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尉迟越打断她:“我这里有人伺候,别担心了。”
    何婉蕙有些失落,点点头道:“是……”
    她边说边起身,身形一晃,便超前栽去,旁边一个内侍迅如闪电地蹿过来一把扶住她:“何娘子小心!”
    何婉蕙扶了扶太阳穴道:“忽然起身有些晕……”
    尉迟越道:“你是不是还未用晚膳?”
    何婉蕙不回答,只是垂眸一笑:“表兄好好将养,阿蕙先告退了。”
    走出两步,她忽然停住脚步:“对了,太子妃娘娘先时来过,见表兄已就寝,坐了会儿便走了。”
    尉迟越立即道:“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也没人叫醒我?”
    瞥见何婉蕙苍白的脸色和泫然欲泣的神情,尉迟越没再说下去,待她离开,他立即叫来个黄门问道:“娘子是什么时候到的?”
    那黄门如实道:“回禀殿下,娘子大约是戌牌时分到的,她见何娘子在殿中,便不曾进来,”
    尉迟越目光微动:“她等了多久?”
    黄门道:“总有一个多时辰吧。”
    尉迟越脸色一沉,方才何婉蕙说太子妃“坐了会儿便走”,若非他仔细询问,便会以为沈宜秋只待了片刻。
    但这般模棱两可之言,认真计较起来也不算错。
    他不想以小人之心去揣测何婉蕙,但这一点怀疑,就像一粒细砂落在他心里,虽然微不足道,却硌得他有些难受。
    尉迟越坐起身,对黄门道:“伺候孤更衣起身。”
    那黄门吃惊道:“殿下要去哪里?”
    尉迟越道:“回东宫。”
    第57章 痛斥
    尉迟越一边说,一边掀开衾被,翻身下床。
    内侍小心翼翼劝道:“殿下风寒未愈,更深夜半出去吹了冷风免不得要加重病情……”
    尉迟越方才听说沈宜秋在外头等了一个时辰心里焦急,压根没想到自己还在病中。
    此时经他一提醒,方才发觉自己双腿发软,头重脚轻,喉咙里灼热焦渴,似要冒烟,后背上却阵阵发寒。
    外面夜鸮还在一声声地叫着,寒风吹得庭树簌簌作响,檐角金铃叮当响个不停。
    他瞥了一眼更漏,已经子时了,这会儿太子妃想必已经睡下,他半夜回到承恩殿,恐怕只会搅了她的清梦。
    于情于理,他都该躺回床上,睡到天明再作计较。
    然而他还是道:“无妨,叫人备车马。”不知为何,他一刻也等不得,只想立即赶回她身边。
    他脑海中昏昏沉沉,也没想过回去做什么,只是想离她近一些。
    不一会儿,收拾停当,车马备妥,尉迟越由内侍搀扶着上了马车。
    车厢上覆了狐皮,生了暖炉,毡帷一遮,本来十分暖和,但他心急如焚,恨不能两胁生翼,嫌车驶得太慢,频频撩开车帷往外望,深秋的寒风灌进来,车里很快便如冰窖一般。
    尉迟越不甚在意,只是裹了裹身上的鹤氅,靠在车厢上,听着车轮在静夜中隆隆作响。
    寒风一吹,他神思清明了些,想到沈宜秋是戌时抵达蓬莱宫,多半未用晚膳便从东宫出发了。
    尉迟越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有些酸涩,又有些甜,她平日待他不冷不热的,能迈出这一步,已是十分不易,可他却在这关头睡死了过去,偏生还让她撞上了何婉蕙。
    她会误会么?
    然而何婉蕙上辈子的确是他宠妃,实在也说不上误会。
    尉迟越揉了揉额角,只觉脑仁更疼了。
    他不由又想起何婉蕙的举动,眼神一黯。
    且不说其中有没有贤妃的意思,若说她留下是因为担心自己无人照顾,可太子妃都到了,她为何还是不走?
    他与何婉蕙有儿时的情分在,总是记得她小时候纯真无邪的模样,愿意将她往好处想,便是有疑虑,也会替她找借口。
    可无论他心里多袒护表妹,这回他却说服不了自己。
    越是深想,他的一颗心越是往下沉。何婉蕙爱使小性子,他一向知道,上辈子她时不时半真半假地抱怨皇后嫌恶她,他只当她敏感多思、争风吃醋,安慰几句便一笑了之。
    可如今想来,便是当时不信,久而久之难免也留下了沈宜秋刻薄宠妃的印象。
    其实在何婉蕙入宫之前,他对沈宜秋这皇后并无什么不满,便是夫妻之间没有多少儿女之情,却也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后来却渐行渐远,与何婉蕙水滴石穿的潜移默化也不无干系。
    他捏了捏眉心,疲惫地靠在车厢上,不再往下想。
    这时马车也到了承恩殿外。
    他由内侍搀扶着下了马车,只见沈宜秋的寝殿窗户中透出微弱的灯火,在深秋的寒夜中,像个静谧的梦。
    尉迟越只觉暖意热泉一般汩汩地从心底溢出来,连身上的病痛似乎也减轻了。
    他索性下了辇,三步并作两步穿过廊庑,守门的内侍见太子殿下深夜驾到,不禁吃了一惊,正要行礼,尉迟越却示意他别出声,小声问道:“太子妃可安置了?”
    内侍正要作答,却见湘帘卷起,几个人从门内走出来,尉迟越借着廊下风灯的光一打量,却是王十娘和宋六娘,身后跟着几个宫人。
    两人见了他也是一怔。
    王十娘回过神来,冷着脸行了个礼,硬梆梆地道:“妾请殿下安。”
    王氏平日见谁都是一张冷脸,只有与沈宜秋和宋六娘在一起时才会谈笑风生,尉迟越已是见怪不怪,也不以为忤。
    未料平日见了他就像耗子见了猫的宋六娘,脸上也像是结了霜。
    两人的神情语气如出一辙,比这夜半的寒风还冷上几分。
    尉迟越察觉出不对劲来,问道:“太子妃呢?”
    王十娘拧着柳眉,咬着嘴唇不说话。
    宋六娘只得道:“回禀殿下,娘娘刚睡着。”
    尉迟越松了一口气,随即微感诧异,此时已是四更天,沈宜秋早该回来了,如何才睡着?
    他又问道:“你们如何在此处?”
    宋六娘正要作答,王十娘却道:“殿下竟然一无所知么?娘娘未用晚膳便赶去蓬莱宫替殿下侍疾,回来的路上胃疾便发作,到东宫时连路都走不动,是被人抬回寝殿的。”
    尉迟越心口发凉,失神道:“她有胃疾?”
    王十娘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殿下竟不知道?”
    这下子宋六娘也忍不住了:“殿下既然有人伺候,为何不说一声,叫阿姊不顾身子巴巴地赶过去,却又让她白等……”
    说着眼泪便不争气地滚落下来,她索性拿袖子抹:“阿姊疼得打冷战、咬胳膊的时候殿下在哪里?眼下阿姊喝了汤药好不容易睡着了,殿下却又来了,难不成还要阿姊拖着病体伺候殿下?”
    她打了个哭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妾替阿姊求殿下恩典,让她踏踏实实睡几个时辰吧!殿下不心疼阿姊我们还看不过眼呢!”
    平日胆小的人一旦豁出去,往往格外敢说,非但浴池越,连王十娘都唬了一跳,忙在宋六娘身边跪下,对尉迟越道:“宋良娣年纪小不懂事,口无遮拦,求殿下恕罪……”一边悄悄拉宋六娘的袖子。
    宋六娘却用力将袖子一抽,吸了吸鼻子,梗着脖子冷笑道:“王姊姊别拉我,今日便是殿下治我死罪我也要说个痛快!我们阿姊心实,哪里比得上某人那么多心眼子?她不是喜欢侍疾么?怎么不嫁到祁家去侍奉她正经夫君!莫非她就是喜欢伺候别人的夫君?”
    尉迟越沉着脸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一座山。
    王十娘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了,伸手捂住宋六娘的嘴:“六娘别说了!”
    谁都知道何九娘与太子是打小的情分,她连太子妃都不放在眼里,哪是宋六娘得罪得起的。
    宋六娘硬是掰开她的手:“我偏要说!她就是没有廉耻!”
    “宋氏,”尉迟越终于开了口,“慎言!”
    宋六娘仰着头高声道:“何九娘恬不知耻!”
    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廊庑中,像一把利刃刺入尉迟越的耳中。
    宫人内侍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俱都眼观鼻鼻观心,贴着墙根不敢动弹,但心里却暗暗为宋良娣叫好。
    知道主人娘子受了委屈,承恩殿众人都是同仇敌忾,将那何九娘视作仇雠。
    宋六娘凭着一股孤勇把狠话倒完,这时候回过神来,也开始后怕。
    可她并不后悔,她平日虽一副缺心眼的模样,其实心如明镜,谁真心待她好,她一清二楚。
    总是太子妃护着她,如今能为她说几句话,便是受罚、降位分,她都不在意。
    尉迟越沉默了一会儿,对王十娘道:“宋良娣酒后失言,你带她回去。”
    又扫了周围的宫人黄门一眼:“今夜的事谁也不许再提。”
    这就是不予追究的意思了,王十娘忙拉着叩首谢恩,然后将她搀扶起来。
    宋六娘劫后余生,这时方才发觉自己浑身脱力,双腿不由自主地打颤,冷汗已经浸透了中衣。
    尉迟越不再看他们一眼,提起袍裾走进殿中。
    殿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药味,与沉水香纠缠在一起,有些清苦气。
    他穿过重重的帷幔走到沈宜秋的帐幄前,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凝神屏息。
    他向守在床边的宫人挥了挥手,让他们退至屏风外。
    尉迟越轻轻将织锦帐幔撩开一角,低头望向帐中人。
    沈宜秋抱着衾被蜷缩成一团,脸上没有半点血色,眼眶微微下陷,眼下有浓重的阴影。
    她不知梦到了什么,秀气的长眉微微皱起。
    尉迟越伸手抚了抚,想把她的眉头抚平,可片刻后她又蹙起了眉。
    做了一世夫妻,他竟然连她有胃疾都不知道。
    两位良娣的话盘旋在他耳边,像锥子一般刺着他的心口,饶是他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的话并非没有道理。
    他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去殿后草草沐浴了一番,换上寝衣,轻轻掀开被角,蓦地想起自己染了风寒。
    他想了想,走到床尾,轻轻掀起被子钻进被窝里。
    沈宜秋体虚畏寒,平日手脚便不容易捂暖,如今胃疾犯了,越发冷如冰雪,偎着被炉也没暖和起来。
    尉迟越探手一摸,不禁皱了皱眉,便即把被炉推出被外,将她的双脚抱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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