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清清亮亮的月色里,他眸中映出的全是赵熙。
    第34章 后宫(四)
    月色如洗。
    月下的少年,飞剑脱手, 就怔怔而立。
    赵熙走到他身后。
    顾夕恍然半晌, 才察觉到身后有人。熟悉的气息,让顾夕心也抽紧。
    “夕儿……”赵熙抬手抚他的脸, 顾夕微微侧过脸,躲开她的手指。
    “哎……”赵熙拉住他手臂,让他面对自己。脸颊上残留的青紫印迹非常清晰,“白日里在宫中飞檐走壁, 就为这个吧。”
    赵熙微微叹气,无端想起上回在百福宫,他自己出手的事情。以顾夕的体质, 这印子可能得过好些天,才会轻消。脸上的印子消了,不知心中的芥蒂是否也能一起消除。
    “下午……”赵熙探看他的眼睛,“从顾相那回来?”
    顾相?顾夕皱眉。那张庞大的关系图还有顾相的话,在他脑中纠缠。
    朝堂辄压, 利益勾连,今天他在顾相的图上, 看到了太多阴暗。他看到了宗山。半年之内,宗山换了三届首尊。未然尊者年前已然替代了万山, 成为新一任的首尊。在那图上, 顾夕看到未然出身武学世家, 未然的兄长是鲁国公的妹婿。鲁国公夫人就是那日替他解围的人, 也是陛下早安排好的。
    “陛下她不动声色地废掉了宗山大半的尊者, 瓦解了数百年来宗山尊者间相互制衡的格局,替未然排除了异已,成功推他上位。自此,宗山庞大的江湖势力,尽皆收在她囊中。”说这话时,顾相捻着胡须,微眯着眼睛。从他的角度来看,赵熙这一手,相当的利索,可圈可点。
    顾夕实在难以置信。她下重手伤他时,那种从心底里迸发出来的愤闷,他不会感受错。她满心都是痛意,是不甘,愤激欲狂。她就像陷在无尽的泥潭里,徒劳挣扎。这样的痛楚,怎会是在演戏?……顾夕颤着睫毛闭上眼睛。
    在那图上,他也看到了蜀国公。他是太子嫡系。可今天同去晋见太后的那位魏国公夫人,出身诗礼传家湖北李氏旺族。族中多出读书人,其中有一位朝中任户部尚书。他的儿子位任侍郎,李侍郎还有个身份,就是陛下的侍君。
    “陛下在公主府时,有好多侍君,但能带入宫中的,也就是林侍君。他父亲是北江三郡的郡守,北江是陛下的家底儿。李侍郎和宋侍郎,都是她的侍君……”顾相似循循善诱,把话说到这儿,顾夕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今天的事,陛下早就知道了,陛下其实是试他呢。她要试出什么来呢?顾夕心中又空又迷茫。
    梁相用一张图引入,慢慢地将冰山一角在他面前徐徐揭开,告诉他,剖开种种温情缱绻,袒露出来的,不过是利益。
    他注意到在那图上,有好几大片人名儿被圈上了墨圈。顾相一一指点,说是新皇登基以来,清算了几个大族。其中有一片是年前被抄了家的江南旺族,那是丽太贵嫔的娘家。
    “丽太贵嫔和太子妃娘家是通家之好。太子妃娘家势大,帮衬着太子。他们的希望不在太子,而在陛下无嗣,采薇的孩子就是皇嗣了。”
    采薇,孩子,正君……顾夕脸色煞白。
    她真是谋定后动的布局人。太子露了破绽,赵熙果断下手,江南几大世族,均被灭掉……她手中能惹得太子妄动的饵,就是他自己。
    顾相谈到女儿,语气开始不平。若是他能先一步找到采薇,那情形就完全不同了。他一边说,一边瞅着顾夕,仿佛能从这孩子的面上,盯出答案。
    顾相盯着顾夕越发惨淡的神情,苦笑道,“夕儿呀,凡是爬上这最高位的人,可以拥有无限江山和权利,所以,无论怎样,都必须要求自己具有能驾驭的能力。否则……”否则必会跌下来,死无葬身之地。所以,那是个最令人疯狂,又最危险的位置。
    “那位置岂是能轻松得来的?”顾相又哭又笑,“要保得住,必须玩得了人心。要狠,无论对人,对已……”
    顾夕在这一个下午,接受了太多的讯息,脑中思绪从未有过的纷乱。他嫌恶地推开那黑暗肮脏的利益图,往书房外急走。顾相在身后冷笑,“若说男子,于陛下可有稀奇?颜色上佳,可充为男宠,功夫一流,可收为侍卫,文才出众,可入仕为臣。我夕儿样样都佳,想过哪样可配她侍君?别跟我提什么情爱,她是帝王,不缺的是这个,不敢想的,也是这个……”
    这说出的话如大锤击中了顾夕,他脚下踉跄了一下。
    顾相的话可对半采信,他是在行离间计。可是这话说得字字穿心。是啊,他凭什么以为可给她抚慰,可暖她的心。在他沉浸在热恋中,从她的温柔中感受甜蜜时,她却在日夜绸缪、殚精竭虑,她在奋斗,在战斗,步步踩着刀尖,在万丈深渊中的独桥,杀出的血路,才一步步登顶。
    她是帝君,手握至高权柄的帝君,所有的人和事,都就是她一盘棋里小小一枚子,是大图中小小的一个人名,而已。
    皎皎月色,深深对望的两人,都从彼此的眸中看到了自己,清减又疲惫。
    赵熙先有了动作,她拉住顾夕冰冷的手指,握在手里。那个即使伤重,仍坚强淡然的顾夕,那个迅速就能焕发出生命活力的、点亮她灰暗人生的少年,眸中的光采暗淡得只缩成了一个光亮。迷茫又悲伤,往日那明亮的笑意,再也寻不见。
    赵熙心疼地拉住少年的手,今夜的顾夕,从未有过的伤感,这么难受。经历了今天一整天,清澈的少年一定感觉比过了十年还漫长难熬吧。她大概猜到了他的心境,猜到他的顾相府一行的收获,“夕儿,你可愿听我讲……”
    顾夕恍惚了半晌,目光调回赵熙脸颊上。忧虑,焦灼,还有担心,未及换下朝服的女帝,自正君离开,她的脆弱和不安就再也掩不住。
    赵熙的手,同样冰冷,紧张地扣住他,仿佛将没顶深潭的人抓住了一棵稻草。顾夕长长叹息,今天,他只不过看了张图,就仿佛看透世界。而面前这人,从来就生活在这样的世界,周遭一切于她,哪里有半分真情实意,全是冷酷利益。
    情爱是奢念,对于一个每天都在战斗的人,她需要的,远远不是这些虚幻泡影。顾夕长长吸气,心里渐渐清明。如果他仍是昨天的他,就永远也无法走进她的心里。
    “夕儿……”赵熙轻轻摇他手臂,见顾夕脸色苍白,就展开双臂,要把他再揽在怀里。
    顾夕动了一下,后退了半步。坚定地看着她,“我有话讲。”
    赵熙的手停在空气里,心中一片惨淡,夕儿,她终于留不住了吗?
    那个明媚的午后,有一个少年,风尘仆仆,单人独骑。在公主府阶前,只一瞥,便胜过无边风景。他不期然走近,带给她从未拥过的赤诚情意。是的,她从未拥有过赤诚情意。她从小爱慕正君,可大婚后的生活,用了五年时间,彼此试探,考验耐心。终于,她失去了耐心,一击便戳破他的面具,迫他袒露内心,袒露真情……可是,结局却让她始料未及。没了面具的正君,只给她十日的甜蜜,便决然散功而去。她以为世界就此崩塌,可这个从阳光下走近的少年,把最挚诚的情意留给了她,将她从疯狂绝望中拯救。
    赵熙心中波澜翻滚,最终归于平静。夕儿,顾夕,你可明白?对你,我从未想放手。虽然心疼,我从未准备给你选择的余地,你也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赵熙眸色深得好比深谭,她上前一步。
    熟悉的温暖,眷恋的气息,顾夕气息微滞。
    赵熙再次伸手揽住他。顾夕早绷不住,回搂住她,还把脸埋在她肩头。
    于是,她紧紧地揽住他,一遍遍亲他的唇,仿佛藉从她的唇,传递给顾夕力量、温暖和希望,“夕儿,夕儿……”
    顾夕的唇先是冰冷,而后温暖,而后灼烫,他在她的温柔里,缓缓松下肩,沉溺,沉沦,微微喘息……
    子时,寂静无声。
    内室,红烛高照,软被暖枕。
    顾夕脱力地躺回去,赵熙的唇跟过来,辗转吻他。顾夕又微微喘息。他睁开眼睛,透过帷帐看向窗外。夜风里挟着雪影儿,远天透出点点繁星。
    这场情,事,两人都竭尽全力,就像是彼此都需要的一次发泄。此时,两人都平静下来。
    “好。”赵熙抬起头,看着顾夕,“夕儿,你要对我说什么,你说,我听。”
    顾夕垂目滞了下,“想先说说我自己……”
    赵熙笑笑,顾夕果然冷静下来了,他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我记事起,便在宗山。后来,先生来了。在我稚龄时,赐我名夕,冠顾姓。启蒙后,赠字希辰。”
    一弧弦月一箪星,半归灏灏半入云。他终于能够领悟先生取名时的深意,人生总有难相顾,勿执着,勿沉迷,天地宽广,总有归处。
    “从我记事起,就是先生将我一手带大。”不只是感激,钦佩和仰慕。顾夕抬手按住自己的心前,这里打下了他的印迹,深至灵魂。
    “万长尊者是我师尊,但实际上宗山诸多师父都喜欢传我绝学。其实,我并不怎么用心。我入天阁,是最用心的一次。”
    赵熙点头。她曾以为是万山在这事上施了助力,不然十七岁的弟子,如何能力敌群英?后来铭则提过一句。顾夕入天阁,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下山时,仍重伤未痊愈。
    顾夕眸中暗暗明明。正君换下治伤的灵药。直到正君散功,他的内伤也未能痊愈。否则他用内力为正君续命,也不至于只坚持了三日。当时赵熙已经着人去宗山调人过来,若是再多坚持几日,宗山的首尊赶到,那么正君就不一定顺利脱身。看来早在自己入府第一日,他便在算计了。自己当时只想着,顺其自然,不必勉强,甚至没有探究他的真正目的,便纵容了他的死遁。如今想来,这其中,也不能不说是他怀着几分私心。
    “正君去了……”顾夕眼里蓄满愧疚的泪。
    赵熙坐直,专注地听着他下面的话。
    顾夕却哽住,泪扑簌簌滚落。
    赵熙看着面前的悲伤的少年,忽然意识到,她与他想的,不是一件事情。赵熙心中却没有一丝失望,她像初尝□□的少女,忐忑又期待。果然,听见那少年真切地道,“我要陪在你身边,既拿定了主意,便是万难,也要坚持走下去。”
    顾夕认真又坚定地一字一顿,仿佛盟誓,“我想陪着你,以我顾夕之名。”
    赵熙深深吸气,她从记事起,从未奢望能获得过纯粹的真情。唯一动的真情,也过早的破灭。她真的从未敢奢望。自古帝王,又有哪个敢奢望呢?可她何其有幸。
    赵熙看着顾夕。涩涩的男孩子,垂着眼睛,满脸都是不自信,“我还有许多不足。”
    赵熙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有些酸涩,“夕儿是最好的。”
    顾夕摇头,顾相的话,扎在他心里。他轻声复述出来。
    赵熙动情地揽住他,“夕儿,我也想告诉你。颜色,武艺,才气,你拥有的东西,并不止这些,还有真心,这就是最珍贵的你。”
    顾夕紧紧回抱住她。
    一句真心,让他无法承受心中的愧悔。前事无法弥补,此后他必定百倍用心。他一定要亲手查清其中的原委,替她扫清一切阴霾。
    两人相拥而眠,疲惫又安定。
    梦,在黎明前来临。
    顾夕梦到月色下,那个舞过剑的还站在那个院子里,缓缓将碧落从树土里抽出来。
    清冽的宝剑,反射着星辰,光芒四耀。
    那个悲伤的少年,捧着剑,一步步走回来,浑不觉双手紧握着剑刃,已经血流如注。
    “要我赐你死,你就解脱了?”顾夕站在虚空里,看见赵熙也站在那片月色里,深深拧眉看着少年手中的长剑。
    “一死,你就解脱了?”梦中的赵熙一如既往的凌厉。
    “你们,你们都去解脱了,只留我在这里?”忿恨低吼牵扯着着最痛的回忆,“铭则一心寻死,你更狠,竟让我亲自下手。果然师出一派,同气同根。既然一开始就没准备长留,为何还来撩拨我,为何?给人希望,又轻易抽走,你们为何如此狠厉地对待我?”
    赵熙一把拿过剑,用内力震做三段。碎裂的铁屑,划破了月色,溅起斑斑鲜红血滴。
    “别伤自己……”顾夕站在虚空里,焦急地呼喊,赵熙手上全是血。他想上前给她止血,却仿佛两界相隔,怎么也走不过去……
    “夕儿,你可知皇帝如何御下?”赵熙轻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顾夕回头,拭了拭脸上的泪,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宝帐里。
    云雨初歇,床上的自己正沉沉睡着。赵熙披着外衣,坐在床前,眼里幽深难明。
    “夕儿,你可知皇帝如何御下?凡臣下,皆有所求。无非为权势,为名利,我便按功劳给予,他们便会死心塌地,感恩待德;还有的,有比较特别的执念,我会派人一一探明底细,揪出他们内心的私隐,个个击破。无论是恩是威,只要有所求,我就可以分寸拿捏,料理妥当。”
    赵熙爱惜地抚了抚少年光洁的脸颊,睡熟的少年恬静安危为,赵熙怜惜地摇头,“可是夕儿你呢?你有何求?”
    站在虚空空里的顾夕泪眼迷离,在心里用力地说,顾夕所求,就是陪在你身边,暖着你,爱着你,护着你,如此而已。
    床边的人,仿佛听到他的声音,抬目望向自己,眸色深深,仿佛能看进他心底,“夕儿,这样的你,我能用什么去制衡?……唯有我自己。”
    顾夕猛地一震,从梦中醒来。朝阳已经升起,照在床帷上,温暖明丽。在这个艳阳天里,他从梦中醒来,心里全是痛意。他侧目,身边的赵熙,连睡着,都微微簇着眉,心事难平。
    顾夕长久凝视着她,在心中默默道,“顾夕,永远不改初心。”
    年后,上大朝。
    皇帝陛下威严升座,在明黄的冕旒后面,俯瞰众生。文武大臣分列两班,跪伏山呼万岁。
    阶下,数排明甲殿前武士,整肃挺立。殿门,立着八个御前侍卫,皆素袍黑带,垂目屏息。大殿附近,散布着她的十六个当值暗卫,隐在指定的位置,屏息待命。
    今天,她觉得很是不同的原因,是顾夕。
    顾夕在那日后,郑重向她请命,“宗山弟子全都被陛下所用,我不想做无用的人。”
    “陪着我不就好了?”赵熙放下奏折,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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