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节
秋姜束好头发,走出船舱,路上遇见了之前见过的两个船员。其中一个大概是因为用桨砸过颐非的脑袋,此刻将脑袋垂得低低的,不敢抬起。
另一个眼尖的那位船员,则自觉自己有心救他们,算是有功,十分殷勤地上前道:“三哥,两位有什么吩咐?”
“去船底看看。”
“是!我们这趟收成不好,您也知道燕国那边禁令很严,我们等了三个月,才收了二十个。熊哥正头疼呢,怕回去后被品先生责罚。三哥您能不能给说说情?”眼尖的船员边说边带路,掀起楼梯口的木板,一股酸腐之气顿时涌出。
颐非下意识地捂住口鼻,却见秋姜面色不改地踩着梯子走了下去。
青花的船舱底部为了最大的节省成本是不分间的,别说跟连走廊都铺着天竺地毯的“玖仙号”比,就是普通的货船都比它条件好。被略来的孩童女人们堆在一起,虽只二十人,但吃喝拉撒全在里面,又不通风,臭气熏天。
秋姜下去时,二十人里只有两个孩子抬起头看,仍保持着好奇之色。其他人全都麻木地歪着睡着,一动不动。
秋姜走到那两个好奇的孩子面前,一男一女,男童四五岁年纪,女童八九岁年纪,应是姐弟,相貌中上。
女童的好奇转为戒备,第一时间将弟弟护到身后,盯着她道:“你要做什么?”
“你们叫什么名字?”
“关你什么事?你是谁?”
秋姜还没说话,船员已上前一巴掌扇了过去:“问你话就老实给我回答!”
女童被一巴掌扇到了地上,男童哭了起来,连忙上前扶他。一旁睡着的人们睁开眼睛,有惶恐不安的,有厌烦仇视的,但更多的是木然。
“不许哭!”船员说罢要踹男童。踹到一半,颐非咳嗽了一声,露出不悦之色,缓缓道:“你这是要替老子做主么?”
船员惶恐,连忙跪倒:“不敢不敢,我这不是怕哭声惊扰到这位、这位姑娘么……”
秋姜的伪装在刚才船舱里擦头时都卸去了,露出了原来的容貌,看上去不过清秀,不像三哥的情人,因此船员心中也摸不透她的身份,只能一味恭维。
秋姜扫了一眼船舱里的人们,再看向两个害怕抽泣的孩童,什么话也没再说,转身回去了。
甲板上,海风吹散污浊之气,吹拂着秋姜高高束起的长发,她站在船头,给人一种马上要乘风而去的错觉。
颐非走出楼梯口,远远站着看了她一会儿,才走过来:“那个女童叫齐福,男童叫齐财,是姐弟,父亲死了,亲戚们为了霸占家财,把娘儿三个全卖了。娘路上死了,就剩他们。”
秋姜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难怪这批都资质平常,原来是买来的。”
颐非明白她的意思。略买略买,买来的,多是父母亲戚觉得最不好的一个。而略人时,贩子们可是都朝长得漂亮的下手的。正如船员所言,如今燕国官府查的严,质量和数量都大不如前。
颐非目光闪动,忽道:“聊聊?”
“聊什么?”
“你在如意门这么多年,必定见过很多天资出众的孩子,说来听听。”颐非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道,“我们还要十余日才能抵达莲州,再从莲州走陆路去芦湾。”
“你从前的随从们没告诉你么?”她指的是山水琴酒和松竹。
颐非摸了摸鼻子道:“他们是银门的,空有一身蛮力,头脑都简单得很,哪有别的五宝多姿多彩。我听说琉璃门,也就是丁三三手下,有各种奇人异事。有一个笑面老妪,特别擅长接生,游走于难产的官宦世家间,刺探了许多情报,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婴儿掉包……”
“她叫笑婆婆,但现在已经笑不出来了。”
“为什么?”
“她的脸上被人用刀画了个哭脸。”
“谁啊?”
秋姜冷冷道:“我。”
颐非语塞,半响后,又道:“那……还有一位董夫人,剑法极高,是金银两门所有使剑弟子的向往……”
“我杀了。”
“……怎么杀的?”
“阴谋诡计杀的。”
颐非想当我没问吧,然后绞尽脑汁地又想出了一个:“对了对了,据说还有一个春娘,是如意门第一绝色,天生魅骨……”
“她骨头尽断全身瘫痪,这会儿,大概已经死了。”
颐非惊道:“不会又是你干的吧?”
“是你妹妹。”秋姜的视线始终落在很远的地方,回答得漫不经心,“夫人派春娘指点颐殊公主房中术。公主学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折了春娘全身的骨头。”
颐非摸着鼻子,尴尬地问不下去了。
“我给你讲几个?”秋姜忽道。
“好呀好呀!”
“有一个人,很能挨饿,最长的一次,二十天没吃饭,光喝水,没死。”
颐非一僵。
“有一个人,很能忍痛,凌迟时,左臂都削成白骨了,还跟行刑的人说‘你可片得薄一点,不够三千片,要处罚的。’”
颐非更僵硬了。
“还有一个人,特别宝贝他手上的八个螺,因为他觉得长大后也许能靠那个找到家人。后来,有一次任务,要冒充另一人,可那个人是留下指纹的,一对比就露底了。怎么办?出发前,他把手按在了烧红的火炉上……”
颐非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还有一个人一紧张就喜欢说话,可主顾想要安静的侍卫,就被毒哑了送过去。对了,顺带一说,送去各大显贵家的死士,都是阉人。在他们净身之前,都要去猪圈亲自动手阉一头猪,因为夫人说,阉过的猪肉才好吃……很多人做完后就自杀了。”
颐非的眼神变化了。杀人诛心,炼人诛魂,最恶毒不过如是。
“风乐天曾问我一个问题,我现在问问你——三皇子,你觉得,律法是何物?”
颐非张了张嘴吧,想回答律法当然是维护王权之物,但注视着秋姜平静平淡得几近空灵的脸,却说不出来了。
“听说薛相曾于去年的三王聚会时说过一句话——‘帝王之威,不在一言灭天下,而在一语救苍生’。”秋姜笑了笑,笑容里有许多沧桑的味道,“不愧是姬婴看中的……而我觉得:所谓的律法,是保护弱者的,让他们有理可依,有冤可诉,有事可平。”
权贵不需要律法,他们有能力摆平很多事。真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人,从来都是普通百姓。
“但如意门里无冤可诉,将活生生的人剥了骨血拔了灵魂,炼成厉鬼傀儡,再放出去害人。循环往复,数量越来越多,影响越来越大……身为君王,久居仙宫,若对人间疾苦视而不见,那么终有一日,人间尽地狱。”
颐非久久没有出声。
他忽然意识到,这一趟旅程,其实并不是他帮秋姜寻找记忆回如意门,而是秋姜在帮他寻找回程的答案。
回程国后,做什么?报复颐殊?当皇帝?然后呢?当上皇帝后做什么?跟父王一样穷兵黩武?跟颐殊一样纵情声色?或者在三国的挟持下窝窝囊囊地当个傀儡?
此皆非他所愿。
可细问他到底想要什么,却又心绪起伏,一言难尽。然而千言万语,总结起来不过一个“好”字。
希望程国能好。
希望自己能好。
希望所喜欢的、牵挂的、期待的一切……都好。
而这一个好,想得容易,真要施行,难之又难。
“民为贵,君为轻”一语提出已千年,但真正做到了的帝王,又有几个?真正的繁华盛世,又有几年?
“你是谁?”不知过了多久,当颐非终于能说话时,他问了这么一句话,“如意门教不出你这样的弟子,江江一介药女,也不过童子之智。你,是谁?”
颐非终于明白为什么一直以来看秋姜,都感觉只是在看一幅画了。
因为,秋姜是假的。
她当然不是卖酒人的女儿秋姜。
她也不是如意门的七宝玛瑙。
她甚至可能不是江江。
江江被掳时不过九岁,虽是个聪明的女孩,但也只是小聪明而已,不会懂得这些大道理。而且进了如意门后,更不会被教导这些跟如意门相悖的东西。
可眼前的秋姜,身为如意门中最出色的弟子,在极尽狡猾冷静沉着之余,竟还保留着一腔热血和善念。怎么可能?
她是谁?
秋姜的眸光闪了闪。
她是谁?
这么多年来,迷茫时,痛苦时,悲伤时,愤怒时,她也都会问自己一句——我是谁?
秋姜注视着眼前的颐非,她还不够信任他,或者说,答案牵连太大,以至于不到最后一刻,她承担不起任何暴露的后果。
于是,她沉思许久后,道:“风乐天也这么问过我。”
颐非皱眉:“然后?”
“然后他献出了自己的头颅。你也要如此么?”
也就是说,只有死人才能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颐非的心突然跳得飞快,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猜对了。难怪面对风小雅时,她的表情总是很复杂,无论风小雅对她如何情深,都不能令她真正感动。
因为,她不是江江。
“真正的江江呢?”
秋姜抚摸着船舷上的栏杆,下方就是可吞噬万物的深深海水,多少受尽惊吓折磨惶恐死去的孩童,被无情地丢下去,就像丢掉一条死鱼一般。
于是颐非顿时明白了。江江,大概是已经死了。
而眼前的这个人,顶替了江江的名字和身份,进了如意门,一路爬到七宝的位置,准备从内部给予这颗毒瘤致命一击。
她……原本是谁呢?
第二十章 凶途
青花船行十日,颐非在船舷上看云,一旁的熊哥陪笑道:“再有两日就能到莲州了。这趟真是委屈三哥了。”
颐非装模作样地咳嗽起来,熊哥忙将披风给他披上:“风大,三哥还是屋里休息吧。”
“七主呢?”
这几日,熊哥也知道了跟着三哥一起的女人竟是如意门内最鼎鼎大名的玛瑙,虽也听闻七主出事失踪的消息,但对着两人,仍是毕恭毕敬,当下连忙答道:“七主还在照顾那个齐财。”
齐财已病了好几天,高烧不退。船员们本要将他丢掉,齐福拼命拦阻,惊动了秋姜,这才作罢。
可船上药物有限,秋姜也只是略懂医术,几服药灌下去,仍不见好。同屋有个妇人也跟着病了,非说是被齐财传染的,大家一听,本是麻木旁观的,也激动起来,纷纷指责这对兄妹,要求将他扔掉。
秋姜什么话也没说,拿起一旁船员用的皮鞭抽了过去,妇人顿时吓得收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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