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节

    太子看他一眼,道:“正是。”
    年轻灾民眼里突然涌出泪水,扑通跪在地上道:“殿下,草民不识字,空有一身力气,恳求殿下安排我去堤坝上做工,草民不要工钱,只要每日管顿饭就够了!”
    他这么一说,其他灾民也纷纷跪了下来,希望能捞到一份差事。
    但堤坝修筑危险,并不是单单有力气就行。
    太子亲自主持了一场简单的考核,然后当场点了几个深谙水性的男灾民加入筑堤队伍,其中就包括最先开口的那个年轻灾民。
    年轻灾民高兴极了,兴奋地跟在太子身后前往堤坝走去。
    太子要与百姓同舟共济,这时护卫们自然不便离他太近,就在太子走到堤坝前意图眺望河景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悲愤怒吼:“昏君贪官害我一家,我要你替他们偿命!”
    太子大惊,察觉身后有疾风扑来,他本能地朝一侧闪避,然而还是迟了一步,后腰一股大力,太子身体失衡,断线的风筝般朝河面扑了下去!
    岸边的官员、工人、灾民们在听到怒吼时同时看了过来,只见两道身影相继坠入河面,转眼就被浑黄的滔滔水浪卷走,连个扑腾的人影都无处寻觅。
    百姓们尚未反应过来,岸边的一群官员腿一软,不约而同地跪了下去。
    太子啊,他们的太子被河水卷跑了!
    第91章
    古人云: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太子被灾民所害推入黄河,官员们沿河一路打捞,终于在百十里地外的下游找到了两具尸首,尸首相隔了一段距离,连夜泡得浮肿,但根据衣着与容貌,足以证明那就是太子。至于那个灾民,本就是无名之辈,放出来也无人前来认亲。
    谁敢认啊,认了就要被谋杀太子的大罪牵连,傻子才认呢!
    官员们心惊胆战地将太子与年轻灾民的尸首同时送到了京城,送到了建元帝面前。
    太子尸身上面,盖着一层杏黄色的长布。
    十月初冬的寒风也吹不散长布下飘出来的腐烂味道。
    此时的建元帝,一位继位三十余年的帝王,一位五十岁的父亲,缓缓地掀开了那杏黄色的长布。
    太子肿烂的五官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再烂,建元帝也认出来了,这是他的儿子,他心爱的元后为他生的儿子,他放在心尖上的儿子,他为之筹谋颇多定会为其铺平登基大路的儿子!
    可就是这唯一的太子,竟送命黄河!
    血气涌动,建元帝目眦欲裂,一口血柱喷涌而出!
    “皇上!”
    身边的二皇子简王、三皇子、四皇子、温宜公主全都拥了上来,曹皇后与东宫太子妃、侧妃花容失色痛哭出声,文武大臣们也都神情悲痛地跪了下去。
    黄河之水滚滚东去,卷走了太子的生机,也卷走了建元帝发间的黑色。
    短短三日,建元帝满头灰白,老态尽显。
    然而一个帝王是没有太多时间沉浸于丧子之痛的,北疆胡人虎视眈眈,西南边陲北越还在倚仗大周为其稳固江山,东边沿海倭寇贼心不死,陕南黄河河畔赈灾之事未竟,光这些要紧的大事就占用了建元帝的大部分精力,更何况还有其他连绵不断的奏折。
    重新上朝后,建元帝派锦衣卫彻查太子遇害一事。
    太子都死了,父子俩终于不用演戏了,建元帝便是重查此事,那也是一位皇帝父亲该做的。
    可锦衣卫查了一个月,也没有查出那个年轻灾民到底是谁,因为当地灾民无人去认,或是真不认识,或是不敢认,亦或是所有认识他的本地人都被黄河之水卷走了。
    一个月后,建元帝可以在朝堂上与臣子开玩笑了,似乎已经从丧子之痛中走了出来。
    于是,大臣们开始上奏,恳求建元帝另立储君。
    如今,建元帝还有三位皇子,其中简王与三皇子都是陈贵妃所出,八岁的四皇子是年轻的曹皇后的嫡子。
    支持简王与四皇子的平分秋色,前者年长,后者虽幼,却是嫡子。
    还有一部分臣子支持太子的遗孤,才满两岁不久的皇长孙。
    建元帝迟迟没有回应,但他一直都在想该立谁做新的储君。
    孙子太小,假如他还能再活十年,那时孙子也才十二岁,上头三位年轻力壮的皇叔,社稷必乱。
    可是三个儿子……
    建元帝恨得胸口疼。
    他怀疑害死太子的真凶,就在这三个儿子以及两家母族之中。
    陈家这些年虽然没落了,空有爵位但无实权,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养一批死士绰绰有余,而且,太子死了,简王便是眼下唯一的亲王,老三明年也要封王出宫了,成年的兄弟俩更容易得到朝臣的拥护。
    曹家……
    建元帝攥紧了手。
    稚子无辜,他相信才八岁的老四还没有争储位的心机,但儿子自身没有嫌疑,不代表曹皇后、曹廷安没有。杀了太子,老四便是他唯一的嫡子,名正言顺,胜算比老二还要高出几分。
    明知道太子是因为其中一个儿子而死,却还要从这两个儿子中挑出新的储君,建元帝无法不恨!
    当晚,自从太子死后,建元帝第一次踏足后宫。
    他去的是曹皇后的中宫。
    建元帝到时,曹皇后正在院子里看八岁的四皇子与小宫女踢毽子。
    小宫女面带欢笑,四皇子聚精会神地踢着毽子。
    建元帝扫视一圈,薄唇抿了抿。
    太子才死一个月,曹皇后这边便欢欣鼓舞了。
    曹皇后与宫女们最先发现了建元帝。
    小宫女们全部脸色大变,曹皇后看眼玩得起兴的四皇子,犹豫片刻,只起身朝建元帝行礼,并没有打断儿子。
    太子出事之前四皇子正痴迷踢毽子,太子出丧期间母后与身边的太监宫女都不许他玩,这两日终于可以解禁了,四皇子便将憋了一个月的兴奋都使了出来,要与母后身边最擅长踢毽子的宫女一较高下。
    踢的起劲儿,四皇子瞥见父皇的身影了,但他更舍不得中断,稍微分心一下朝父皇笑笑,然后继续小脑袋一抬一低的踢了起来。继承了曹家武将的血脉,四皇子小小年纪便身姿矫健,毽子像是被无形的绳子拴在了他脚上,飞的再远都会回来。
    建元帝站到曹皇后身边,神色莫测地看着四皇子。
    曹皇后捏了下手指,这是尊贵又沉稳的皇后很少会做出的小动作。
    建元帝注意到了。
    再看踢得小脸通红的四皇子,建元帝心头一震。
    四皇子贪玩好动,曹皇后会不知道一旦儿子纵乐的消息传到他耳中,会引起他的反感吗?
    夫妻十余年,建元帝很熟悉自己的枕边人,曹皇后虽然比他小了二十岁,却并非天真无邪不懂察言观色的蠢笨女人。
    但她还是在这个朝臣们催他立储的紧要关头,在他为太子的离世伤怀郁郁的时候,在明知四皇子玩乐会触怒他的情况下,纵容了儿子。
    为什么?
    因为她是皇后,也是一位母亲,面对幼子渴望的眼神,面对幼子认真单纯的笑脸,她无法说出“不许”二字。
    “父皇,刚刚我踢了一百五十六个!”
    比赛终于结束,四皇子捡起地上的毽子,激动地跑到建元帝面前邀功道!
    建元帝低头,看到幼子红扑扑的小脸。
    八岁的皇子,如果母亲对他寄予厚望,早就可以教会他如何算计,如何表现才能博取父皇的欢心。
    但回想过去,建元帝忽然意识到,无论是温宜公主还是四皇子,曹皇后都养得懒散,就像寻常母亲那样,只教他们礼义廉耻,未曾强迫孩子们去学大人们觉得非常有用的东西,更不曾逼着四皇子在他面现表现聪颖或机智。
    这说明什么?
    说明曹皇后没有那个野心。
    曹皇后没有不代表曹廷安没有,但曹廷安有,却不能作为让他迁怒曹皇后与四皇子的理由。
    在曹皇后不安的注视下,建元帝笑了,摸摸四皇子的脑袋瓜,轻声夸道:“不错,朕记得,小四之前最多只踢了一百十几个。”
    四皇子骄傲地笑。
    曹皇后这才严母般斥道:“好了,踢也踢过了,快回去写功课。”
    四皇子小嘴儿一撇,不太开心地告退离去。
    曹皇后随着建元帝进了内殿。
    给建元帝倒茶时,曹皇后小心翼翼地偷瞄了他几眼。
    建元帝捕捉到了,看着她笑:“为何用这种眼神看朕?”
    三十岁的曹皇后肌肤细嫩,与豆蔻年华似乎没什么区别,只是眉眼中多了慈母的温柔。
    她坐到建元帝旁边,自知有过地道:“皇上未能忘却伤痛,我却……”
    说到一半,曹皇后垂下眼帘,止了口。
    建元帝叹了口气,伸出胳膊,握住曹皇后的小手道:“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这话你跟朕说说就是,不许责怪老四。”
    曹皇后仰头,明澈的眼眸直直地望进建元帝的眼睛。
    建元帝默默与她对视。
    曹皇后目光上移,落到了建元帝满头的灰发上。
    她忽然落泪。
    建元帝捧住她年轻的脸庞,声音低沉:“为何落泪?”
    曹皇后泪光朦胧,望着他道:“我舍不得您这样,什么疼都憋在心里,憋得头发都白了,我宁可您哭出来,哭完之后继续把心放在我们身上。”
    她伏到建元帝肩上,轻轻地啜泣起来:“现在的您,就像丢了魂,我难受。”
    建元帝全身一僵。
    原来他表现的这么明显吗?
    可她没有因为他对太子的看重而伤心怀疑什么,却在心疼他的憔悴。
    是啊,她怎么怀疑,她入宫时才十五六岁,为了利用曹廷安遏制陈贵妃一系,建元帝对曹皇后付出了他能给的所有温柔,有时候他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动心,何况她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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