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这样的情景,昭妃自然难过。
    夏云姒却觉得快意。因为她听说这样的难过姐姐尝过——贵妃让她尝过,昭妃也让她尝过。
    手炉拢在袖中,不过多时身上就温暖起来。太医院院首在为淑静公主诊治后进来回话,神情恭肃地行大礼禀说:“臣与几位太医一并诊过,公主乃是钩吻中毒。所幸中毒不深,并无大碍。”
    “钩吻?!”昭妃神色立变,拍案而起又跌坐回去。
    夏云姒立在皇帝身边斜睨着她,原想开口,又咽了回去。
    且让昭妃先说。
    便闻昭妃呼吸里都带着惊异:“钩吻可是剧毒之物,万安宫里如何会有?又如何会让公主吃了?”说罢不等太医回话,花容失色的脸儿转向皇帝,“事关公主安危,皇上可要彻查才好,身边的宫人都需一一审过。”
    皇帝未置可否,只问面前的太医:“何处的钩吻,查出来了么?”
    夏云姒也睇着太医。
    宫中未免出现这样的事端,一应入口之物都要留存少许放上三天才会丢弃,要查该是好查得很。
    太医磕了个头:“查出了。臣等先一一查过公主的日常饮食,皆无异样,倒是皇长子殿下今晚宵夜的桂花藕粉中显有钩吻。”
    话刚说完,立在旁边的公主乳母扑通跪地。她原担心自己逃不开干系,现下听闻是皇长子那边出的事,既觉心惊,又觉逃过一劫。
    乳母重重叩首:“是、是了……皇长子殿下不爱吃藕粉,公主却喜欢。皇长子殿下用宵夜时便跑来喂了公主两口……”
    贺玄时额上青筋一跳,又问太医:“那钩吻下了多少?”
    太医沉稳回禀:“公主刚满周岁不久,再多吃两口便有性命之虞;皇长子也不过六岁孩童,若吃下半碗,也必定命丧黄泉。”
    一句话将事情定了音——这毒,是冲着皇长子贺宁沅的命去的。
    “去查!”昭妃再度拍案,护甲扣在案面上,划出明显的白痕。
    贺玄时尚算冷静,睃了眼樊应德:“你亲自去。”
    樊应德轻应了声“诺”,躬身向外退去。夏云姒心下盘算着,这样的大事大抵不会一两日内能出结果,一时便也不好摸清对方下一步到底要往哪儿走了。
    果然,不过一刻工夫,樊应德便回来了,只是带回的暂且只有明面上的线索:“下奴去太医院查了档,近日去太医院取过钩吻的,只有……”他下意识地顿声,扫了眼旁边的周妙,“只有庆玉宫的周才人。”
    夏云姒锁眉,目光所及之处,周妙脸色一白。
    樊应德继续道:“从庆玉宫那边的档来看,周才人是为医治扭伤取的钩吻。至于万安宫这边是怎么回事,还得依次审过皇长子与周才人身边的宫人才知了。”
    皇帝点一点头,夏云姒正暗自思量各中情由,却听昭妃轻道:“周才人如何会害皇长子?”
    几人都看过去,昭妃眉目间带着几分愁绪,缓缓摇头:“周才人进宫时日不长,一与佳惠皇后并无旧怨,二与夏才人这皇后胞妹也交好,如何会害皇长子?”
    面色惨白的周妙这才如梦初醒,匆匆福下身去,也道:“是,臣妾绝无加害皇长子殿下之心,求皇上明鉴!”
    夏云姒朱唇微抿,没有开口。
    她要看一看,昭妃到底为什么帮周妙说话。
    昭妃轻声叹息,侧首望向皇帝:“皇上觉得呢?”柔荑伸过榻桌,她攥了攥皇帝搭在桌上的手,看起来情意绵长。
    皇帝沉吟着点头:“朕也觉得周才人不至于如此。”
    周妙紧绷的身子骤然一松,栽跪下去,惊魂未定道:“谢皇上……”
    昭妃微微抿笑,却将话锋一转:“只是事关皇嗣安危,也不得不先委屈周才人一些时日了。”
    夏云姒黛眉微挑,冷眼瞧着昭妃以一派温和模样说:“依臣妾看,且先将周才人禁足起来。待得事情查明,更能好好还周才人一个清白。”顿一顿声,她又和煦地看向周妙,“周才人要以大局为重。也不必害怕,皇上与本宫心里都有数,自不会冤枉了你。”
    原是为了这个。
    夏云姒心下轻笑一声。
    昭妃这番话说得可真是冠冕堂皇,教人挑不出错来。皇帝也自会答应的,因为周妙到底也只是个刚得宠的新宫嫔,并无太多情分。
    她没多说什么,现下不是与昭妃叫板的时候。
    便见皇帝点了点头,樊应德行至周妙跟前躬身:“才人娘子,您请。”
    周妙的脸色愈显惨白,但昭妃那番冠冕堂皇的话却让她说不出什么。几度的欲言又止之后,她也只磕了个头,便由两名御前宫人送回了庆玉宫去。
    殿中似乎因为周妙的离开冷寂了一层,昭妃深缓一息:“周才人或许无辜,皇长子身边的宫人却不无辜。”
    自然不无辜,否则那钩吻是怎么落进皇长子的宵夜里去的?
    贺玄时淡声:“一应都先押去审,宁沅身边的人尽数换新的来。”
    樊应德躬身领命,退出去传旨。
    至此,似乎每一步都安排妥帖了。
    夏云姒数算清楚,静看着昭妃,听着她说出最后一席温婉贤惠的话:“今日是无论如何也审不出结果了。皇上不如早些歇息,明日还有早朝。”
    说着,她话中流露出几许温暖的爱意:“臣妾让人备好了安神的汤药。”
    贺玄时也确实累了,点了点头:“都早些回吧。”
    说罢站起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行去。
    夏云姒安安静静地跟着,恭顺守礼。直至迈出房门,她才在扑面而来的夜风中打着寒噤开口:“皇上……”
    贺玄时转过头。
    她拢着手炉的手紧了紧,带着两分羞怯说:“皇上能否……先把这手炉借臣妾用用?”
    这话一出,皇帝自会想起她方才入殿时的模样。
    他皱起眉:“只用个手炉怎么行?让宫人回去给你取件衣服。”
    说着他就要吩咐宫人去取衣,却见她摇摇头:“不妨事,庆玉宫离此处也不远,快些走便到了。臣妾若留下来等,即便自己身边有人侍奉,公主身边的宫人也不免要分神照应臣妾,倒扰了公主歇息。”
    说完她就一福身:“臣妾告退。”
    “四……阿姒!”他及时换了个合适的称呼唤住她。
    夏云姒止步,明亮的乌眸抬起看他。
    他解下宫人刚为他加上的狐皮大氅,披到了她的身上。
    狐皮厚重,她只觉周身都一沉。迎上他的目光时,她眸中温暖起来:“多谢皇上。”
    这话里带着三分小女儿的娇俏,似是当年,又不似当年。
    但总之,足以让他忆起当年。
    那是他继位后的第一个冬天,夏云姒才九岁。
    那年京中下了一场很大的雪,她进宫找姐姐玩时就拽着姐姐一并去玩雪。
    太液池整个结了冰,她们由宦官拖着冰车,在湖面上溜了会儿冰。还堆了个雪人,石子是眼睛、胡萝卜是鼻子。
    堆好往回走时,才发现他已在湖边笑看她们很久了。
    夏云姒出来时穿得少,跑跑跳跳也没觉得冷,往回走时一安静下来却冻得打哆嗦。
    姐姐怕她冻着,就要解下外面的棉衣给她穿,他忙将她阻住,自己脱了大氅披到夏云姒身上。
    即便按现在的身量,他的大氅也足以拖到她的脚面,何况当年?
    当时的夏云姒便费力地拽着那长长的一截,仰头跟他说:“要给姐夫拖脏了,我还是穿姐姐的吧!”
    佳惠皇后要脱给她的那件只是个短棉袄,对她而言确实合身得多。
    他却蹲下身,在她额头上一敲:“衣服要紧还是你姐姐要紧?”
    那时多好。
    他和姐姐情投意合,中间没有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事、这么多的纷纷扰扰,对她的关心也不过是姐夫对妹妹的关心。
    现在终是都变了。
    夏云姒抿着笑看他,她知道这样的笑容在背后宫室的光火映照下会显得十分明艳。
    是他会喜欢的样子。
    第10章 醉翁
    周妙自此被禁了足,无旨出不得门,外人也不能擅自去探望。
    好在同住一宫的还可走动一二,夏云姒便着意打听着,在许昭仪去看她的时候,自己也走了一趟。
    周妙身边的宫人客客气气地请她进去,进了内室,便听到周妙的抽噎声。
    “臣妾如何会害皇长子……”
    “昭妃娘娘不过就是要借此让臣妾失宠罢了!”
    夏云姒心下松气——她知道昭妃的真实用意就好。若因为昭妃那番话说得好听,她也觉得昭妃只是秉公处事,可就太傻了。
    许昭仪适当地喝了她一句:“别这样指摘昭妃娘娘!”说着余光注意到有人进来,定睛一瞧,轻喟,“你也来了,坐吧。”
    夏云姒向许昭仪福了福,周妙红着眼睛站起身,将榻桌另一侧的位置让给她坐,自己示意宫女添了张绣墩,坐去了底下。
    夏云姒坐定后瞧一瞧她,宽慰道:“别哭,待得事情查明,皇上总还会见你的。”
    周妙紧咬薄唇,摇摇头:“夏姐姐无需哄我,只看胡氏被降位禁足时缘何那样紧张,我便知圣宠不易再来了。”
    “可你与胡氏是不一样的。”夏云姒温言柔语,“胡氏进宫三年,从来也不得皇上喜欢,凭着昭妃娘娘提拔才有了才人的位子,你与她哪里相同?所谓小别胜新婚,你这些日子见不到皇上的面,来日再见时稍作安排,皇上更要喜欢你了。”
    周妙被她说得情绪缓和了些许,抽噎声也缓了。夏云姒顿了一顿,又说:“与其担心不得宠,倒不如提防昭妃再害你一次。”
    周妙微懵,转而了悟,紧张又诧异地皱眉:“可昭妃娘娘自己都说……知道臣妾不会加害皇长子。”
    “那是场面话,说给你听的。”夏云姒淡淡摇头,“如今皇长子身边的宫人尽数押进了宫正司,你身边的也进去了好几个。若有哪个招出就是你所为,即便皇上不信,可在供词面前也难免先罚了你,以正宫规。”
    周妙面色霎然白了一层:“可我……”
    “你且先告诉我,你让人去太医院取过钩吻没有?”夏云姒问她。
    周妙黛眉紧锁,用力摇一摇头:“没有!”
    夏云姒打量着她:“可圣驾面前却不见你陈情?”
    “我生怕背后之人布局布得周全,昭妃再着人搜宫,真搜出什么钩吻来!”周妙道。
    若是那样,纵使有栽赃的可能,也衬得周妙先前的辩解像是欲盖弥彰,令皇帝多存几分疑虑。
    “还好你机灵。”夏云姒沉然点头,兀自忖度了一会儿,笑看向许昭仪,“那就只好劳昭仪娘娘‘先下手为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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