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这是他的嫡妻,被歹人陷害,险些吃下被下毒的糕点,却依旧泰然自若,处变不惊,亲手揪出幕后谋害之人,将真相公之于众,为自己洗脱冤屈。
    然而这样方寸不乱、冷静理智的薛亭晚,却叫裴勍心疼。
    人并非生来勇敢,勇敢都是咬着牙的防御,只有身处足以庇护的温暖港湾里,才能毫无顾虑的任性脆弱。
    薛亭晚被男人紧紧拥在怀中,面上的若无其事终于绷不住了,一双杏眸泛起粼粼水光,语带埋怨地锤上他的胸膛,“淳郎去了那么久才回来!我害怕的很,无助的很,可淳郎和父候又不在身边,只能强撑着独当一面。”
    薛亭晚当然是怕的,那糕点里加了大量的凉药,倘若她一时疏忽吃下糕点,便一辈子不能孕育子嗣。
    薛亭晚心中一阵后怕,终是落下泪来,埋头在男人的颈窝里,“淳郎,我好怕”
    裴勍望着怀中美人梨花带雨的模样,心中隐怒滔天,面上却丝毫不显,轻拍着她的单薄脊背,声线温润,“阿晚,我在。”
    “从今往后,把这些事情都交给我来做,把这些人都留给我来处置。阿晚,我会护着你一辈子。”
    薛亭晚显然是受了大惊,裴勍抱着美人儿哄了半晌,终是止住了断了线似的金豆子。
    眼下正值午膳时分,丫鬟婆子们鱼贯而入,端上满桌佳肴珍馐,薛亭晚为着查人取证忙活了半天,实在没什么胃口,坐在裴勍怀里被喂着用了几口菜,便说“吃不下了”,让男人抱着自己入了内帐,卸了满头珠翠,褪了一身锦缎华服,盖着锦被沉沉睡去。
    裴勍坐于床边,低头定定看着薛亭晚的睡颜,目光划过她的长睫、美目、秀鼻
    等美人儿入梦,裴勍才铁青着脸从内室里走了出来,外头早已候着一众心腹侍卫,跪地听令。
    只见裴勍面色冷凝,沉沉如墨,声线如刺骨寒冰,“即刻去取薛楼月性命来。”
    ☆、第101章塞上宴曲(七)
    裴勍一向清风霁月,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很少外露出这般雷霆震怒, 帐中数位心腹见主子怒容, 俱是大骇,又听闻此言,皆是纷纷相劝。
    “爷三思!若是此时出手除去王妃, 只怕怀敬会有所察觉!”
    “爷, 不可!眼下勇毅王府反心日重, 若是在此节骨眼上打草惊蛇,咱们布下的天罗地网一切都白费了!”
    “先前爷趁着怀敬大婚, 将十七安插入王府内宅,怀敬并未起疑, 若是王妃突然暴毙,怀敬必然起疑, 继而清查勇毅王府中一干人等, 到那时, 只怕会因小失大,后患无穷!”
    怀敬大婚之前, 趁着显平伯给勇毅小王爷怀敬送美人的机会,裴勍借显平伯之手往勇毅王府里安插了心腹做暗桩,为的便是有朝一日怀敬起兵造反, 可以趁其不备掌握先机, 先其一步采取布防措施。
    裴勍想除去薛楼月并非一时念起, 上次薛楼月给薛亭晚下霜花草之毒, 裴勍便想将其斩草除根,奈何当时他还未迎娶薛亭晚,薛楼月又是惠景侯府的人,说到底,这终究是惠景侯府的家事,裴勍身为外男,贸贸然出手,未免有太过逾越之嫌。
    然而如今薛亭晚已然是他的嫡妻,薛楼月却再次犯禁,意欲栽赃陷害,裴勍视薛亭晚为心头之宠,不可能无动于衷,盛怒之下,大有冲冠一怒为红颜之态。
    下首立着一位带兜帽的黑衣人,正是被安插在勇毅王府的暗桩十七,她单膝跪地,朗声道,“还望爷以大局为重!”
    众人齐声道,“还望爷以大局为重!”
    裴勍行走朝堂多年,练就翻云覆雨手,惯用隔山打牛的计量,永远都在放长线钓大鱼,若要整治什么人,从来不亲自动手,如今冲冠一怒,激起了心中不为人知的暴戾,显然是不计后果也要将薛楼月赶尽杀绝。
    他要守护爱人,却也背负家国之重,十七是深埋在怀敬身旁的棋子,若此时被暴露,以后再想往勇毅王府安插暗桩,恐怕难之又难。
    裴勍双眸幽若寒潭,深不可测,冷声道,“死罪可暂免,活罪却难逃。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十七,此事交由你去办。”
    十七当即颔首,“属下领命!”
    献庆帝下了口谕,摆明了不管薛楼月,怀敬行事愈发肆无忌惮,不顾薛楼月公主之尊,将其关押到偏帐之中,不遣一仆一妇,只派重兵把守,就连一日三餐也要交由兵吏送进帐中。
    偏帐中,薛楼月一把将食盒掀翻在地,尖声叫道,“放我出去!我要见夫君!放我出去!”
    那婆子垂眸敛目,只答,“王爷有令,不准王妃踏出帐中半步。王妃有力气哭求,不如坐下来歇歇罢,这饭菜只有一份,王妃打翻了,只能饿着,终归是自己受苦。”
    薛楼月闻言,当即把手中茶碗也砸了出去,“大胆刁奴,你这也是和我说话的口气!?”
    那婆子只伏跪在地,不发一言,薛楼月恼羞成怒,几欲咬碎一口银牙,正准备张口呵斥,却听见一阵娇笑之声。
    只见周侧妃带着几个丫鬟婆子立于帐门口,笑道,“姐姐何必动怒?”
    说罢,她一边往里走,故作不经意地看了眼地上的饭菜狼藉,惊讶道,“那些婆子们也是落井下石的东西!姐姐金枝玉叶之躯,如何用得了这等糟糠之食?!还好妹妹带了些酒菜来,姐姐不如和妹妹一同用些?”
    薛楼月见来人是她,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周侧妃笑着的人畜无害,“妹妹听说王妃姐姐被禁足在偏帐中,特地前来探望姐姐。”
    大婚当日,怀敬同娶两位侧妃,这周侧妃和柳侧妃一同入府,得过怀敬几分宠幸,但并不像柳侧妃那样出头邀宠,大多时候呆在自己的院落,是个安分之人。
    俗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薛楼月和周侧妃平日里没什么来往,此时见她前来探望自己,当即摆摆手,叫那帐中跪着的扫兴的婆子退了下去。
    周侧妃见状,知道薛楼月并不防备自己,当即差了婆子打开食盒,只见食盒里头装着五菜一汤,果然色香味俱全。
    周侧妃亲自为薛楼月布了碗筷,笑道,“姐姐客气什么?快些用膳罢。姐姐是公主之身,又是王府嫡妃,虽说如今被困,想来也只是暂时的,等王爷的气消了,自然对姐姐宠爱如初!再者,就算那柳侧妃坏了身孕又如何?侧妃所出,终究是庶子,姐姐不必放在心上!”
    说罢,周侧妃从食盒里拿出一柄鎏金酒壶,当着薛楼月的面儿倒了两杯薄酒,递到她面前,“来,妹妹敬姐姐一杯,祝姐姐早日复宠,东山再起。”
    薛楼月听了这番恭维之言,被夸的云里雾里,也得意道,“往日不曾发觉,你倒是个懂事的。来日本王妃除去柳氏那贱人,保你的侧妃之位安然无恙。”
    说罢,薛楼月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多谢王妃姐姐,往后妹妹唯姐姐马首是瞻。”
    周侧妃亦一饮而尽,望着薛楼月手中空空的酒杯,红唇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周侧妃句句恭维,光拣着薛楼月爱听的说,两人倒也算相谈甚欢,只是,薛楼月刚夹了几筷子菜,便觉得腹中隐隐有些不对,继而一阵钻心绞痛袭来,她一手捂着小腹,面容扭曲,痛苦不迭。
    周侧妃一脸关怀,“姐姐这是怎么了?”
    薛楼月痛的神色恍惚,眼前一片重影,望着周侧妃的红唇开合,大叫道,“这酒,这酒有问题!”
    说话的功夫,薛楼月的下裙已经渗出一团血迹,周侧妃面不改色地望了一眼那抹鲜红血色,执起鎏金酒壶又斟了一杯酒,仰头饮尽了,莞尔一笑,“姐姐可瞧见了?这酒什么都没有,妹妹喝了安然无恙,怎么到姐姐这儿便有毒了?莫非”
    周侧妃话说一半,突然抬手指着薛楼月,高声道,“莫非姐姐刚刚栽赃了永嘉县主,又想栽赃陷害我不成!”
    印象中,周侧妃总是一脸温婉柔弱,此时薛楼月见她这般笑意晏晏的诡异模样,简直是汗毛倒竖,簌簌发抖。
    等怀敬闻讯入内的时候,薛楼月的裙衫已经尽被血色濡湿,冷汗沁了满头,面色苍白如金纸。
    周侧妃一把抱上怀敬的腿,泫然欲泣道,“王爷,王妃姐姐她失心疯了!姐姐先是谋害柳姐姐腹中孩子不成,栽赃嫁祸永嘉县主,如今我好心来探望姐姐,姐姐误饮毒药,竟是又想栽赃嫁祸到妾身身上!妾身实在冤枉!”
    薛楼月对柳侧妃下手的事情,怀敬心中尚怒气未消,闻言,朝薛楼月冷冷一瞥,“太医何在?”
    太医已经为薛楼月诊了脉,躬身道,“回小王爷,王妃服下了极浓烈的凉药,身子严重受损,方才下身大量出血,只怕只怕这辈子都无法受孕了。”
    薛楼月闻言,登时如遭雷击,痛不欲生,双目猩红,几欲泣血——没有子嗣,便是犯了七出之名,她如今众叛亲离,若是连个傍身的子嗣都没有,叫她后半辈子拿什么做依仗!叫她如何和柳氏那贱人抗衡!
    薛楼月跌坐于地,神魂恍惚不清,煞白的面容上泪如雨下,呆愣了片刻,才回过神儿来,不住地摇着头,撕心裂肺地叫道,“王爷!妾身是冤枉的,妾身怎么会自服毒药!?是那周氏害我!那酒菜中有毒!求王爷为我做主!”
    周侧妃掖了掖颊边泪水,委屈道,“王爷不信,差人验一验这桌酒菜便知道是否有毒!便知道到底是谁在说谎话!”
    怀敬一声令下,当即有下人上前查验酒菜,只见那银针上光亮如常,并没有任何毒物的痕迹。
    怀敬冷笑一声,俯身掐住薛楼月的苍白脸颊,“你这贱妇,谋害本王一个爱妃不成,就还想谋害第二个!你服下这等虎狼毒药,宁可自损一千,也要杀敌八百,何其毒也!”
    “把这贱人五花大绑起来,押入柴房!”
    说罢,立刻有两三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拿着麻绳上前,把薛楼月捆了个结结实实,全然不顾她身下还淌着殷殷血迹。
    周侧妃还在嘤嘤低泣,怀敬被哭声惹得心生不耐,斥道,“哭什么哭!眼下这贱人屡屡惹是生非,不配在府中为嫡妃,柳侧妃怀着身孕多有不便,周氏,你且先握着管家诸事,把着贱人看管好了,本候定会重重赏你。”
    殊不知,周侧妃便是裴勍安插在怀敬身边的暗桩,名讳十七。她奉命行事,本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设下陷阱叫薛楼月服下凉药,好生惩治一番,没想到竟然误打误撞地得到了勇毅王府的管家之权。
    手揽内宅大权,以后里应外合,传递密信暗号,行事起来自然方便许多,这实乃意外收获。
    周侧妃心思百转,面上却娇羞道,“妾身不要王爷的奖赏,只要王爷好好疼爱妾身。”
    怀敬揉了一把周侧妃的细腰,笑道,“这有何难,本王今晚便去你房中歇息。”
    说罢,怀敬带着一干人等大步离去。
    望着怀敬远去的背影,周侧妃脸上的娇媚笑意渐渐消失于无形。
    那酒壶虽小,却内有乾坤——酒壶腹中设着一层隔板,将酒壶隔成两个空间,一边装满了下毒之酒,一边装满了无毒之酒,斟酒之时,只有按下隐藏在酒壶手柄处的机关,才能斟出毒酒,反之,斟出的则为无毒之酒。
    旁人不知这酒壶中的乾坤,更不知道斟出毒酒的机关之所在,自然以为酒菜中无毒。故而,薛楼月身中的凉药之毒,也和她毫无干系。
    帐中只剩下周侧妃和薛楼月二人,薛楼月被五花大绑着瘫软在地,已是奄奄一息,她双目如含血,恨恨望着周侧妃的神情变换,满心难以置信,惊呼道,“你你到底是谁?!又为何如此处心积虑地害我!”
    周侧妃褪去脸上的柔弱娇媚,笑里透着一股子森森寒意,“王妃娘娘,是你害人太多,如今,报应找上门了。”
    薛楼月登时丧魂落魄,惊惶万状,连连尖叫道,“难道你!难道你是薛亭晚的人!?”
    周侧妃不置可否,一步一步走进了,扬手撕了薛楼月的一层外衫,然后将布料团成一团,堵入其口中,又飞快地点了她的哑穴。
    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那里是闺阁小姐的做派?分明是训练有素的练家子所为。
    薛楼月周身毛骨悚然,惊恐地睁着双目,口中“呜呜”地不住叫喊。
    “王妃姐姐省一省力气罢,晚上还有大宴等着你盛装出席——你想要死,还没那么容易。”
    说罢,周侧妃扬声道,“来人,王爷吩咐过了——将王妃押入柴房,给我看紧了!”
    昨日塔尔特人千里奔波,远道而来,今日两国重臣在御帐中商议许久,终是签下百年交好之合约,互通贸易往来。
    布汗和献庆帝喜形于色,拍肩相庆,两国臣子也都皆大欢喜,是夜,如期在御帐之中举行筵席,以庆贺额迭木草原之行。
    营地燃起烈烈篝火,照亮草原暗夜,暖意融融,帐外宫乐奏鸣.教坊司的乐官们轻拨琵琶箜篌,鼓点阵阵,凤箫声动,笙箫齐鸣。彩画花地金龙.塔尔特人擅奏羯皷,八角鼓,音质浑厚低沉,雄浑苍茫,别有塞外意趣。
    筵席之上,献庆帝高坐于上首的九龙御座,穿着一袭帝王玄色九龙腾云衮服,头戴二十四梁通天冠,一派帝王气度,尊贵非常。
    布汗坐于下首,穿着一袭长袖高领的开襟大袍,袖口滚着一圈金线花边,亦是身形英武,浓眉朗目,超脱不凡。
    二主下首,左右分别列坐两国王公大臣及其家眷,吉时已到,筵席大开,宫婢们鱼贯而入,呈上各色金银碗碟,酒馔果菜,满眼山珍海味,囊括南北水陆,山海干鲜,应有尽有,不胜枚举。
    献庆帝朗声笑道,“布汗此行额迭木,送给朕许多猎物,朕此行前来,也特意带来了几名御厨,今晚叫他们做了些江南菜色给布汗尝一尝,咱们一南一北,也互相领略一番不同宴饮风情。”
    布汗亦笑道,“皇上有心了!大齐东南一带风光迤逦,人杰地灵,自古富庶,本汗早有耳闻。今日能幸得一尝江南佳肴,实乃三生有幸。”
    宫人们进进出出,不一会儿的功夫,大大小小的宴桌已经摆满了八珍玉食、龙肝凤髓。塔尔特部落游牧为生,吃食粗犷,诸如胡饼,奶茶,奶皮子,炙金肠.牛羊兔连骨熟肉等,倒也别致。大齐的菜色则精致许多,鸡鸭鱼肉样样目不暇接,光鸭子就有鸭子苏烩徽州肉、红皮鸭子和三套鸭等数十种之多。
    这红皮鸭子是江南一带家喻户晓的名菜,布汗尝了一筷子,入口只觉得皮脆汁多,肉质紧实,果然赞不绝口。
    帐中轻歌曼舞,觥筹交错,布汗和献庆帝皆是兴致高涨,碰了几盏清酒,谈论提及皇子教养之事,布汗话题一转,直言“膝下二王子律琰尚未娶妻,部落里没有合适的人选。”
    布汗此话破有深意,献庆帝只装作不明白,笑着指了大太监张德忠拿了戏折子上前,请布汗点戏。
    布汗倒也是个心有乾坤的,拿着戏折子略一翻,点了一出《和成公主》。
    数百年前,番邦王子松淦迎娶王室和成公主为后,促进两邦百年和平,贸易往来空前繁盛,传为一段千古佳话。
    上回怀敬求娶德平公主,献庆帝恼的一个头两个大,把薛楼月代替德平嫁如了勇毅王府,才算是糊弄了过去。献庆帝膝下子嗣不多,眼下已经没有女儿可以和塔尔特联姻,若要嫁,只能嫁王公大臣之女,可谁家愿意把自己女儿嫁到千里之外的塔尔特去!
    献庆帝不想做个被臣子痛骂的君主,故而对于布汗的暗示,虽心领神会,却只能装聋作哑。
    布汗见献庆帝没有和亲之意,也不再强求,只安心用膳听曲儿,倒也相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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