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节

    皇帝又对何婉蕙道:“朕新得了一匹紫连钱白马,朕骑有些矮,你拿去骑正好。”
    第77章 释嫌
    何婉蕙感觉到一道道目光从四面八方射向自己,宛如一支支利箭,仿佛要在她身上扎出一个个窟窿。
    只因她无权无势,只能仰人鼻息,而他们都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他们见不得她厕身其间,将她视作异类。
    她明知道自己该拒绝皇帝的赏赐——姨母是她在宫中唯一的仰仗,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她。
    然而她忽然瞥见沈氏,瞥见她似笑非笑的神情,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甘。
    她何家也并非贫贱门户,凭什么她非要低人一等?明日围猎,其他人都有宝马名驹,尤其是太子妃,定然从东宫马厩中选了上好的名马,只有她,只能骑着驽马,沦为这些人的笑柄。
    她迟疑片刻,盈盈下拜:“陛下恩赏,九娘却之不恭,然受之有愧,实在不敢领受。”
    尉迟越不禁皱了皱眉,皇帝近年来随心所欲惯了,言行颇多不经,这几日又是作曲相和,又是赏赐御用之物,实在有失体统,虽说不至于做什么,但对着一个议定婚事的晚辈大献殷勤,实在为老不尊。
    更令他意外的是何婉蕙的态度,他以为有了琵琶那一节,她定会坚辞不受,谁知言语态度竟有些半推半就的意思,究竟是年纪小不懂事,在宫中耳濡目染,不免被名利迷了眼。
    今日有那么多宗室在,若是传出去,于她名节必定有损。
    究其根本,生母将她召到宫闱间朝夕相伴,实在甚为不妥。
    他正思忖着得寻机劝劝生母,便听皇帝道:“长者赐不可辞,朕让你收,你便收。”
    何婉蕙又半真半假地推辞了一下,便即拜谢圣恩,然后回到席间,一抬眼,冷不丁对上太子的视线,见他脸色微沉,似有不豫之色,心中登时大为畅快。
    酒阑席散,何婉蕙跟随姨母回了芳华殿中,照例要侍奉姨母就寝,便见郭贤妃拔下发上一支金雀簪,重重地往妆台上一拍,对宫人内侍道:“你们都给我出去!”
    宫人内侍知道贤妃发怒,生怕遭受池鱼之殃,一个个麻溜地退出殿外。
    不等人走到门外,郭贤妃便冷冷道:“明日围猎回来,你便下山家去。”
    何婉蕙满脸惊惶,便即跪倒在地,带着哭腔道:“阿蕙哪里侍奉不周,姨母尽管骂,为何要赶阿蕙走……”
    郭贤妃心中所想之事不能启齿,只是道:“我这里不缺人伺候,眼看着就要岁除了,你也该回家中与耶娘兄弟姊妹团聚,不必陪着我这老婆子。”
    何婉蕙心中冷笑,当初明明是贤妃自己要她陪到骊山来,叫她过完上元再回去,如今忽然翻悔,定是因方才皇帝赐马,惹得她醋癖又犯了。
    可她这回连话都未同太子说上几句,更是没能私下里见上一面,就此无功而返,心中多有不甘,总要想个法子留下才是。
    她心中盘算着,姨母虽小心眼,但心肠不算硬,少不得要以情打动她。
    再抬起头时,她脸上已经满是泪水,膝行上前,抱住郭贤妃的膝盖:“就算姨母不要阿蕙了,至少叫阿蕙知道,究竟是哪里讨了姨母的嫌,也叫阿蕙死个明白……”
    她一行说一行哭,却不是对着男子时那梨花带雨的哭法,而是直着嗓子嚎啕,涕泪滂沱,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一般。
    郭贤妃自小看她长大,见她如此模样,不禁想起她年幼时姨母长姨母短地绕着自己膝盖打转,心中已经软了三分,兀自自责起来。
    外甥女不过一个小孩子家,不解男女之事,哪里知道其中的门道?何况她一颗心都系在儿子身上,这还能有假?
    方才的事,倒是她想岔了,不过是小孩子贪图好马,不舍得拒绝罢了。
    想到此处,方才的龃龉顿时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又想起外甥女这么尽心尽力、毫无怨言地侍奉左右,真比亲女儿还亲,一时间又心疼又惭愧,拍抚着她耸动的背脊道:“好孩子,你孝顺姨母,姨母岂有不知的?只是你究竟定了亲事,在飞霜殿也罢了,横竖也没有外男,可骊山人又多,色目又繁杂,你在这里终究不合适,是姨母想得不周全。”
    郭贤妃顿了顿道:“你且先回京都去,待姨母回到东内,再召你入宫,可好?”
    虽然外甥女浑然不觉,但皇帝什么德性她却是一清二楚,以防万一,还是将她送走为上。
    何婉蕙踟蹰道:“但是表兄……”
    太子政务繁忙,平日总在太极宫和东宫间来去,难得去蓬莱宫一次,也是向嫡母和生母请个安便走,哪里比得在这骊山,抬头不见低头见?
    郭贤妃当初将外甥女带来华清宫,也是存着让两人多见面的心思。
    她一时左右为难起来,但终于还是放心不下皇帝,硬硬心肠道:“你表兄的性子你是知道的,祁家的事不了结,便是日日相见又如何?你听姨母一句劝,回去劝劝你阿耶阿翁,将祁家的亲事退了。”
    何婉蕙红着脸道:“若是退了之后表兄……”
    郭贤妃道:“只要你退成这门亲事,我便去同圣人说,叫他降旨,风风光光送你进东宫,必不叫你低人一头。你表兄本来心里就有你,难不成还有二话?”
    边说边从手腕上退下一对弦纹嵌宝钿金钏,戴到外甥女手上:“姨母性子急,方才疾言厉色,与你赔个不是。”
    何婉蕙破涕为笑,伏在贤妃膝头:“姨母最疼阿蕙……”
    围猎当日清晨,尉迟越费了一番功夫将太子妃从床上哄起来,两人洗漱更衣,用过早膳,整装待发,便有几名黄门牵了五六条猎犬,另有一条比其它猎犬小些,抱在一个小黄门怀中,通体乌黑油亮,煞是可爱。
    沈宜秋一见那只猎犬,眼睛倏地一亮,随即变作黯然。
    尉迟越将她神色看在眼里,知她定是想到了幼时养过的那一只。
    那小黄门无奈道:“启禀殿下,小……这小狗儿怎么也不愿戴颈圈。”
    沈宜秋正纳闷为何一只狗的事都要向太子禀报,便听尉迟越道:“它一向不愿叫人拘着,随它去吧。”
    沈宜秋明白过来:“这是殿下养的狗儿?”
    没等尉迟越回答,日将军已经从黄门怀中挣脱出来,欢叫着向他扑过来,扒着他的裤腿,快速甩动着短小的尾巴。
    尉迟越不自觉地往腰间摸去,随即回过神来,摸了摸鼻子。
    小黄门甚有眼色,递上几条鹿肉脯,尉迟越接过,熟练地逗引小猎犬:“向太子妃作个揖。”
    小猎犬呜呜叫了两声,心不甘情不愿地人立起来,两条前腿动了动。
    沈宜秋不由暗暗纳罕,上辈子她可从未见过太子放鹰走狗,更别说亲自饲养了。
    尉迟越扔了一条鹿脯给日将军,得意地看向太子妃:“如何?”
    沈宜秋哭笑不得:“殿下这是将猎犬当猧子养呢。”
    尉迟越一怔,讪讪地道:“它也会打猎的。”
    沈宜秋看了那狗儿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蹲下身,绕着它的颈项挠过去,手法十分娴熟。
    日将军“嗷呜”一声,仰天躺下,翻开肚皮。
    沈宜秋轻轻摸摸小猎犬的肚子:“乖。”
    小猎犬眯缝着眼享受,发出呜呜声。
    尉迟越目瞪口呆,他不知喂了日将军多少斤肉脯,它才对着他亮出肚皮,没想到太子妃只是伸手挠了两下,这狗儿便如此谄媚,实在有些心酸。
    沈宜秋仰起头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尉迟越道:“没有名字,一条狗儿要什么名字。”
    沈宜秋不以为然地皱了皱鼻子,又要去摸它的脑袋。
    尉迟越顿时紧张起来,伸手将她隔开:“脏得很,别摸了。”便即叫黄门将狗抱走:“好生照看着,到了猎场再放下来。”
    沈宜秋知道他素来有洁癖,也不与他计较,在宫人端来的香汤中浣了手。
    尉迟越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即命侍从整装向猎场进发。
    当先一队穿着黑甲,腰佩陌刀,骑着黑马的亲卫在前开道,太子和太子妃并辔而行,后头是一众宫人内侍,再后是一队臂鹰牵犬、带着猎具的黄门,最后又是大队侍卫护驾。
    沈宜秋才学会骑马不久,驾驭起来仍旧有些吃力,尉迟越本想叫她与自己共乘,但沈宜秋总觉众目睽睽之下不太像话。
    太子拗不过她,只能让她骑上自己那匹玉骢马。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山上行去。
    第78章 风波
    自华清宫至半山腰的猎场,有二三十里山路,本来尉迟越和众侍卫策马驱驰,不过小半个时辰便能抵达,然而沈宜秋才学会骑马不久,在平地上驰骋都勉强,走山路自然快不起来。
    沈宜秋抬头朝山腰处望去,只见林间时有侍卫的铠甲闪现,映照着日光,如点点碎金,隐约可以听见鼓吹与马蹄声传来,想来猎场中已经开始布围了。
    她见众人只能随着自己徐徐而行,心中过意不去,对尉迟越道:“殿下不妨带着侍卫先行一步,妾与宫人内侍慢慢行来便是。”
    尉迟越却毫不犹豫地一口拒绝:“你这徒儿还未出师,为师自然要亲自盯着你。”
    嘴角一扬:“知耻就好,回去好好用功,来年的围猎可得替为师争口气。”
    沈宜秋一听还有来年,顿时哑口无言,尉迟越笑着在她肩头上轻拍了一下。
    由于太子妃拖后腿,东宫人马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才抵达猎场,皇帝、众嫔妃、其余皇子和公主们都已经到了集灵台。
    太子和太子妃上前向皇帝、贤妃行礼。
    皇帝道:“三郎怎么来得这样迟?”
    目光落在太子妃身上,只见她作男子打扮,着一身苏枋色窄袖胡服,足蹑鹿皮六合靴,腰围蹀躞带,更显得腰如束素,不盈一握,与一身玄色劲装的太子站在一起,着实赏心悦目。
    未等尉迟越回答,四公主便揶揄道:“有佳人相伴,自然要慢慢欣赏沿途风景。”
    皇帝也朗声笑起来,众人都凑趣地笑了一回。
    尉迟越道:“阿姊又说笑。”却不自觉地瞥了身边的妻子一眼,目光柔和,与平日那不苟言笑的模样判若两人。
    何婉蕙立在郭贤妃身侧,自太子夫妇到来,她的目光便一瞬不瞬地盯着表兄。
    但见他一身劲装,腰佩弯刀,与平日着袍服的模样比,又自多了几分英挺之气,越发显得蜂腰猿背,身姿峭拔,紧窄裤装与乌皮靴连为一体,勾勒得一双腿修长无比,何婉蕙只看了一眼便面红耳赤地垂下头去。
    尉迟越向众人扫视一眼,瞥见表妹,见她身穿丁香色宫锦胡服,又自添了几分娇媚,此时脸色酡红,目光盈然,娇怯之态引得皇帝与四皇子等人频频回顾,脸色不禁沉了沉。
    何婉蕙不知他心中所想,察觉到他的目光,心下微微得意,抬手捋了捋松散微蓬的鬓发——她时常揽镜自顾,一举手一投足都力求富于美态。
    奈何太子不解风情,一脸无动于衷地收回目光,她这千娇百媚的一撩便如媚眼抛给瞎子看。
    皇帝站起身,众人也随他移步台边,靠着朱漆雕栏俯瞰山间布围的情形。
    本次围猎随行者甚众,除了宗室与群臣外,还有几千名侍卫,都是从十六卫中抽调的精兵强将。
    台下林莽间,只见数千身着鳞甲骑着战马的侍卫分作数队,如几条银龙,在山林中蜿蜒,渐成包围之势,鼓吹声、马蹄声与呼号声此起彼伏,宛如雷动。
    沈宜秋两世以来第一次随尉迟越围猎,此情此景亦是初次得见,被这气势感染,不觉心潮起伏。
    片刻之后,禁卫们已经围出数个猎场,逐渐往中间收缩,将猎物向包围圈中驱赶,以便皇帝、宗室与臣僚们狩猎。
    不一会儿布围结束,皇帝由众人簇拥着下了集灵台,随猎的臣僚已在台下等候。皇帝从黄门手中接过长弓挎于背上,戴上佩刀,翻身上马,天子的坐骑乃是一匹九花虬,额高九寸,毛拳如麟,真如虬龙一般。
    众人亦纷纷上马。
    二十多名猎骑为向导,接着是数百名身披铠甲腰佩陌刀的侍卫,或架鹰抱犬,或手持弓箭,将皇帝、众皇子公主以及臣僚护卫在中间,向猎场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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