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这平平淡淡的几个字,落在尉迟越耳中,却不啻于平地一声惊雷。
    沈氏许了人家?这不可能!
    他纵然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听说自己发妻与别人订亲,不免也露出了错愕之色。
    张皇后将儿子神色看在眼里,不由失笑:“三郎缘何如此惊愕?七娘这般品貌,自然是百家争求,许了人家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
    尉迟越意识到自己失态,竭力平复心绪,露出洒脱的微笑:“母后所言甚是。儿子非是惊愕,不过略有几分诧异罢了。”
    他镇定自若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忽觉一股咸涩的味道直冲天灵盖。
    掌茶的宫人惊呼一声;“太子殿下,这是盐碗!奴婢死罪……”一边告罪,一边叩头如捣蒜,心里暗暗叫冤。
    皇后喝茶不喜欢加盐,太子却是每饮茶必要放盐,且他舌头刁钻,宫人调的味道不是嫌太淡便是嫌太咸,因而每次奉茶,宫人都会在他食案上放一碗浓盐水,供他自行取用。
    这是经年来的习惯,哪知道今日太子殿下怎么了,竟把盐碗当了茶杯,分明一个葵口,一个平口,器型大小都不一样!
    尉迟越硬是将那口盐水咽下,咸涩的味道令他灵魂激荡,他愣是没有皱一皱眉,镇定自若道:“不必大惊小怪,孤只是觉得口里有些淡。”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若无其事地端起碗,又抿了一小口,这才撂下盐碗:“不知沈氏与哪家结亲?”
    他不说沈七娘而说沈氏,便是关心世家联姻之事,师出有名,非常得体。
    张皇后简直有些不忍心看,太子样样都好,就是不知为何,从小死要面子,都这样了还在装。
    尉迟越两口盐水灌下去,倒是被激得灵醒了些。嫡母身在深宫中,弄错了也未可知。说不定是以讹传讹,他们沈家姊妹众多,说亲的或许是旁人。
    张皇后道:“是宁家二房的十一公子。”
    她这句话却叫他如坠冰窟,刚燃起的一星希望就如火星遇水,“呲啦”一声,只留下一股青烟。
    尉迟越沉默半晌,一开口,声音有点哑:“原来是宁家,倒是不曾料到。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
    张皇后道:“听说是不久前议下的,不久便要过定了。”
    方才那两口盐水似乎流到了他脏腑中,又从他的笑容中流溢出来。
    原来两人在桃林中相会,的确是情投意合,已经许下终身。
    张皇后点点头:“宁家如今在朝中虽有些尴尬,但门风清正,听说那宁小公子气质清华,虽无功名,但如今在国子监读书,颇得师长的嘉许,还有诗集行于世,想来早晚也能崭露头角。七娘嫁过去应当不会受委屈。”
    边说边觑儿子的脸色,眼里闪过促狭之意。
    尉迟越苦笑,上辈子宁十一考进士科,被礼部侍郎压着,还是他在复核时发现他才学胸襟过人,力排众议点了他为状元。
    宁十一有经世济国之才,这辈子只要不出意外,这状元定然还是替他留着。
    张皇后又道:“本来我也想着,七娘那孩子合眼缘,又大方端雅,再没有比她更合适的太子妃人选,也不是没起过念头,趁着他们还没过定,降旨将她娶进宫来……”
    尉迟越不由凝神屏息。
    张皇后话锋一转:“可与臣子争妻,说出去毕竟不体面,三郎你说是不是?”
    她含笑看着儿子。
    尉迟越只觉脸上如被掴了一掌,火辣辣的,这正是他亲口说出的话。
    张皇后接着道:“横竖日后想见,宣她入宫陪我说说话便是。再说这姻缘也着实不错,旁的也就罢了,宁家四十无子才可纳妾,这一条便比什么显赫的官爵、门第都实在了。”
    一众宫婢同为女子,这些年又眼见张皇后与宫妃们斗智斗勇,以至于心力交瘁,尽皆点头。
    尉迟越再也听不下去,匆匆行礼道:“儿子忽然想起宫中还有些冗务,母后请恕儿子失陪。”
    张皇后冲着儿子的背影道:“太子妃的人选好生斟酌一下。”
    待尉迟越离去,张皇后屏退了其他宫人和内侍,只留了最亲近的女官在侧。
    那女官替皇后一下下打着扇子:“恕奴婢愚钝,娘娘既知殿下有意,又喜爱那沈家娘子,为何不请圣人降旨赐婚?殿下方才那模样……啧……奴婢看了都心疼。”
    张皇后老神在在地笑道:“是他娶妇,他都不急,我何必越俎代庖。”
    女官低低一笑:“奴婢看着,太子殿下似乎挺急。”
    张皇后道:“他的性子你不知道?若是真想要,他自会去争,什么不能与臣子争妻,都是借口罢了。他们尉迟家的人,身上流的可是狼血。”
    第16章 决心
    尉迟越不知怎么回的东宫。
    沈氏定亲的消息如同一闷棍砸在他后脑勺上,也不见得有多疼,剜心剔骨谈不上,就是打得他措手不及,眼前黑了一黑。
    宁沈两家结亲,是板上钉钉、确凿无疑的了。
    可是尉迟越不明白,上辈子他不情愿娶她,两人毫无波折地成了夫妻,如今他愿意娶她,甚至还费了不少心神,她却与旁人定了亲?这是何道理?
    难道就因她吃错了东西,错过了花宴,此生便与他失之交臂了?
    他不由又想起沈氏与宁十一谈笑风生的样子,再比照那日在甘露殿对自己不假辞色的模样,饶是他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沈氏大约并未对他一见倾心。
    恰恰相反,她与那小白脸倒是倾盖如故。
    尉迟越感到口中又咸又涩又苦。
    却原来,沈氏的深情也会随时而易,上一世能给他,这一世叫宁十一捷足先登,便付与了那小白脸。
    诚然,宁十一郎生得不错,才学也差强人意,但若论文韬武略,与他比还是差些,尤其是骑射,更是不如他远矣。
    家世就更不必提了,他是天潢贵胄,当朝储贰,沈氏嫁与他为妻,将来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天底下除了太后,还有比皇后更尊贵的女子么?
    这简直就像举子不愿当状元,不可理喻。
    尉迟越背着手在房中踱了几步,有些怒其不争,到底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娘子,一时叫皮相迷了眼。
    也罢,他心道,本来就是顾念她对自己一往情深,这一世才想着娶她为妻,待她好些。
    既然她已移情别恋,那便由她去与宁十一琴瑟和鸣、长厢厮守去吧。
    她既不是非他莫属,那他也不必非她不娶。
    难道他还真去与臣子争妻?此事绝非人君所为。
    尉迟越一向是个当机立断的果决性子,当下决计将此事抛诸脑后,叫内侍将今日送到的奏疏搬来。
    他吩咐内侍研墨,随意翻开一本奏章,却是礼部侍郎刘韶德所上的《请建皇太子妃疏》。
    太子迟迟不娶妃,朝臣们比尉迟越自己还心急,隔三岔五地上疏要求他立妃。
    尉迟越往常不觉什么,如今却觉那一行行工整的小楷仿佛排着队在讥笑他自作多情。
    尉迟越刚平静下来的心绪又掀波澜。
    他撂下这糟心的奏书,又打开另一封,却是御史大夫杨坦的乞休表。
    上回为了追封沈宜秋父亲的事,杨坦叫他当着一干重臣的面教训了几句,自觉失了颜面,称病不朝,如今又闹着乞骸骨,分明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
    尉迟越本就不豫,见此奏表,不免想起沈氏,又想起当日自己为了制造巧遇之机,煞费苦心,犹在沾沾自喜,沈氏与宁十一却已暗度陈仓……
    尉迟越捏捏眉心,提起朱笔便批下“准奏”二字。
    这世上能要挟他的人还没生出来,既然这尸位素餐的老匹夫愿意将官位腾出来,成全他便是。
    尉迟越批了一会儿奏章,总不免走神,看到琼州进贡沈水香,沈氏的脸又浮现在脑海中;鼻端似乎还萦绕着一缕淡淡的幽香。
    好不容易将她的笑颜从脑海中摒除,又看到“边关不宁,十有一年”。
    他放下奏章,想起张皇后的话,心道四十无子方能纳妾便很了不起么?
    非是他喜欢三宫六院,上辈子他从不沉湎声色,后宫总共也没有多少人,在历朝历代的君主中已属罕见。
    他是人君,自不能与臣子一概而论。
    莫非沈氏在意的是这个?尉迟越思忖,大抵世间女子都是爱喝醋的,沈氏对自己一往情深,心里自然也暗暗醋着,只是深明大义,端庄识大体,这才未曾流露分毫,若是这一世……
    尉迟越回过神来,哪里还有这一世,此女业已琵琶别抱,与他分道扬镳,再无瓜葛了。
    想到此处,他便觉如鲠在喉。
    罢了,多想无益。
    尉迟越捏了捏额角,继续埋头案牍,可沈氏就像在他脑海中安了营扎了寨,只等他稍一松懈,她便乘隙来攻城略地。
    尉迟越批了一会儿奏章,只觉心神不宁,不堪其扰,只得撂下笔站起身,走出书房,沿着回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长寿院后头的园子里。
    时值仲夏,转眼就是端阳,海池中芙蕖拱璧,花色白里透红,犹如少女含春的粉面。
    池子上有一座水榭,四周施设了纱幔,尉迟越心不在焉地走过去,刚在水榭中坐下,便想起当年沈氏常在此地读书消夏。
    他立即站起身,步出园子。
    可这东宫后院是他们当年婚后所居,哪里没有沈氏的影子?
    尉迟越只得去了前院,至少她从不踏足此地。
    他闷闷地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把来遇喜叫到跟前:“你可记得我幼时常带在身边的那柄小胡刀?”
    来遇喜皱着眉一脸困惑。
    尉迟越一边回忆一边道:“六寸来长,玳瑁刀柄,金刀鞘,上面还嵌着红宝石和玉虫子……”
    来遇喜这才记起来:“可是圣人所赠的西域贡物?”
    尉迟越点点头:“不知现今何在?”
    来遇喜努力回忆了一番,躬身道;“奴年老糊涂,一时还真说不上来,但宫中物事皆有造册,请殿下容奴去查一查。”
    尉迟越端起茶杯,将整杯酽茶一饮而尽,苦得皱了皱眉:“你现在去查,孤在这里等着。”
    来遇喜哪里还敢耽搁,忙一路小跑着,支使小黄门们去翻各个库里的册子。
    东宫的库藏不知凡几,这刀又是多年前的旧物,找起来谈何容易。
    来遇喜使出浑身解数,满东宫的宫人、内侍齐心协力翻箱倒柜,找出那柄刀也费了一个多时辰。
    尉迟越打开沉香木盒子,曾经日日摩挲的爱物躺在宝蓝织锦上,时隔多年,刀鞘上的宝石真珠依旧熠熠生辉。
    他伸手摸了摸刀鞘上錾刻的葡萄纹,指尖传来熟悉的感觉。
    这似乎是他唯一一次赠送东西给沈氏。
    上辈子每逢节日,他都会循着宫中的成例赏赐些东西,有时是锦缎,有时是器玩,但唯有这把小胡刀不是赏不是赐,是赠与她的。
    却连这把小金刀也没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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