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花梦止住悲声,抬头。
    ***
    花云鹤的尸体是次日在飞云峰上火化的,花梦依照遗言,将他的骨灰留在飞云峰的这场风雪之中。
    二十年前,他在这场风雪里误杀剑鬼,逼死月白,被迫下山。
    二十年后,他终于得偿所愿,变回了当年的黑衣剑客,魂归故里。
    花梦带着他留下的那把雪昼剑,与谢顺等人一道下山,挤挤攘攘的山道口竟还零星留着些人。那些人,瞪着一双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像一只只蓄势待发的鹰,等待啄食一具他们觊觎已久的尸体。
    花梦捧剑上前,凛然走入这群饿鹰之中:“家父殁,余留血债,蓬莱城一一奉还。诸位豪杰如要清算,还请驾临鄙城,各凭本事来取。”
    谢顺一声令下,候于雪松畔的城中弟子齐齐上马,铁蹄践碎雪泥,为花梦开出一条大道,花梦漠然踏上马车,在那些压抑的怒火中扬长而去。
    ***
    正月里的登州城喜气洋洋,正月里的蓬莱城死气沉沉,花梦一身素衣,坐在茫茫梅林之内的小亭里,冉双荷因哀戚过度,已经卧床不起,此刻能陪伴在她身边的人,只有花玊。
    “你早就知道了?”花梦漠声。
    花玊在栈栏旁负手而立:“知道什么?”
    花梦张口,一声“爹”卡在喉中,她扬了扬头:“他……会用这种方式离开我们。”
    花玊的目光飘在花海之外:“嗯。”
    花梦扯唇,笑意凉薄:“你说,在他心里,我们算什么呢?”
    花玊沉默。
    花梦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无数想说的话,想提的问,一遍一遍地涌上心头,又一遍一遍地哽塞于喉咙之中,她深吸一气,沁凉的风与花香钻入鼻中,寒意向四肢百骸蔓延过去,她站起来,手扶着冷冰冰的栏杆,走至花玊肩旁。
    “你小时候,是见过鬼婆婆的,对吧?”她扬高头,望着这个如山屹立的男人,看见他冷淡的脸上明显地掠过一丝异样。
    “那时候的鬼婆婆,还很年轻,还没有变老,对吧?”她如隼的目光一动不动,继续审问。
    花玊的眉头终于一拧,他转过头来,看向面前这张倔强地扬高的脸,深抿唇角。
    花梦微笑,全盘托出:“她那时候的样子,和现在的我几乎一样,对吧?”
    林内无风,世界却仿佛在顷刻间被极寒的严风凝冻,花玊攒眉,静静地望着面前的少女,还不及回答,忽见她轻轻一笑,笑得冷漠,笑得绝情。
    “你真的确定,要把蓬莱城交给我吗?”花梦负手而去,声音从丛丛梅影后传来,带着如幽香一般的寒凉。
    花玊定神,斩截道:“确定。”
    花梦讥笑:“你们果然是父子。”
    花玊盯着那抹背影,叫住她:“站住。”
    花梦驻足,立在梅影深处,没有回头。
    花玊道:“四年前。”
    花梦不动。
    花玊道:“你十五岁生辰那晚,我找父亲问过。父亲回了我一句话。”
    浮云游弋,天光明灭,满林花叶随风而动。
    “无论发生过什么,会发生什么,你都是蓬莱城城主花云鹤的女儿,花梦。”
    脑海里蓦然一阵轰响,花云鹤的脸,或晦暗,或鲜明;或拧眉,或挑唇;或责备,或宠溺……一一从眼前纷沓而过,花梦闭紧双眼,高高扬头,泪水却还是顺着眼尾无声滚落。
    ——无论发生过什么,会发生什么,无论她是谁。
    ——她都是我花云鹤的女儿。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秋之叶”扔的地雷和“坠子”灌溉的营养液!
    ——
    补充:三刀没有杀花云鹤。
    第86章 天命(七)
    正月初十, 有客造访蓬莱城,韩睿碰巧从城外办事而归,替门外守卫拦下来人, 语气冷且硬:“不知莫盟主大驾光临, 有何贵干?”
    旭日在东, 从山外斜照而来, 将莫三刀的脸镀上一层淡金,他双眉漆黑, 双目深邃,定定望着面前冷眉冷眼的青年,开口道:“家有喜事,特造访尊府,送封请帖。”
    韩睿拧眉, 也不问喜从何来,径直向他摊开了手。
    莫三刀倒也不恼, 语气依旧平静:“事关终生,小弟看得很重,劳烦兄台通传尊府三小姐,这封请帖, 我要亲自递给她。”
    韩睿脸色阴沉, 听到最后,蓦然一声冷笑。
    竟然,是来送喜帖的么?
    “莫盟主可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可惜了——”韩睿强压心头怒火, 口吻讥诮, “照莫盟主所言,城主不许我等祭拜, 守丧,所以,屏湖山庄赵霁公子已向我们三小姐提亲,三小姐如今正在闺中备嫁,不便接待外男,这份喜帖,还是由我代为转交吧。”
    日影绚烂依旧,莫三刀脸上的淡金也依旧,可他整个人却像突然间沉入了彻骨的冰水之中。
    韩睿对上他的眼神,五指收拢。
    少年那被日影漫射的眼神,竟冷得像两把从冰里拔*出来钢刀。
    “叫她出来。”莫三刀脸上肌肉隐隐跳动,声音也在隐隐颤抖,“我……要见她。”
    韩睿迎上少年的逼视,饶是素来镇定,心口也还是一阵发寒,幸而正在这时,身后传来脚踏雪地的沙沙声响,韩睿掉头看去,日光炫目,花梦一袭素衣,肩披斗篷,正向着这边缓步走来。
    “退下。”花梦走至韩睿身侧,立于莫三刀身前,眉目不动。
    韩睿深吸一气,向边上的两个守卫递了个眼神,复看一眼莫三刀,敛眉屏退。
    冬风凛凛,吹动彼此发丝与衣袂,花梦目光平直,放在莫三刀的下颌处,淡漠开口:“听说莫盟主大驾,是为送一封喜帖,不知将迎娶的,是哪家闺秀?”
    莫三刀望着心上人冷然的脸,竭力克制将人紧拥入怀的冲动:“奉师命婚约,迎娶家师何元山之女。”
    花梦眉心一蹙,隐忍少顷,猛然抬头,对上莫三刀烁亮的双眼。
    云开日出,一圈圈光影从彼此眼前晃过,映在濛濛泪雾里,格外地令人头晕。
    云海,日照,山林,人……
    恍如一梦。
    莫三刀见她双眸之中微光涌动,心知她已经了然,脸上戾色终于消退,探手将怀里的请帖掏出,递了过去。
    花梦心念如电,强压胸中震愕,将那封红灿灿的喜帖接过。
    莫三刀在这一瞬间握住了她的手。
    久违的温度顺着手背四下蔓延,花梦心中悸动,忙要挣扎,却反被他握得更紧、更牢,一封喜帖,在两人的无声的较量中硬生生皱成半团,莫三刀眸光灼灼:“韩睿说的是真的吗?”
    微微山风拂乱鬓发,花梦低垂眉眼,视线落在他手筋突起大手上,却仍能那道炙热的目光在灼烧着自己的身体。
    她迟迟不开口,他的体温、力量乃至气息便一下下地压迫过来,花梦简直觉得自己要在这片气息之中窒息过去。
    “不是……”她无奈开口。
    莫三刀面色终霁,手上力道松开,微眯双眸向不远处的韩睿看了一眼。
    墙垣之下,韩睿暗暗咬牙,转开了头。
    莫三刀收回视线,重看回面前人:“正月十五,卯时,我来接你。”
    花梦视线不变,仍是低低垂着,似乎是不敢直视他的双眼。
    莫三刀终于念念不舍地将她的手松开,却又在风起时,改去拂她遮挡在眉睫前的发丝,冰冷的指尖落在心上人温暖的肌肤上,那些深埋心底的回忆,那些踽于黑暗的渴望,那些无处启齿的伤痛、酸楚……顷刻间像决堤的洪流,将他卷入滔天的巨浪之中。
    胸口一窒,莫三刀搁在她鬓后的手指渐握成拳,猛地将人拉入怀里,紧紧拥住。
    墙垣底下的几人眼见这幕,纷纷目瞪舌挢。
    日影荧荧,花梦扬起脸庞,抵在他宽厚的肩上,他的臂弯依然这么有力,胸膛依然这么坚实,可是,她却明显地感受到这个少年在颤抖,这个少年胸膛里跳动着的,是一颗那么无助、那么痛苦的心……
    天光晃过渐渐湿润的眼眸,花梦闭上眼睛,将这个颤抖的少年抱住。
    ***
    正月十五,元宵,西永街上一处七进大宅正是张灯结彩,门庭若市。
    莫三刀一身绯红喜袍,在喜娘、丫鬟的簇拥下走出那人潮如涌的大门,在各门各派的喝彩声中骑上披红戴绿的骏马,领着八抬大轿、旗锣伞扇,领着繁弦急管、笑语欢声,向着城外萧山行去。
    日头正红,鎏金光辉照耀在少年疏朗、清澈的眉目之间,有人道:“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瞧瞧咱莫盟主这通身的气派,可真是器宇轩昂,贵质天成,便是他王侯将相,我看也不过如此哪!”
    有人道:“岂止是通身的气派?这迎亲的仪仗,哪一处不是极尽奢华?当年花云鹤迎娶冉双荷时,可都没这么大的排场!”
    有人道:“听闻他今日所娶,乃是尊师之女,啧,这位高人,可真是福慧双修,不但得了个功成名就的徒弟,更得了个号令天下的女婿喽!”
    热火朝天的迎亲队伍遥遥远去,有人还在低喃道:“真好奇是哪位隐士高人,能有这等福分哪……”
    ***
    嘹亮的唢呐声响彻山林,一声一声,随风而上。阮岑坐在院角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下,取酒独倾,日照里,依旧两眼浑浊,两鬓苍苍,一身白衣残败、颓丧。
    他今日喝的是烧酒,滚烫的酒顺着咽喉灼烧下去,烧着一颗不明死活的心。
    他仰头望枝桠横伸的梧桐树,侧耳听渐渐近来的唢呐声,他突然松开双手,酒壶、酒杯叮叮当当砸落在地。
    他的目光直直地投向被枝杪割裂的苍天,梧桐树轻轻招展,他感觉有无数只手从天上向自己伸来。
    一声马嘶,喧嚣在耳畔的唢呐声戛然而止,阮岑转头,小院外,一行人红得刺眼,莫三刀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噙着那一抹似有又无的笑,向自己走来。
    “师父,我来接晴薇了。”
    莫三刀走至小院中央,喜袍鲜艳,神姿卓然,阮岑微微一怔,呐呐道:“噢。”
    莫三刀敛回视线,径直走向屋中,阮岑突然道:“等等。”
    莫三刀遽然止步。
    山风轻起,院中枯草凌空飘降,阮岑走过来,带着冰冷的酒气,和那一身冰冷的白衣。
    莫三刀缓缓拧起眉峰,拳在袖中收拢。
    风势渐急,将新郎官的鬓发吹乱,阮岑伸出一只手,将他头上的一片枯叶轻轻拂落,又伸出一只手,替他把官帽上倾斜的翎羽小心理好。
    莫三刀收拢在袖中的手一震,整个人如被电击般僵立在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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