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节

    “没有。”朱瑙笑了笑,“你从前不是说过,‘何必消磨义士’么?随他去吧。”
    谢无疾沉默。对于一心求死的忠臣义士,他向来不吝惜屠刀。便是因为他知道,当最质朴的情义被消磨后,剩下的就只有满地狼藉和不堪。
    这时又有人前来禀报道:“陛下,田将军求见。”
    朱瑙道:“请他过来吧。”
    没过多久,田畴被人带到朱瑙和谢无疾面前。
    田畴一向老成持重,第一次只身进入洛阳行宫面见朱瑙时都不露怯,此刻却任谁都能看出他有几分忐忑不安。
    “罪臣参见陛下。”田畴郑重地双膝下跪,向朱瑙行礼。
    一见这架势,朱瑙便知他有事相求,忙道:“田将军快请起。有什么事便说吧。”
    田畴深吸了口气,缓缓道:“陛下,臣请为陶北下葬。”
    陶北在勤政殿上吊自尽后,他的尸身被人解了下来,目前仍停放在勤政殿。梁国满朝文武谁也不敢多话。只有田畴来请求为他下葬。
    田畴心中忐忑。陶北毕竟是首恶,是朱瑙不共戴天的敌人。朱瑙至今还没有处置他的尸身,不知会否打算他吊在城门口或是进行鞭尸,用来警示世人。他深知自己此举是冒人主之大不韪,可他还是来了。
    朱瑙见田畴的肩膀竟在微微颤抖,不由好笑道:“难不成朕在田将军心里是爱鞭尸的人吗?”
    田畴:“……”他没想到朱瑙竟会这样直白的调侃,紧张的情绪顿时消弭了许多。
    朱瑙道:“请田将军将陶北和上官贤一起厚葬……”说到此处,他微微停顿了一下,改口道,“也不知他们喜欢薄葬还是厚葬,是否有合葬之人。田将军便依他们生前的喜好将他们下葬吧。”
    田畴怔了良久,鼻酸眼热,应道:“是!”他跪着再次向朱瑙叩首,郑重道,“多谢陛下!”
    朱瑙道:“爱卿不必多礼,起来吧。”
    田畴这才从地上爬起来。
    他素知朱瑙胸襟宽阔,却没想到,朱瑙竟有如此容人之量。若只为了做给世人看,朱瑙大可将陶北和上官贤风风光光地下葬。可他竟愿依循他们生前的喜好。如此器量,绝非凡人可及……
    田畴没有立刻告退,他低声道:“臣会即可派人前往冀州与徐州,为陛下早日收服河山。”
    如今虽说陶北已死,但各地还有不少梁国的残余势力。徐州好说,那里本就是田畴的旧部;至于镇守冀州的高洪,他也是陶北的心腹,未必肯服朱瑙。但有田畴出面,劝降高洪的把握便大了几分。
    朱瑙道:“那便辛苦爱卿了。”
    田畴又行一礼,转身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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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和日丽,淮水平静,照映出两岸郁郁葱葱的树林,正是一片大好风光。
    谁也没有注意到,南岸的树林里站着一名男子,目光贪婪地望着河的西南。
    这男子正是马束,而他所站的地方乃是淮南,淮河的对岸,便是徐州。
    不多时,一名亲兵气喘吁吁地跑进树林:“马将军!”
    马束回头问道:“什么事?”
    那亲兵道:“方才、探子来信,说是,蜀军已经攻入邺都了!”
    马束大吃一惊:“邺都破了?这么快?!”
    蜀军离开河南才多久,竟然就已经闯进邺都了,这简直是势如破竹啊!
    “是、是啊!”亲兵道。
    马束皱眉在原地转了几圈,咬牙道:“既如此,不能再等了。我们马上点兵,今夜便攻入徐州!”
    亲兵惊呆了:“什、什么?”
    第296章 各谋前程
    数月前,马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说动韩如山,将他外放到淮南,并允许他自行筹建军队。
    马束那时向韩如山说,他的目的在于徐州,只要能夺下徐州,就能为陈国增加一道保命符。不过韩如山没怎么放在心上。韩如山之所以答应将他外放,一来有些被他说动,想给自己多留条后路;二来让他去巩固边防,对延长陈国的寿数也许有作用;三来这马束为人极不安分,将他外放出京,大家都能得个清静。
    实则图个清静或许是韩如山和江宁府的权贵们最主要的目的,然而马束确实出乎了他们的意料。他来到淮南后,立刻大刀阔斧地揽权,只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竟然真的拉出一支军队来!
    不仅如此,几个月里,马束一直将目光瞄准徐州,在徐州暗中发展了不少耳目。由于田畴被调离,而徐州的守军又以为他们和陈国是盟友,疏于防范,完全没发现马束的这些小动作。
    原本马束还想再过一段时间,他在徐州暗中笼络更多势力,也将军队训练得更厉害,届时里应外合,就有更大把握夺下徐州。然而蜀军一路凯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灭了梁国,速度之快实在出乎了他的意料,这也让他没办法再等下去了。
    他知道,田畴已经投降朱瑙。很快,朱瑙就会派人来接手徐州。到了那时候,他再想夺取徐州将会变得更难!
    唯有如今,正值权利交迭之际,梁国覆灭,徐州的守军又还没正式被蜀军接纳,他们不知自己为谁而战,必然毫无斗志。这是他夺取徐州最好的机会!错过了这一次,以后就很难说了。
    不过他下令攻占徐州的命令太突然了,就连他的亲兵都吓懵了。那亲兵震惊道:“建武将军,这怎么、怎么忽然要开战了?”
    马束见他满脸无措,不禁皱了下眉头。
    他义正言辞道:“我早就说过。蜀人狼子野心,如今既已灭了梁国,他们很快就会对我们陈国下手了!徐州乃是江南之门户,我若不能尽快夺取徐州,来日蜀军必会从此地渡河南下!一旦蜀贼来袭,他们会夺我们田地,占我们家财,抢我们妻儿,逼我们为奴!我们身为江南儿郎,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自从在淮南组军后,他没少向部下渲染蜀人粱人都是穷凶极恶的洪水猛兽。江南是小富即安之地,人们生活富足,并无向外攻战的野望。想要激起士卒们的斗志,也只有煽动他们的恐惧与不安了。
    果不其然,他这一番话说完,亲兵想到家乡被蜀军攻占后自己会遭受的种种悲惨,不由咬牙道:“是,将军,我明白了。”
    马束亦知对战事有所顾虑的人恐怕不止他一个,自己想要顺利夺取徐州,还得再多下一番功夫。于是他道:“走,我们一起回去,将军队聚集起来,我要亲自激励全军!”
    说罢就向树林外走去,亲兵也连忙跟上。
    “建武将军心系百姓,真是忠勇之人啊!”亲兵由衷钦佩地感慨道。
    马束的境遇他们都知道,就因为出身不好,马束在朝廷里总是得不到重用,明明立下大功,却被再三打压。可即使如此,朝廷里的那群权贵们都在醉生梦死,却只有马束在边境辛勤练兵,以筹备抵抗敌人的入侵。马束为了陈国可谓鞠躬尽瘁,是千载难逢的忠臣良将。
    听了这样的夸赞,马束慷慨激昂道:“我既是江东儿郎,便该镇守沙场,让江东父老乡亲们能安枕而卧。守卫家土,我等义不容辞!”
    亲兵被他感动,顿时也热血沸腾。
    然而马束转过脸去,那动容的神色转瞬即逝,只留下嘴角一抹似有若无的讥笑。
    徐州是江南的门户不假,他拿下徐州,就能守住江东的西北大门,减缓敌军进攻江南的脚步。可他这么做,当真是为了陈朝的长治久安吗?——开什么玩笑!连韩如山自己都做好了被灭国后从容赴死的准备,他马束是疯了还是傻了,要为谢家柳家那群权贵的江山鞠躬尽瘁?!
    陈国不是他的,荣华富贵轮不到他。那他也不是陈国的,他绝无可能为陈国守节!
    而他勤勉练兵,夺取徐州,并不是为了常保江南,只是为了他自己而已。
    他心里很清楚,一旦蜀军来袭,谢家柳家那些权贵们在江南根基深厚,势力庞大,蜀人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仍要用他们来维持统治。可他马束呢?他空有一个建武将军之名,手中却无实权。蜀人那里大将如云,凭什么高看他一眼?他又是亡国之臣,恐怕归降蜀国后的待遇只会比在陈国更不如,他将再无出头之日。
    他又岂能甘心就此沉沦?因此,他必须要在蜀人到来之前做出一番成绩,让天下都知道他马束的大名!只有这样,将来蜀人来收服陈国的时候,他才有谈条件的资格,他才能成为下一个谢无疾、黄东玄!
    而他手下的士卒们全然不知他们只是主将眼中向上攀爬的台阶。在马束极富煽动的话语里,他们已做好为江东父老抛头颅洒热血的准备了……
    ……
    ……
    夜晚,徐州军营里火光逐渐熄灭,士卒们都如常歇下了,唯有主将营里仍然灯火通明。
    军官们围坐在桌旁,神情严肃。
    他们也收到了邺城被蜀军攻破的消息。
    “没想到会这么快……”一名军官低声感慨。
    桌旁传来接二连三的叹气声。
    这里坐着的都是田畴的旧部,在田畴决定向朱瑙投降时,已紧急给徐州驻军传令,让他们赶走了所有陶北的人马。可即使如此,当了这么久的梁国臣子,如今眼见梁国覆灭,他们心里还是免不了难过的。
    然而帝位即将易主,让他们感到忧虑的,主要还是他们自己的前途。
    “田公怎么就这么降了呢?”一人忍不住出言抱怨,“他这一降,叫我们可如何是好?”
    “是啊……”另一人出言附和,“纵使战况艰难,田公为何不先退回徐州,与我们共商对策呢?如今他轻而易举归降了,蜀人却会如何对待我们?”
    席上众人面色愈发沉重。
    他们中的不少人对于田畴都有怨言。怨言不在于田畴叛梁投蜀——梁国大势已去,陶北又令人寒心,叛了也就叛了——而在于田畴投降得太快,没有事先跟他们商量。
    他们身为田畴的部下,前程都系在田畴的身上。如果田畴都不能得到朱瑙的器重,那他们这些部下就更别说了;可就算田畴被朱瑙重用,他们能否得到朱瑙的信任也不好说。蜀国不缺兵马,他们又不是朱瑙的嫡系,被猜忌打压在所难免。他们这么多年可是亲眼看到陶北是怎样对待那些降卒杂兵的!
    原本如果田畴能先回徐州,他们拥兵自重,和朱瑙好好谈谈条件,没准大家伙能共谋前程。可田畴这一降,他们就非常被动了。
    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直接撇开田畴,在徐州自立,照他们的想法去和蜀军谈条件,甚至有可能先打上几仗,让蜀军知道他们不好对付,不得不用高官厚禄来安抚他们。运气好的话,也许他们能谋到一个不错的前程,当然运气不好的话,也有可能粉身碎骨;另一条路,就是相信田畴已经为他们做好了打算,不争不抢乖乖听话,任由蜀人安排。
    两条路,都有风险,也都有机会。
    帐内的气氛愈发紧绷了,军官们不由将目光投向了坐在主座的肖嘉。田畴走后,目前徐州兵马大权就由肖嘉代为掌管。
    过了良久,肖嘉终于缓缓开口:“徐公为人深谋远虑,多智善断。他并非为蜀军所擒,而是自愿投诚。他既这样做,必有他的道理。我们,还是应该相信徐公……”
    在座一片沉默。
    肖嘉说这些话。也是经过了好一番挣扎的。他们所处位置越是高,需要考虑的越多。这些年他们立下了赫赫功劳,却也结下了不少仇家。他们害怕不能得到蜀人的善待,除了舍不得放弃手里的权利之外,也因为一旦放权,他们很可能就连自保都做不到。
    可这些人毕竟都是田畴的心腹,这么多年下来跟田畴也算情谊深厚,田畴平日待他们可不像待那些杂牌军似的无情。他们还抱有一丝希望,也许田畴的确为他们谋好了后路……
    “要不……”
    忽然有一个人开口打破沉默,众人纷纷向他看去。那人顿了一顿,道,“要不,我们向南进军,先攻下淮南,然后顺淮河、泗水而下,两面夹击淮安!只要取得淮南与淮安,我们就可随时剑指江宁!等蜀帝平定梁国后,下一步必然会图谋陈国。我们为蜀帝献上这份大礼,就不怕他不善待我们这些弟兄!”
    这话说的众人一愣,顿时有数人眼睛亮了起来。
    别说,这还真是个不错的思路。如果靠拥兵自重来威胁朱瑙,纵使最后朱瑙服软,给了他们高官厚禄,但心里难免会有芥蒂。等天下太平以后很可能还是会伺机除掉他们。但如果他们能为朱瑙立下军功,朱瑙就不敢不善待他们!这不仅是他们立功后能让朱瑙相信他们的忠心,更重要的是朱瑙如果不奖赏功臣,情理上说不过去,也会打击其他臣子的积极。
    连肖嘉也点头道:“这主意不错!那陈国的军队尽是些绣花枕头,不堪一击。且他们如今视我们为盟军,必然对我们缺少防范。只要我们出兵,胜算极大!不过……若真要用兵,我还是先向田公请示过,再做决定吧。”
    此事到底事关重大,万一朱瑙早有规划,他们贪功冒进,也有可能破坏了朱瑙的大计,反而弄巧成拙。
    不过想到了主动请战这个主意,让他们对自己的前景有信心了不少。说到底,还是因为朱瑙这么多年早已将他胸襟开阔、知人善用的名声传遍天下,让人们不那么抗拒投入他的麾下。若换成陶北之流,只怕这些徐州兵为了自保,是绝不会乖乖归顺的。
    最先提出向江南进兵的军官道:“即便我们要请示田公后再出兵,我们也该先做好战前准备。眼下加紧练兵了,还得派探子先去淮南、淮安等地查明陈军的部署……”
    “没错。”军官们纷纷点头同意。打仗从来不是说开战就开战的,谁的战前准备做得更充分,谁就更有机会获胜。
    事不宜迟,众人连忙拿出地图,研究起淮南的地势,商讨用兵的计划,并分配起任务来。
    然而他们并不知,他们今日才想到要做的事,马束在半年前就已经开始筹备了。
    军官们正讨论得热火朝天,忽然一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皱起眉头道:“嘘……你们听,外面是不是有什么动静?”
    众人有些不以为然。这大半夜的,能有什么声音?
    然而等他们真的安静下来,竖起耳朵仔细一听,脸色逐渐变了:怎么好像真的有人在喊叫?
    肖嘉忙指了一人道:“你快出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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