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
百日之后,两不相欠。
霍澜音轻叹了一声,从针线篓中挑了一块红色的布条,一层层缠在望山上,又拿来针线仔细缝好,将望山收进抽屉。
夜深了,霍澜音也睡熟了。
房门被推开,卫瞻迈进房中。随着他进来,带进屋中一道风。凉风一下子将桌上的蜡烛吹熄。
卫瞻立刻看了一眼床榻上的霍澜音,走到桌边将蜡烛点燃,房中重新亮起暖融融的光。
他悄声走向床榻,挑开半边的床幔,看向霍澜音。霍澜音如昨晚一样蜷缩着裹在被子里,眉心蹙在一起。
卫瞻弯腰,将霍澜音被子里的左手拉出来。
霍澜音睡梦中轻声呢喃了句什么,左手下意识地去抓,反手握住了卫瞻的手。
卫瞻微怔,垂眼去看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
霍澜音不安地细微挪动,她握着卫瞻的手慢吞吞地变了姿势,最后将卫瞻的拇指握在手心里攥着。
卫瞻深深吸了口气,抬眼看着霍澜音紧蹙的眉头,怎么就那么生气呢?
胸腔里的那团火已经压了太久。
他烦躁地将霍澜音握着他的手推开。
霍澜音低低轻哼了两声,眉心皱得更紧。
卫瞻恶狠狠地剐了她一眼,拿出银针刺在她左手虎口。
霍澜音一直揪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
盯着霍澜音的脸半晌,卫瞻拔下银针,恶狠狠地虚空做了个扇巴掌的动作,愤怒地佛袖离去。
第二天霍澜音醒得特别迟。
“姑娘,你可终于醒了。我都过来三次了,你都一直睡着。”莺时进来。
“什么时候了?”霍澜音抱膝坐在床上,慢吞吞地揉着眼睛。
“都已经过了巳时啦。”
“这么晚了?”霍澜音也很意外昨晚睡得那么沉,“快,快给我打水。今儿个也要去不二楼修玉簪的。”
霍澜音掀开被子下床,顺手拿起昨天换下来的衣服。
“咦?”
她在衣服里翻了翻。
“贴身心衣怎么不见了?”
她想问是不是莺时收的,可莺时已经先一步跑出了屋子。霍澜音也没多想,将昨儿穿的这些衣服放在一旁,打开衣橱拿出今天要穿的男装。她简单收拾了一番,急匆匆地带着小石头去了不二楼。因要晾晒、碾磨昨儿个摘下的花草,没让莺时跟着。
快到午时才到不二楼,霍澜音专注地修复玉簪。
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她终于将玉簪修复好,让小石头送去给赵老板。
赵彦林屁颠屁颠地凑进来。
“我二叔不让我打扰你修复玉簪,你总算可修好了!我在隔壁等了你一天!”
霍澜音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随口敷衍:“赵公子等我做什么?”
“我昨儿被那小白脸推下去,可疼了。你就不心疼一下?”
霍澜音愣了一下。
小白脸?
她又紧接着笑了。
她一笑,赵彦林也跟着傻乎乎地笑了。他忙说:“对对,小娘子就应当多笑。一笑倾城啊!你这一笑我,我这颗心哦。怦怦怦——来来来,你来摸摸看!”
霍澜音将东西收拾好,背上木匣,向一侧避开,疏离地说:“我还有些急事,这就得走了。有什么事儿,下回再说。”
“那不行!”赵彦林的嗓子一下子粗起来。他赶忙走到门口,张开双臂挡着去路。一脸凶神恶煞的表情,粗声粗气:“我告诉你!小爷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今儿个,这门婚事你要是不同意,我就把你绑起来扛回家强娶!”
赵彦林高高抬着下巴。
霍澜音说:“赵老板。”
赵彦林吓了一跳,立刻回头:“二叔,我……”
身后哪里有人。
“你你你……你不老实!”赵彦林气冲冲地指着霍澜音。
霍澜音浅浅笑着,认真道:“赵公子貌比潘安才比夫子家财万贯,将来一定会遇到情投意合的夫人。”
“我就……”
霍澜音打断他的话,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说:“赵公子貌比潘安才比夫子家财万贯,如此人中龙凤的好男郎定然不齿于勉强女子,如此无敌聪慧的好男郎定然知道强扭的瓜不甜这道理。”
“我……我……”赵彦林被噎住了。他双肩耷拉下来,沮丧地嘟囔:“我都这么优秀了,你怎么就不肯跟我?凭什么不倾心于我?”
“倾心于否与赵公子是否优秀无关。倘若喜欢一个人只看他是否优秀,那么他日遇到更优秀的人,岂不是可以顺理成章地移情别恋?”
霍澜音说完,自己愣住了。
原本怎么也想不通的事情,竟然在一瞬间自己想通了。身边人都说她若嫁给王景行会是很好的归属,她曾不懂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如今却懂了。
莺时说她当局者迷,她坚决否认。此时方知她真的被困在了局中迷雾,而且是困了很久很久。
原本她十分茫然,犹豫着要不要尝试接受王家表哥,如今也在瞬息间有了答案。
心中一片明朗,顿时轻松下来。
她笑了。
赵彦林看得一双圆眼发呆,他咽了口唾沫,说:“乖乖,原来你刚刚那个笑不算什么,这才算倾城一笑嘛!不……不对啊?你刚刚说的那话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霍澜音轻笑:“赵公子貌比潘安才比夫子家财……”
“得了吧你!”赵彦林一双毛毛虫粗眉拧起来,“什么倾心不倾心的……哦哦哦……你就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然后不肯移情别恋本小爷?”
霍澜音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她发现跟赵彦林当真是说不通,只好做出诚恳的样子来,说道:“不瞒赵公子,我心中的确有意中人。”
卫瞻一步一步走上楼梯,将霍澜音的最后一句话听进耳中。
“我就知道……”赵彦林沮丧地低着头。
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不高兴地嘟囔:“什么人这个时候来看小爷的笑话!”
他回过头看见来人是卫瞻,粗短的脖子往领子里缩了一下。
“下、下次再聊!”赵彦林对霍澜音说完,立刻贴着墙边,一边冲卫瞻挤出极为难看的笑脸,一边往楼下挪。
卫瞻并没有看赵彦林一眼。他今日穿着一身青色的长衫,上面绣着翠竹的暗纹。华贵的柔缎料子却透出一股斯文的气息,脱俗的容貌和天生的高傲,又为他的气息里添了几分日月入怀的朗质。
“纪公子。”霍澜音冲他得体地浅浅一笑,“有一件事还想问问纪公子。你昨天……”
“听说梅无先生有意中人?”卫瞻打断她的话。他手中握着一柄合拢的折扇,一下又一下轻轻敲着自己的掌心。
霍澜音皱眉。心想这人可真是古怪,不仅喜欢拉着刚认识的人说自己和妻子的私密事,还要打听旁人的私密事。
卫瞻又轻轻敲了两下掌心,问:“不知道何时大婚,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讨一杯喜酒。”
霍澜音收了脸上的笑,语气也变得疏离起来:“纪公子,这些是我的私事。”
楼下响起一阵脚步声,王顺咚咚跑上楼梯。他也没上到最后最后一节,在还差三四节的时候便停了脚,朝上望向霍澜音,笑着说:“霍公子,我家二爷说你的活儿应当干完了。让我来请你去四春楼吃饭!”
“好。我这就去。”
刚好霍澜音也有些话想要对王景行说。
“纪公子,我先走一步。”霍澜音对卫瞻淡淡弯唇,走下楼梯,和王顺一起下楼。
她客气地说:“麻烦你跑这一趟。”
王顺嘿嘿笑了两声,忙说:“不麻烦不麻烦,都是一家人嘛!”
一家人。
卫瞻脸上高傲的、如沐春风的笑容终于散去。他最后用手中的折扇敲了一下掌心,折扇贴在掌心没有拿开。片刻之后,他将手搭在木质楼梯扶手。微微用力,指关节发白。厚重的楼梯扶手有了裂缝。
“泥泥,孤真的要生气了。”
他不紧不慢地一步步往下走。当他走下去,身后的楼梯慢慢皲裂,然后摧古拉朽般轰然倒塌。
王景行立在四春楼三楼包间的窗前,注视着霍澜音拐过街角,往四春楼走来。看着她逐渐走近,王景行的眉眼间不由浮现了几分温柔的笑。
他吩咐店小二上菜,霍澜音进来刚刚坐下,店里的伙计端上店里的招牌菜。
霍澜音扫了一眼,发现桌子上的几道菜无一例外都是素菜。
王景行倒了一盏茶递给霍澜音,笑着说:“忙了一下午,一定累了。店里的菜我都尝过,这几道不错,表妹尝尝看。”
霍澜音接过王景行递过来的茶没有喝,直接放了下来。她纤细的手指捏着茶盏,轻轻转动着,盏中茶水微微晃动。
王景行瞥了一眼,猜到霍澜音兴许是有话要对他说。他也不急,径自拿起筷子吃东西。
“表哥,我思来想去总要给你一个答复。”
王景行夹菜的动作一顿。
“我经历过什么表哥都知道,”霍澜音顿了顿,“又不知道。”
王景行放下筷子,看向霍澜音,说:“你若不想我知道,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你若想让我知道,我便会知道。”
霍澜音唇角挂着笑,轻轻摇了摇头。她望着王景行的目光里噙着一抹温柔。她说:“不是不能嫁给表哥。”
王景行心里忽然一紧。
“可是我找不到嫁给表哥的理由。”
王景行心里忽然又是一空。
“或因家族联姻,或因寻求庇护,或因延绵子嗣,或因免于闲言碎语,或因单纯的喜欢……”霍澜音摇头,“我找不到理由。我没有家族要考虑,觉得自己可以护好自己,没有生儿育女的想法,名声更是早就坏透了,也……”
“也不喜欢我。”王景行苦笑,将霍澜音没有说完的话接下去。
“不是表哥不好。在我能接触的男子中,找不到比表哥更好的人。”霍澜音心里越来越清朗,“可是我总觉得表哥只是表哥就挺好,想象不出当表哥成为夫君之后,我对表哥的感情会有什么区别。既找不到成婚的理由,又为何一定要遵从习俗,为婚嫁而婚嫁?”
王景行心里闷闷的。他不是强求的人,可他知道错过今日,可能日后再没有机会。他起身,走到窗口,望向窗外。
他不敢去看霍澜音淡然的眉眼,只好背对着她说话:“为什么不能试一试?给我也是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兴许你会发现婚后的日子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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