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节
朝堂中,人人彼此怀疑猜测,有借机滋事把矛头指向政敌的;民间,百姓们则纷纷为地震而做准备。
第二天一大早,马家拉着周家在女王面前告了云家一状,说云笛之弟云闪闪在玖仙号上一掷万金,被马覆训斥后,于沉船之际发难,将马覆秘密杀害。所以迄今为止,玖仙号上的其他人都找到了,唯独没有马覆和周笑莲。周家复议,并搬出了许多云闪闪穷奢极欲的罪状,当面问云笛哪来那么多的钱。云笛反驳都是云闪闪母亲的嫁妆,同自己无关。两派在早朝时争吵不休,闹得女王头疼无比,命令云笛继续搜寻马覆和周笑莲的下落。
因此,如今芦湾人人皆知,女王的八个王夫候选人,少了三个,包括之前早就受伤养病中的王予恒。
到了下午时,又少一个。因为胡九仙年迈体虚,落水后大病一场,云笛请遍芦湾名医,都说要卧榻养病,尤其要避免过病气给其他人。
大家都在议论此事,直到黄昏时分,风小雅的黑色马车出现在了芦湾城门外。
无数人涌去看热闹。原因无他,这是目前赌场里赔率最小的候选者。在此之前,有关于他的传奇生平、他的十一位夫人、他的美貌、他的病,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路人皆知。
大家都想看看,鼎鼎大名的鹤公是什么样子,是不是真的“小娘勿多望,望一望,就要别爹娘”。
然而谁也没见到。
黑色的马车关得紧紧的,风小雅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只有一队身穿银甲的妙龄少女,策马护卫在马车身旁,神色肃穆,不容冒犯。
事后程国百姓们对此自有一番议论和比较:“同样出行带姑娘,鹤公带的姑娘一看就不好惹;国师带得姑娘们一看就很神秘;还是前三殿下带的姑娘们好看又风骚,走过路过,那各种媚眼抛得啊……”
易容了凑在人群中看热闹的颐非冷不丁听到自己的轶事,不由一怔,继而轻笑起来。
风小雅的马车直接去了驿站,驿站里的人总算见到了他,却发现车里不止他,还有一位小丞相。消息传出后,众人大惊——薛采也来了!
薛采赔率虽比风小雅高很多,但论名气,却比风小雅大多了。在此之前,大家都以为他不会来的,没想到,他竟来了!
颐殊接到奏报,也很惊讶。她故意在璧国中选薛采,就是为了恶心恶心素来跟她不对付的姜皇后,结果,姜皇后竟真的同意薛采赴约了,葫芦里埋得什么药?
姜沉鱼一直想杀她。颐殊十分清楚这一点。
去年父王寿宴,化名小虞的姜沉鱼来到程国后大出风头,令彼时还是公主的她看得来气,很不顺眼,便派杀手想趁暴乱之际抹杀她——就像她之前抹杀过很多她看不顺眼的漂亮姑娘一样。
结果自然没杀成。因为小虞不是普通药女,她是璧国国主昭尹的妃子,后来成了皇后,更在昭尹病重后临朝称制,成了璧国第一人。
而这一切,都让颐殊更恶心她。
姜沉鱼就像璧国的她的翻版,可是却那么那么好命。没有暴虐疯狂的父亲,没有尔虞我诈的兄长,不用出卖身体,不用出卖尊严,她甚至没有野心,可权势会主动朝她扑过去,把桂冠戴在她的头上。
凭什么?
颐殊总是忍不住想:凭什么姜沉鱼那么幸运?好希望看见她的痛苦和绝望。
想到这里,她走到铜镜前,端详着丰容盛饰的自己,确信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完美后,转身对侍卫道:“那么,朕便去驿站拜会一下小薛相吧。”
侍卫惊道:“陛下要去驿站?应让薛采入宫觐见……”
颐殊抬手打断他:“休要啰嗦,去备车。另外,通知袁宿,让他陪朕一同去。”
侍卫不敢劝阻,躬身退下了。
颐殊继续注视着铜镜中的自己,目光微闪,却不知为何,带出了些许哀愁。
好快……
这就……一年过去了。
不过一年,却已物是人非,故人不在。
***
袁宿坐在马车里,膝上放着一个沙盘,流沙的图案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有所变化,他全神贯注地盯着这些变化,好半天才抬起头来,看着坐在他对面、一身黑色斗篷的颐殊道:“此行并不凶险,但还是建议陛下不要去。”
颐殊温柔亲切地看着他,微笑道:“既无凶险,为何不让朕去?”
“因为陛下是带着愿望去的,而这个愿望,不能实现。”
“你知道我有何愿望?”
“陛下想收服薛采。”
颐殊摇了摇头:“薛采虽早慧,但不过一总角小儿,又是璧国人,我既不像燕王那样爱才,也不像姜沉鱼那样信任他。留着他还怕被他反噬,要来何用?更何况,我已有了你。”说到后来,眉梢眼角情意绵绵。
袁宿却似完全看不出来,面色依旧很平静。“那么,陛下是想让薛采走。”
“你占卜的结果是薛采不会走,对吗?”
袁宿注视着沙盘:“嗯。”
颐殊掀开车窗的帘子,外面夜色降临,华灯初起,正处于喧嚣平息、幽宁渐起之时,她的眼睛里也不禁有了很多变化。“去年也是这样一个夏天的晚上,璧国的白泽公子姬婴来见我,问了我一个问题。他问——想要自由,还是想要皇位。”
其实一开始想的没有这么复杂。
只希望那个名义上是她生父的男人死掉。
希望那个男人快点死,好结束那屈辱罪恶绝望的生活。
可是她的父亲不是普通人,是程国的皇帝。想要除掉他,太难了。
然后如意夫人出现了,说要帮她。她无比感激,觉得暗无天日的生活终于有了盼头,有了一道门。走过那个门,就可以获得新生。
结果,却在如意门的陷阱里越陷越深,如意夫人掌握着她所有的秘密,所有的人脉,在她身上扎了无数小孔,孔里系着线,想把她当做提线木偶一般操控。
请神容易送神难。等她有所发觉时,一切都已身不由己了。她无法摆脱如意门,无法抗拒如意门,必须按照他们说的做下去。
他们借她之手给程王铭弓下毒,却又不肯让铭弓死,因为要留着他的命挟持她。他们也给麟素下了毒,觉得病弱的麟素更适合作为下一任程王,下一个如意门的傀儡。
就在她一步错步步错,眼睁睁地看着一切都失控了,都将落入如意门之手时,姬婴出现了。
姬婴问她:“要自由吗?还是,要皇位?”
她却已不敢再轻易选择。
怕他又是另一个如意门,又一个让她生不如死的陷阱。
姬婴看出了她的犹豫和恐惧,什么也没说,只将一张卷轴缓缓打开,摆在她面前。卷轴里是一幅程国的舆图,他在螽斯山上点了一点,说:“如意门的老巢,在这里。”
她非常震惊。震惊过后,却又萌生出了希望。
“你想让我做什么?”
“这就看公主殿下想要的,是自由,还是,皇位。”
“若要自由如何?”
“若要自由,你帮我做一件事,事成之后,我安排你假死遁世,找个海阔天空之地,重新生活。我保证如意门不会发现,也不会追寻。”
那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却在抉择来临的这一刻,有了犹豫。她咬着嘴唇,沉声道:“若要皇位呢?”
“我会说服燕王和宜王一起出面扶你继位,你将成为唯方百年来的第一任女王。”
她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选择本心:“我要自由。”她要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生活,离开这肮脏丑陋的一切。
姬婴也不劝说,点头道:“好。那么,公主现在带着我的人回宫,将你父王交给他们,便可以了。”
“父王身边有很多如意门的人看着……”
“不用担心。去吧。”姬婴微微一笑,他笑起来可真云淡风轻,她想,她从没见过这种类型的男子。外表温静柔软,可内力蕴满力量。
颐殊便转身准备回宫,来到马车前,车夫远远看见她就跳下车辕跪在了地上,一旁的侍卫们也都齐齐叩拜。她伸出脚踩在车夫的背上,被侍卫们扶上马车时,看见街道那头有一辆独轮车,车板狭窄,不过三尺宽,上面却垒着小山般高的酒坛,加起来差不多四五百斤。一个干瘦佝偻的女人吃力地将车推到一家酒肆门口。
此刻夜已深沉,周遭店铺都关门了。酒肆老板提着灯笼站在门口,见她就骂:“怎么这么晚?”
女人连忙解释山路湿滑,进城门时又耽搁了一阵子。一边解释一边开始卸货。
颐殊注意到她的一只脚还是跛的,小小的身躯抱着一坛坛半人高的酒缸,艰辛地往肆内送。
酒肆老板还在一旁骂她,半点帮把手的意思都没有,还说她耽误生意,要扣酒钱。女人好脾气地陪着笑,好不容易搬卸完了,接过酒肆老板扔来的钱袋数了数,脸上露出刺痛的表情,但最终什么也没说,推着独轮车又走了。
颐殊将目光收回,这才看见自己的脚还在车夫的背上。于是她继续上车。
豪华马车缓缓驰过长街,她从车窗处看见那个跛脚女人找了个角落,铺开草席就那么蜷缩在车旁睡了。远远的几个乞丐挤眉弄眼,像是要向她走过去。
然后马车就拐了个弯,看不见了。
颐殊的手揪住了车榻上的流苏,忽道:“掉头,回去。”
马车重新拐回那条街,她再次看见了那个女人。如她预料般地,乞丐们已将她围了起来,她挣扎求饶,却死活不肯交出钱袋,于是他们开始撕扯她的衣服,她一口狠狠咬在其中一个乞丐的脖子上……
再然后,随着马车前行,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颐殊将目光收回,落在自己的手上,忽然嗤笑了一下。
她并没有回去救那个女人。虽然那对她而言只是随手之劳。可是,既然当年并没有谁来救她,那么她也不会救任何人。
她只是命车夫将车赶回了姬婴的临时住所,再次敲响了那户人家的门。
朱龙来开门时,似半点都不意外,沉默安静地将她领去见姬婴。姬婴坐在院子里,正在看月亮。颐殊甚至注意到,他的左手拇指上戴着一只红色的扳指。他就那么一边轻轻抚摹着那只扳指,一边看月亮。他静坐的样子真好看啊,月光照在他的白衣上,绽化出玉般的柔光。
然后姬婴将目光转向了她。
然后她跪了下去,说:“我选皇位。”
其实想想,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自由?龌龊丑陋的事情每个地方都在发生。起码,身为公主,她从没为生计发过愁。既然同样都会受辱,那么,踩着别人的背去受辱,总比被人踩着要好一点。
我要当皇帝!
我要除掉如意门!
我要把那些欺凌过我的所有人通通踩在脚底下!
我要谁也没法再操纵我,我要随心所欲,我要万人之上无人之下,那才是真正的——自由!
颐殊在那个看似平凡但其实很不平凡的夜里做出了改变命运的选择。
而在那个夜里,芦湾城的某条深巷里多了具跛足女子的尸体。
颐殊的马车再次从深巷前经过,颐殊从车窗里看着那个女人死时的样子,她的手里仍死死捏着钱袋。袋子被划破,里面的钱被拿走了。
乞丐们拿着钱正兴高采烈地准备分时,前方突然多了一道人影。
他们抬起头,便看见了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女人。女人朝他们微微一笑,再然后,用一杆枪,穿透了他们的喉咙。
后来她想,姬婴其实早就知道她会选皇位的。
在自由和皇位之间,也许有人会选择自由,但那个人,绝不是她。
在笼子里被锦衣玉食养大的鸟,虽然会渴望外面蔚蓝色的天空,但把笼子打开,它们飞出去后,还是会迫不及待地回笼子,因为它们没有办法在外面生存。
即便如此,颐殊仍然感激姬婴,因为姬婴没有像如意门那样骗她,他真的让她当了女王,也真的就此放手,没有借机要挟她。更更重要的是,他很快就死了。死亡让他显得越发完美。他成了颐殊心中最最柔软的存在。
“虽然很想看到姜沉鱼痛失所依的样子,但是……薛采是公子的奴仆,他的心血,他的继承人。看在公子的面上,我决定放他一条生路。”颐殊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抹乱了沙盘。
袁宿抬眸注视着她,最终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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