在桌案的这一端探过了手去,将那先时被她远远推开了的托盘重新向她的方向推了推,像是全然没有感受到她的拒绝似的,笑着道:“贵妃但凭着自己的心意行/事,想做什么只管去做。把这权力交给你,不是为了反而拘束你的行动。”
    容晚初抬起头来,对上了殷长阑那一瞬间仿佛凝了千言万语的沉邃眼瞳。
    ※
    皇帝都说了这样的话,容晚初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固辞了。
    再拒绝下去,无疑等于是撕破脸了。
    而她让不能深想的,是皇帝的熟稔又陌生的那一眼。
    凤印被廉姑姑珍而重之地收在了内寝殿的珍珑匣里,那战战兢兢的样子,让容晚初忍不住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而因为白日里的一番不动声色的对峙和交锋,她晚上睡下的时候,难免被阿敏和阿讷嘀嘀咕咕地说了两句。
    因为她的沉默,侍女也很快就住了口,放下帘子退了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日有所思的缘故,容晚初这天夜里做了个梦。
    初初察觉自己入梦的时候,她心中是说不出的惊喜,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这仅仅是一场普通的、只能旁观的梦境而已。
    她梦见了上辈子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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