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明光殿里的宫人们扑通一声全部跪倒在地,声音整齐又惶恐不安,“陛下息怒。”
    “来人,送南阳公主回宫!”
    跪倒在地的宫人一咕噜爬起来,小跑着走到南阳公主身边,“殿下,请随奴婢回宫。”
    南阳公主转身看向父皇,眉眼间显出挣扎之色,多年理智告诉她已经惹恼了父皇,此刻最该做的是听从父皇安排回宫;然而情感上,她又实在想要一个答案——沈凤璋为什么不肯娶她。
    她一咬牙,紧皱双眉,喊了声父皇。
    当今至尊再疼爱女儿,也觉得南阳这番行为十分出格,有失皇家公主的脸面。见南阳居然想要违抗他的命令,当今至尊脸上怒意越发强盛。
    就在当今至尊想要发怒之时,一道轻缓的声音忽然间响起。
    “陛下,南阳殿下年纪尚小,又是性情中人,还请陛下不要责罚公主殿下。”将这对父女的反应全部收入眼中,沈凤璋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了出来。说到底,是她害南阳公主落到如今这个境地。她对南阳公主没有爱情,但她还是挺欣赏南阳公主这样明媚张扬,热情直率的小姑娘。
    当今至尊发怒本就是觉得南阳追问沈凤璋为何不娶她这番行为不够得体,有失脸面,恐怕被沈凤璋看轻,觉得南阳她轻浮。此刻见沈凤璋主动站出来求情,当今至尊定定地看了她几眼,发现她是真的这么想的后,心中怒意终于消失了一些。
    “多谢父皇!”南阳公主见状,赶紧机敏地向父皇道谢,随后重新看向沈凤璋,冷着脸道:“沈郡公,本宫想知道,你为何不愿娶本宫?”
    身着玄色长袍的少年郎君稍稍沉默了一会儿,清俊秀美的脸庞上少了几分温和,多了几分冷冽,连说话的声音都显得十分淡,少了几丝感情,仿佛一滴墨滴入水中,瞬间就会被水冲淡。
    “微臣不愿娶殿下是因为微臣早已心有所属。”
    南阳公主脸色一变,眉眼一抬,她忍不住怒道一声“好!”随后朝着当今至尊快速开口,“父皇,儿臣告退!”她想过很多理由,唯独没去想这一个。没想到啊,还真是沈凤璋看上了其他人,看不上她。
    望着大失所望,愤然离去的南阳,当今至尊虽然有些担忧,但更多还是放松。他宁可南阳伤心一时,不忍见她难过一世。
    当今至尊看着被留在殿里的沈凤璋,轻咳一声,“凤卿,你口中的心上人是谁?你说出来,孤替你指婚。”这样一来,既能遮掩今天南阳的事,也能让南阳彻底死心。
    她哪里有什么心上人。这不过是推脱之语罢了,沈凤璋脸上苦笑一下,禀报道:“多谢陛下好意,不过微臣与心上人有缘无分。”
    当今至尊见状,不再多言,重新将话题拉回到给沈隽和临汝赐婚上。他虽然不如喜欢沈凤璋那般喜爱沈隽,但也有几分惜才。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明知沈隽是私生子出身,却仍想给他赐婚了。
    然而沈凤璋却严厉反对,一口咬定沈隽的出身配不上临汝。
    当今至尊凝视沈凤璋半晌,心里对这个理由将信将疑。沈凤璋这么激烈地反对沈隽和临汝,恐怕不单是觉得沈隽出身配不上。
    当今至尊曾经听说沈家小郎君与沈家大郎君势如水火,沈家小郎君格外厌恶兄长。沈凤璋反对沈隽娶临汝,他估摸着也是出于她心底对沈隽的厌恨,不想让沈隽好过。
    ……
    当今至尊在与沈凤璋谈论沈隽和临汝的婚事时,白闻楼里,沈隽也正与人聊起此事。
    临汝公主几乎每天都在白闻楼对面的茶楼里坐着,这事早就被白闻楼之人发现了。他们观察了几日,最终得出结论——临汝公主这是看上沈隽了!
    虽然对于某些前途似锦的郎君来说,并不稀罕娶公主为妻,甚至于一心想躲开这件事。然而对于更多人来说,就算娶公主为妻会有一定弊端,但也会有极大好处。
    张四郎和沈隽一道走出白闻楼。他跟着沈隽一块儿朝沈府方向走了几步,看着不被府里重视,只能步行回府的沈隽低声道。
    “阿隽,我听闻陛下有意为你和临汝公主赐婚。”
    张四郎真心实意替沈隽高兴。
    “阿隽,只要娶了临汝公主,你就有更多被当今至尊发现才华的机会。我相信只要当今至尊看到你,你一定会受到重用的!”虽然前朝时,驸马大都只能做闲职,但在大周还是有过例外的。他相信以沈隽的能力,定然会成为下一个例外。
    娶临汝公主?
    沈隽心中嗤笑一声,面上不显。他朝着张四郎淡淡一笑,看上去格外淡然,“多谢四郎关心。不过这事到底还未成定数。事关临汝公主声誉,四郎暂时还是别往外说。”
    张四郎钦佩地看了沈隽一眼,再次对他的为人感到佩服。他急忙道:“阿隽你放心,我也只是和你这么一说。绝不会和其他说起这事。”
    沈隽朝张四郎感激一笑,表示感谢张四郎的关心。
    与张四郎分道扬镳之后,沈隽带着人朝府里走去。
    “要是被张四郎说准了,郎君能够娶公主就好了。”黎苗跟在沈隽身旁,回想着张四郎的话,忍不住替沈隽操心。
    沈隽从沉思中回过神,淡声训斥了黎苗一句,“休得胡言。这样的话,以后别再说了,若是被人听见,既有损公主清誉,也显得我有走捷径之心。”
    尚公主,他怎么可能尚公主。
    黎苗并未察觉沈隽真实想法,他听着沈隽的话,想到沈凤璋,情不自禁撇了撇嘴,想要叹气。郎君就是太正直了,娶公主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真正应该被人嘲笑的是小郎君才对!走那种歪门邪道入朝为官!
    说起来,小郎君离府也快一个多月了吧。也不知道在外办差办得怎么样。就凭小郎君的能力,想必是没什么进展,所有一直没有回府。
    就在黎苗这般想着的时候,他和沈隽两人正好在门口撞上从宫里回来的沈凤璋。
    越发英挺俊朗的玄衣郎君端坐在高头大马上,无意间看过来的眼神带着居高临下与清冷尊贵。马在大门口停下,她从高头大马上翻身而下,姿态潇洒。
    这?这是小郎君?怎么一月多不见,小郎君变化如此之大了!黎苗吃惊不已。
    站在黎苗前面的沈隽,对沈凤璋的变化也感到有些讶然。他盯着坐在马上,神情冷淡,目不斜视的沈凤璋,心口莫名像是堵了些什么,有些不是滋味。
    第41章 心上人(捉虫)
    昔年蠢钝不堪, 只会跟在世家公子身后阿谀奉承,小意讨好的沈凤璋,现在却受到重用,意气风发。
    而他呢?沈隽抓紧了腰间的佩玉,看着被人迎进府中的沈凤璋, 心底似有烈火燃烧,灼得发疼。迈入仕途的第一步就如此不尽人意。
    蛰伏, 蛰伏!
    不见沈凤璋时, 他尚能压下恼怒, 重新替自己规划路线,可一见沈凤璋, 他却觉得满心焦灼。哪怕他对自己有信心, 但看到曾经处处不如自己的人, 现在将自己远远甩在身后, 他还是不由自主生出焦急烦躁之情。
    沈隽站在郡公府门口,竭力压制心底腾升的焦灼。然而他在注意到沈凤璋走进府邸的过程中, 连眼风都没给站在一旁的自己时,焦灼中又添上几分难言的意味。
    不久之前, 沈凤璋还用嘲笑欺辱自己来掩饰她内心对自己怀有异样的情感。现在见到自己,她却能目不斜视,脸上一片平淡, 丝毫不动容,似乎对自己不再有任何感情。
    他不在意沈凤璋喜不喜欢自己,但沈隽在意她在这个时候不喜欢自己。她为什么不再喜欢自己, 因为她自己平步青云,而他却仍只是一个小小的奉朝请?
    他用力握紧拳头,指节发白,她怎么能在这个时候不喜欢自己呢?
    沈隽苍灰色的眼眸里泛起波澜,如山雨欲来。若他和沈凤璋身份调换,他如今高高在上,沈凤璋走投无路,像趴在他脚边的一只臭虫,他根本不会在意沈凤璋情感的变化。
    沈隽眼眸轻闭,说到底,一切都是不甘心在作祟。
    “郎君?”黎苗抬头瞥了眼凝视着小郎君背影,面无表情的大郎君,脸上显出几分不解。小郎君没有来欺负大郎君不是好事吗?大郎君怎么神情看上去好像有些……不快?
    察觉到失态的沈隽神色不变,毫不慌乱,他转头朝黎苗浅浅一笑,温声道:“阿父泉下有知,知晓二郎有如今这般造化,想必会非常欣慰。”沈隽清雅和煦的声音微微一顿,带出几分怅然,“可惜,我却……”
    后面的话,沈隽没有再说下去。他收敛无意间流露的颓丧,重新一笑,看不出半点阴霾,“走吧。这么久,二郎难得回来一趟,今晚上肯定是家宴。”
    黎苗闻言恍然大悟,他就说郎君怎么可能因为被小郎君无视而感到不快。原来郎君是为自己不及小郎君而怅然。是啊,要他说,小郎君就是走歪门邪道,踩了狗屎运,论真才实学,哪里比得上大郎君!要他是大郎君,早就被现在这种情况气死了,哪里还会替小郎君高兴。
    害怕引起大郎君伤心,黎苗连忙顺着大郎君的话提起家宴,“郎君说得对,今晚府里肯定有家宴。”
    沈隽所料没错,今晚上确实是家宴。
    东西两府,长房二房,齐聚一堂。
    一个月前,沈凤璋虽然是府中主人,但坐上首的一直都是辈分最高的沈老夫人。然而这回,沈隽落座时,却发现祖母坐在右手边第一个。整张桌子上的位子都往后退了一个,上首的位置被空了出来。
    沈隽坐下没多久,原先还有些泛白的天空渐渐被墨色侵染,最终吞噬最后一抹光亮,天地陷入昏暗。习习夜风吹散夏日的闷热,带来清凉之意。
    正屋外,一抹明光由远及近,在树影浮动的昏暗夜间,显出几分幽静与柔和。两名仆从一左一右各提着一盏灯笼,身着白衣的少年郎君跟在仆从身后,缓缓走来。
    走到正堂前面时,悬挂在正堂下的八角木灯投映下温和的光芒,在对方那双近乎纯黑的眼眸中映出两点明光。行走之间,对方身上看似简单的白衣,也在光照中显出似有若无流淌着的银纹。
    清贵,俊逸,离尘脱俗。
    任谁看到踏入正堂,神情冷淡不含笑意的沈凤璋,都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阿璋来了,快落座吧。”正堂里,沈老夫人见到缓步走来的沈凤璋,向来严肃的脸上显出微微笑意,柔和了脸上冷酷的法令纹。
    “祖母,孙儿年幼,该您坐在上首才是。”沈凤璋在离红木桌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朝着沈老夫人微微笑道。
    那张清俊脸庞上浮现的笑意,瞬间冲淡萦绕在沈凤璋周身的清冷与距离感。
    二房的沈二夫人心下松了口气,脸上摆出热情的笑,朝着沈凤璋劝道:“二郎你如今已经出仕,不再是孩子了,而是真正的一家之主。当然要往上坐了。”
    沈老夫人余光一扫,瞥了沈二夫人一样。她虽然不喜欢沈祯这个庶子,但不得不承认,沈祯这个妻子,娶得比景猷好多了。她朝恍若未闻的虞氏看了眼,心里微叹一声,看向沈凤璋,“是啊,阿璋,你就坐下吧。”
    沈凤璋见状,只能在上首落座。
    沈老夫人和沈凤璋在谦让座位时,坐在沈二夫人身旁的沈湘瑶看着坐在上首颇有气势的沈凤璋,又瞥了眼坐在左手边满脸稚色的胞弟沈凤毓,指尖狠狠掐进了掌心里。
    坐在虞氏身旁的沈湘珮也在忍不住打量着沈凤璋。一月不见,二兄看上去瘦了许多,似乎还长高了一些,整个人越发颀长高瘦。她方才被提灯的侍从引着走近时,真有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气息。
    沈湘珮下意识拽紧衣袖,以此掩饰心中的歆羡。
    沈家家宴没有什么食不言的规矩。老郡公在世时,就喜欢在餐桌上聊天,检查小辈们的功课。
    今日这场打着为沈凤璋接风洗尘旗号的家宴,看似热热闹闹,实际上除了对其他人不甚在意的沈凤璋,一心为孙子高兴的沈老夫人以及不愿掺和进乱七八糟的事里,只想过自己清静日子的虞氏,饭桌上其他人都各怀心思。
    看着将沈老夫人逗得满脸笑意的沈凤璋,沈湘珮内心微微感到一丝艰涩。往日里,祖母最疼爱她了,以前这样的家宴,大家的目光都围绕着她,可是现在……
    “二娘,怎么了?”注意到沈湘珮望着前面,久久未曾动玉著,虞氏娥眉微蹙,轻声关心道。
    “无事。”沈湘珮稍稍摇头,收回目光。然而沈老夫人以及沈凤璋等人的谈笑声,却始终往她耳中钻。
    将心里的不甘压了又压,忍了又忍,沈湘珮还是没有忍住。
    “二兄!”
    坐在上首,沈凤璋正在给沈老夫人讲自己外出一月碰到的事,听到沈湘珮的喊声,她转过头看向沈湘珮,脸上带着还未散去的浅笑。
    “二娘想说什么?”
    沈老夫人也偏头看向沈湘珮,因为笑,眼尾显出细纹。孙儿变得这般有出息,她心情极好,“二娘是也想听阿璋这一月的事吗?”
    沈湘珮搁下玉著,正色敛容,“二兄,一个多月过去了,郑姨娘的病应该也已经好了。今晚既然是家宴,姨娘作为二兄的生母,也该在场才对。若是姨娘知晓二兄如今取得这般成就,想必会十分高兴。”她实在看不惯,二兄将生母关在院中,自己却没心没肺,一点都不孝,毫不在意。
    沈凤璋脸上残留的浅笑似见到太阳的露珠一般,消失得不留半点痕迹。
    沈老夫人盯着沈湘珮的眼神亦褪去祥和,多了几分严厉。她实在未曾料到,在这样一个大好的日子里,做事向来妥帖的二娘会突然提起郑氏。
    二房的沈二夫人和沈湘瑶脸上挂着相似的笑,默不作声,一脸看好戏的模样。方才沉默半晌,认真吃饭的虞氏此刻却放下玉著,朝沈凤璋和沈老夫人恬淡一笑,“阿家,郑娘子往日里颇为疼爱二娘。二娘的性子阿家清楚,她向来重情念旧。今夜大家聚在一块儿,热热闹闹,二娘想到孤零零待在院中的郑娘子,难免忍不住出言。”
    沈湘珮不料自己的话会引得沈老夫人脸色大变,但阿娘替她找借口解释后,她心里突如其来的紧张忐忑慢慢缓和了一些。
    “二兄,我正是此意。姨娘独身一人,未免太过可怜。”她微抬下巴,带着几分清高,朝沈凤璋说道。
    哪怕不在建康城,沈凤璋也能从刘温昌口中得知沈家人境况。她瞥了眼还在和她争执郑氏之事的沈湘珮,眼尾眸光轻轻扫过一旁看好戏的沈湘瑶,如同墨丸一般的眼里现出似笑非笑之色。
    “二娘,与其有空关心郑娘子,不如多关心关心你自己。”
    “二兄,你什么意思?!”沈湘珮柳眉紧皱,怒不可遏。二兄居然因为她提起郑姨娘,就威胁她?!
    沈凤璋微微抬手,守在一旁的侍从立刻替她斟上酒。沈凤璋轻晃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灯盏下波光粼粼,美不胜收。
    她抬眸,漆黑的眸光似刀锋,殷红的唇亦显出锐利的弧度,“二娘,你年纪也不小了,有空操心各种琐事,不如——”沈凤璋微微一顿,放柔了嗓音,“操心操心你的婚事。”
    别等原定的夫君被人撬走,才知道着急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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