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师父还跟你说过什么?”莫三刀接着问。
    阮晴薇转转眼珠子,倏地丧气道:“他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不是我缠着问,他连我为什么没有娘都不会告诉我!”
    莫三刀抿住了唇。
    阮晴薇虽然可以一口一声地唤阮岑“爹爹”,但实际上,阮岑待她并没有比莫三刀亲近多少,在两人的印象里,他总是沉默的、冷清的,越到后来,越孤僻、颓丧。他仿佛有无底的心事,但他从来不与他们诉说,他只是喝酒,一个人,在院里喝,在山上喝,或者失踪个十天半个月,到他们根本不知道的地方去喝。
    那一次,阮晴薇撞见他在萧山的瀑布旁醉饮,纯属偶然。
    她还记得,那是个明朗的夜晚,澄莹的月光把瀑布旁飞溅着的水珠反照成一片繁星,阮岑坐在那片冰冷的“繁星”里,垂着头,把手里的白玉簪子慢慢地捧到唇边,闭上眼哭泣。她听见訇然的水声里,有阮岑的抽泣声,那个声音,悲痛,响亮,撕心裂肺,毫不克制,仿佛来自一个还不谙世事的孩子。
    她默无声息地定在原地,呆了,到反应过来时,自己也已泪流满面。
    ***
    回到家中,已将近正午时分,阮岑不在。
    阮晴薇从厨房里拿了淘米的双耳罐出来,在井壁边站定,叹气道:“昨天是你,今天是他,你们两个,还当这儿是你们的家吗?”
    莫三刀上前把罐子从她手里拿过来,打水来淘,调侃道:“男人本来就不喜欢回家。”
    阮晴薇听了这个,更气了,一个劲儿跺脚。
    莫三刀哈哈大笑,笑完才道:“师父他老人家一向神出鬼没,神龙见首不见尾,我这当徒弟的都习惯了,你还不习惯?”
    阮晴薇撇嘴,嘟囔道:“一点儿家的感觉都没有。”
    莫三刀笑容一怔。
    阮晴薇抬起双眸,定定地看着莫三刀,忽然道:“以后我们成亲了,我绝不许你这样。”
    莫三刀望着日照下阮晴薇明艳的脸,挑眉:“为什么?”
    阮晴薇把两个眼睛瞪得圆鼓鼓的。
    莫三刀慢慢地笑:“你这么能追,我就算跑到天涯海角去,也逃不出你的手心呀。”
    阮晴薇又气又好笑:“那,那这么追来追去的,我不会累呀?”
    莫三刀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道:“你不觉得这样的人生才有趣味吗?”
    阮晴薇一脚踩在他脚上。
    ***
    吃过午饭,阮晴薇给莫三刀身上的伤口敷了些药,莫三刀一向习惯于靠睡觉来养伤,当即便闷头睡了,睡到戌时时分,才悠悠醒转过来,拿了兵器架上的赤夜刀,起身向平日里练功的瀑布行去。
    皓月当空,深林里阒无人声,莫三刀迎着微凉的夜风,不知怎么的,想起了昨日阮晴薇悄声向自己说的那句:我亲眼看到过的……他拿着一支白玉簪子,一边看,一边哭……
    莫三刀想着,想着,蓦然有些心痛。
    十八年了,阮岑于他们而言,熟悉,又陌生。他孤僻,从来不将肠中悲苦向他们吐露,而他们,惮于他的冷漠,也就从来不过问。
    他喝酒,他发疯,他沉默,他转身走……他们会于心中担忧,恐惧,不安,乃至于怨恨。
    却唯独没有过心疼。
    他活得太冷了,以至于很多时候,让他们忘了,他也是一个人。
    林间的风冷冷地吹过面庞,莫三刀在婆娑的月影里停下,脸色渐渐严肃。他忽然有一个破天荒的想法,他想去问——他想知道师父深埋于心底的痛苦,他想知道,那些痛苦,是否与他要自己杀花云鹤相关。
    萧山南面的一处山坳里,有一座孤冢,冢里,埋葬的是阮晴薇的母亲,莫三刀的师娘。
    每年清明,阮岑会带他们来祭奠一次——仅这一次。不过,闲来在山间游荡时,莫三刀还偷偷来过很多次,这很多次里,十次有八次,他会看见阮岑。
    看见他独坐在冢前喝酒。
    莫三刀此刻迫切地想要见阮岑,他跑出树林,跑下半山,跑进一个月色迷离,清幽僻静的山坳,满天星辉映射着一片荒芜的大地,在一棵合抱之粗、高耸入云的梧桐树下,一座孤零零的坟冢静静地立在那里。
    夜风拂过参天的梧桐枝叶,拂落几片早衰的木叶,一个黢黑、佝偻的背影站在坟堆上,正拿着一把铁锹,埋头掘坟。
    莫三刀大惊失色。
    第17章 鬼婆婆(二)
    一棵参天古树。
    一座荒野孤冢。
    一个佝着腰掘坟的人。
    莫三刀定着眼望着这一切,浑身发抖,半晌才反应过来,飞身掠去。
    那背影耳闻风声,猛地转过头来,惨白的月光下一张惨白、衰老的女人脸。这张脸,仿佛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一丝人色也无,令飞身迫近的莫三刀再吃一惊。
    却见这张脸不惊不惧,在莫三刀掌风掠来时,拂袖一格。
    莫三刀这才注意到,这个人拿来掘坟的工具,并不是铁锹,而是一把的寒光凛凛的金杖。
    金杖凌空一挥,挟着卷翻满地落叶的劲风,直扑莫三刀面门。这一股劲风,不同于寻常的剑风、掌风、刀风,它充斥着一股浑浊却透骨的寒气、邪气、戾气,将莫三刀震飞出去。
    莫三刀“噗”一声摔翻在树下,张口喷出一口血,却飞快地爬起了身来,扶住身边的梧桐树干。他他强忍着内伤,强忍着错愕,一瞬不瞬地盯着坟前那手持金杖、身形佝偻的老太婆。
    这个老太婆,有一头花白却梳得一丝不苟的发,一张长满了褶皱却一尘不染的脸,一双深陷在眼窝里却精光四射的眼。
    这双眼,此刻也一瞬不瞬地盯着莫三刀,盯着莫三的眉、眼、鼻、嘴。
    “你是谁?”
    “你是谁?”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发问。一个声音刚劲,一个声音阴哑。
    莫三刀倒吸口气:“这话该我问你!你平白无故来这儿掘我师娘的坟干什么?”
    那人听得“师娘”字,眸中的冷光渐渐聚拢,阴测测一笑: “你是他的徒弟。”
    是陈述,而非疑问。
    莫三刀云里雾里,忿然道:“我问你掘我师娘的坟干什么?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你也敢做,不怕天打雷劈吗?!”
    “哈哈!” 那人倏地仰天长笑,金杖在地上狠狠一敲,扬眉,“坟?一座空无一物的坟吗?!”
    莫三刀瞪大眼,目光投向她身后,才见月光下,师娘被掘开的坟堆里竟然没有棺椁。
    “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那人忽然把唇角一勾,喃哺自语起来,目光却仍直勾勾地钉在莫三刀脸上,“到底想干什么……”
    莫三刀全身一阵一阵地发冷,一阵一阵地发抖,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月光下,她边念,边笑,念得愈来愈小声,却笑得愈来愈大声。念着,笑着,猛地转身飞人了苍蓝的夜幕里。
    莫三刀大震,飞身追去。
    一座荒凉的大山里,疾电似的飞过两个黑影。一个佝偻、瘦小,一个顾长、魁伟。
    莫三刀脚下生风,一口气追下萧山,追过山道,追进城墙,眼见就要迫至那老太婆,面前倏地金光一闪,乃是那老太婆拿着金杖晃来一记虚招,等他视线恢复清明,眼前灯火璀璨,人影熙攘,那个佝偻、瘦小的背影已然消失无如在如海人潮里。
    莫三刀心急如焚,钻身进人堆里,这里张张,那里望望,满目皆是灯影、人影、楼影,满满耳皆是叫卖声、说笑声、哄闹声……平生第一次恨起登州繁华的夜景来。
    找了半圈下来,一无所获,莫三刀心灰意冷,回顾起今晚发生的事,心中不住发寒。
    这个无端跑出来的老太婆是谁?她干什么要来挖师娘的坟?
    自己与阮睛薇跪拜了十八年的那座坟,又为何是一座空坟?
    ……
    无数的疑感,像决堤的洪流,席卷了莫三刀的大脑。莫三刀抬手狠按住了自己的头,张口大喊了一声,也不管周遭人异样的眼神、指点,深吸口气,向城外走去。
    他要去找阮岑。
    才一转身,猛地跟一个人影撞了个满怀。
    “哎呀!”
    一个娇怯怯的声音响在胸前,莫三刀急忙撤开一步,低头看去,双眉一扬。
    “呵。”莫三刀扯唇,招呼道,“咱俩还真是有缘哪。”
    面前这人,羽玉眉、桃花目,正是常玉。
    却见常玉一脸枣红,扑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莫三刀:“你是……”
    莫三刀郁闷道:“我虽然算不上颜如宋玉、貌比潘安,但也还不至于让你过目即忘吧?”
    常玉一脸茫然。
    莫三刀气道:“喂,今天早上你还吃了我一顿馄钝呢!还有,昨天,就是这个时候,咱俩在树下边共宿一夜,这你也忘了?”
    常玉听到“共宿一夜”,那一张脸飞霞似火,慌张道:“你、你胡说什么呀!”
    莫三刀忽然皱了皱眉。
    常玉左顾右盼,一副遇见了登徒子渴望被人解教的娇弱模样,莫三刀冷不丁想起什么,倏地抓住常玉的脸,捏了又捏。
    常玉猝不及防,“啊”地惊叫起来,用力挣开莫三刀,连连后退。
    莫三刀两只手悬在空中,呆道:“不是假的……你、你是真的……”
    “铮”一声,常玉拔了佩剑出来,颤颤巍巍地指在莫三刀面前,闭紧了眼道:“登徒子!”
    这一声,又细又无力,要不是靠着那把拔*出来的剑,周围的人估计都不会往这里多看上一眼。
    莫三刀舔舔嘴唇,向围观过来的人群摇手:“误会,误会……”
    边说边拿住了常玉那哆哆嗦嗦的剑尖,捏着剑尖把她带到了街边的一条陋巷。
    “你放手!”常玉慌张地挣扎, 一脸恐惧、无助。
    莫三刀见四下已无闲杂人,把手松了。
    “你放心,我不会害你。”莫三刀转身往在石墙上一靠,环胸道,“你叫常玉,峨眉派弟子,对吧?”
    常玉瑟瑟缩缩地贴在对面那一张墙上,闻言惊道:“你怎么知道?”
    莫三刀道:“我还知道,几日前你在城外旧庙被一个蒙面人袭击,你的师父不见了,眼下,你跟你那两位师姐应该也走散了,对吗?”
    常玉满脸诧然,不可置信道:“你……是算命的吗?”
    莫三刀:“……”
    莫三刀闭了闭眼,看来,他昨天遇见的那个人,的确是个冒牌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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