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

    陈荏问:“有不用交学费的大学吗?”
    张老太说:“有,部分军校,不但不用交学费还发补贴,只是那些学校录取分数线高不说,体检和政审也极为严苛。”
    陈荏吐吐舌头:“……那算了。”
    他亲爹虽然已经死了十多年,当年走的可不是正道,经不起部队院校查。
    他继续问:“张老师,现在大学的学费是多少,住宿费多少,生活费多少,勤工俭学的机会多吗?”
    张老太说:“学费么……一般本科院校起码也得六七千一年,联合办学的就贵了;住宿费没有统一标准,生活费和勤工俭学更看各人,干嘛问这么细?”
    陈荏笑:“穷。”
    张老太叹气,揉他脑袋:“以后填志愿我会帮你好好选大学的。”
    补课的最后一天下午没课,所有寄宿生都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郁明是早早地就把书和复习资料运回去了,只有陈荏闲着看书。
    十一中允许学生暑假留校,但得服从安排,必要时还得拼宿舍。陈荏已经接到通知,让他搬到高二升高三学生的宿舍去,他同意了,反正每天也只是回来睡个觉。
    他的暑假日程已经排满,首先是服务奶茶店郑老板。
    郑老哥哥是个发明家,给一点灵感后就奇思妙想不断,每次陈荏觉得他那店该关门了,他却又能赚一拨。
    如今他的业务已经不限于奶茶水果茶,扩展到各色小甜品,因为舍不得花钱请专业甜品师傅,自己操刀上阵,几经历练后又在电影院附近闯出的名头。
    然而钱赚得越多,离他的冒险人生也越远,所以他老想把陈荏抓在身边,多看孩子一眼,多想想曾给孩子的承诺(驾驶帆船去泰国、开车去中亚什么的),就多憧憬一会儿远方。
    总之他和陈荏是双赢,一个抓理想一个抓钱。
    钱是好东西啊!
    张老太说了,学费可以通过各种途径减免,她还能帮忙出证明,但生活费不行。人活着要吃饭,陈荏可不想到了大学还亏待自己,一天两只白馒头什么的。
    陈荏暑假的第二件任务是哄管老师高兴。
    管老师的幸福特别简单,你做题他就高兴,不做就不高兴,所以陈荏还在琢磨怎么平衡他和郑老板,暂时无解。
    第三件事是林雁行。
    林雁行早上本来有话要对他说,吞吞吐吐没说,直到下午也不见人影,不知打什么主意,陈荏守在宿舍也是为了等他。
    林雁行始终不来,宿舍已经人去楼空,陈荏便将自己不多的家当搬到高年级那半边楼去,然后铺床叠被挂蚊帐,顺便将整个宿舍的地都拖了,让湿润的地面消减一下暑气。
    窗外阳光还炽烈,他的舍友们都在教室自习。
    高二也是今天放假,只是再提前十天开学,能够舍得把这珍贵假期放弃的都是狼人,都不要命的。
    五点过后林雁行到了,因为在老宿舍找不着陈荏,只得支起自行车在楼下喊。
    陈荏连忙下去,问:“怎么不打电话?”
    “出来太急忘了。”林雁行说,“我有话对你说。”
    “说。”
    林雁行拍拍口袋里的钱包:“吃饭吗?我请客。”
    那岂有不吃之理?可林雁行的车没后座,带人只能坐前杠,陈荏不愿意,觉得看着跟二百五似的。
    林雁行便把他拦腰一抱往前杠上一放,说:“走呗,少他妈磨蹭。”
    陈荏于是认命地趴在车龙头上,心想反正我现在十六,不是二十六、三十六,丢得起这人。
    林雁行胸口贴着他的背,手臂将他夹在里面,忽然问:“你是不是长高了?”
    陈荏仰脸,有点儿小骄傲:“看出来了?我一米七一了,一年长了将近十公分,往后还能再往上蹿。”
    林雁行点头:“不错啊,说明你后劲挺足。”
    陈荏笑了一下:后劲足是因为前面亏欠得太多,倘若他十五岁之前能够营养好些,也不至于被人当做小耗子。
    他想起张老太提过的军校体能测试那档子事,便把眼神定在林雁行脸上,心想这小子一身腱子肉倒是能去闯闯,可惜不行,宝宝要当明星呢,要被粉丝守护呢。
    林雁行不自在地问:“……干嘛看我?”
    陈荏转过脸去,快活地说:“下坡!”
    骑自行车最喜欢下坡,林雁行立即猛踩了几脚,喊:“加速度!”
    陈荏把手举起来了,七月的风迎面扑来,带着晴日艳阳的热烈,带着繁荫绿树的清凉,带着枝头的蝉鸣,池中的蛙叫,以及最美好年华中所有的聊赖。
    “爽!”他大笑。
    他一年没好好理发,头发挺长了,发丝几乎飞扬进林雁行的眼睛里。
    林雁行闻着对方头发和脖子后面清爽的花露水味,慢慢地将唇贴近。
    他什么都不会做,只是想近一些,就像守着水里的月亮,如果毛躁地伸手去捧,岂不是碰碎了?
    世界上只有这么一个能让他如此患得患失的人,偏偏正毫无知觉地坐在他自行车前杠上。
    长长的下坡后面是长长的上坡,陈荏跳下来走,问:“你要跟我说什么?”
    林雁行欲言又止,直到到了一家日料店,在小隔间坐下,才说:“我妈……”
    他很少主动提他妈,陈荏只知道他妈妈在国外演出,很长时间都没回来,但经常和儿子网上聊天,母子感情不错。
    林雁行垂头说:“我妈和我爸感情不好,或者说从来没好过,他俩是家族联姻,长辈给硬凑成两口子的,在结婚之前原本都有爱人。”
    陈荏慢慢咀嚼,听着。
    “我妈不是在国外演出,她其实没多少演出机会,不回来是因为她和我爸长期分居,已经快十年了。”
    “嗯。”
    林雁行抬起眼:“我妈要带我出国。”
    陈荏放下了筷子:“……出国?”
    林雁行望着他:“我得出国。”
    陈荏嘴里的一块蜜渍果片陡然变得又酸又苦,那味道甚至如芥末一般往上冲,他频繁地眨眼,仍不能把那刺激感压下去。
    他明白了,难怪林雁行一点儿要艺考的迹象都没有,什么中戏北影上戏军艺他都替对方多虑了,林雁行根本不在国内高考,他是出口转内销,国外培养后到国内当偶像。
    他不是林雁行步入演艺行业的契机,远在大洋彼岸的林妈妈才是。
    林雁行要转学国外了。
    他清晰地看到林雁行生命的流向,像一条发光的小溪陡然偏离,与自己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他张了张嘴,许久才说:“……也好。手续办了吗?”
    “徐哥给办好了。”林雁行说。
    陈荏点头,小徐总那样精干,当然手到擒来,倒是林雁行更厉害,这么大事儿——而且像是计划了许久——居然不透露一点口风。
    他还想多陪林雁行一程的……可惜风吹云散,歧路分襟,往后没机会了。
    林雁行说:“那边通讯不方便,挺长时间内我没法给你发短信了。”
    陈荏咬着筷子头说:“没关系。”
    他不打算再追问细节,随便老林家和林雁行怎么着吧,他至少好好把这散伙饭吃完,并保持表面上的愉快。
    饭后林雁行要送他回去,他没让,一个人慢慢往学校走,到宿舍独自坐在黑暗里。
    有隔壁宿舍的同学跑进来搬凳子,他从半翕着的眼皮下观察人家,对方甚至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在需要的时候,他是个安静的,温柔的,躲在犄角旮旯里的人。
    但他不会挽留,从不黏腻,失去就失去,离别就离别,他的人生曾无数次屈服于这两样东西,虽然这次真的很难过。
    既然林雁行平静地向他道别,那他就要表现得更大度,不拖人家的后腿。
    他要兑现诺言了——把林雁行送到更好的地方去,然后祝他快乐。
    目送也是送吧?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关机塞进了枕头下。
    他不需要这玩意儿了,往后不会有人和他发短信聊天,而他要找的那些人始终都在——管老师家和学校两点一线,郑老板守着小店。
    晚上九点多,临时舍友们陆陆续续回来,互相自我介绍,有的面熟,有的不认识。
    他们却对他不陌生,一名新高三文科班的师哥还说:“因为你是林雁行的同桌,所以我们班大部分女孩儿也知道你。”
    “知道我?”陈荏诧异。
    师哥说:“女孩儿说你和林雁行风格不同,但都挺养眼的,你是小白兔。”
    “白……白什么?”陈荏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她们喊你小白兔,唇红齿白真可爱。”师哥补刀。
    陈荏一屁股坐下,心想完了,没将来了,姑娘们喊我兔儿爷,我暑假得上外边晒去!
    结果第二天他从早到晚都站在收银台后面,非但没晒到太阳,还吹了一整天空调。
    从此他早出晚归,把有限的生命都投入到无限的奶茶事业中去,生意好时做生意,生意差时刷题,一点不浪费。
    但他心里有个洞,每天他从那洞里一点一点往外剜林雁行,剜到觉得痛为止。
    痛,是因为他的人生交错着林雁行,他如此残缺,如此需要那个人,但是没有了。
    他每天对痛的感受不一样,有时候早上起来心情极差,无比嫌恶自己,就绝不能去碰那口子,细细的一丝纤毫都不能;有时候就能多剜些,因为人要朝前看。
    他一整个月都没提林雁行,连管老师那么迟钝的人都觉察到了。
    有一天奶茶店休息,陈荏在管老师家伏案做题,老管就问:“林雁行哪儿去了,怎么最近没声音?”
    管老师并非1班任课教师,林雁行的去向不用向他报告,所以他不知情。
    “出国了。”陈荏说。
    管老师翻书说:“这小子牛逼啊,升高二了也没什么紧迫感。”
    陈荏不想他再说下去,指责他脏衣服乱扔,内裤和袜子混在一起洗,三天前的碗还留在洗碗槽里,冰箱打开剩菜都长毛了……
    管老师赶紧捂了耳朵往沙发上躺,此后保持绝对安静,生怕他借题发挥。
    陈荏看不过去家里乱开始收拾,一边收一边念,管老师弱弱地建议:“那个……荏啊,你收就收,不要絮叨,否则会让我产生一种过日子的错觉,很罪恶的。”
    “……”陈荏指着洗衣机说,“衣服可以晾了。”
    “哦。”管老师马上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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