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节

    “哗啦啦——”
    黑夜中,一道闪电劈开云霄,照亮驿馆。
    驿馆正门口,户部右侍郎秦嗣执着一把宽大的油纸伞,跟在王溱的身后,走了进来。他为王溱执伞前行,王溱穿着一件白色的锦袍,穿金戴玉,右手拿着一把白色纸扇,扇子合紧,轻轻地在左手掌心敲着。
    他轻轻地一敲,身后,便涌进来一队身着甲胄的御林军。再一敲,御林军左将邵文棹执剑进入驿馆,对王溱道:“禀大人,已经将三名刺客全部缉拿归案。”
    众人面色难看地望着王溱,苏温允的表情是最精彩的。他先是震惊错愕,又是疑惑不解,最后变为嘲讽嗤笑,看王溱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落败的手下败将。
    王溱转首对秦嗣道:“秦大人,我自己打伞就好。”
    秦嗣笑道:“只是顺手而已,尚书大人哪里的话。”
    王溱从他手中接过伞,也没看院中其他官员一眼,他走进唐慎的屋子。他走的步子十分随意,动作也不快,似乎一点都不急。他走进屋中后,先走到床边,看见床上没人后,死死握着伞柄的手稍稍松开一些,无人知道,他的手指早已捏得煞白。接着他又把地上每个尸体的面罩摘了下来,没找到自己要找的那个人,王溱再站起身,神色轻松,又回到院子。
    苏温允笑着道:“王大人,听闻你们不是明天才能到刺州么,怎么今夜就到了。”
    王溱看他一眼,声音温和:“自然是连夜赶路,否则就赶不上这么好的一出戏了。”接着他吩咐御林军,“把这些尸体都带去府尹衙门。”
    “是。”
    大雨哗啦啦地下着,官员和官差都跟着去了府尹衙门,还有的在收拾驿馆里的残局。
    王溱独自在驿馆里寻找了许久,最后他找到一间荒僻的柴房。这柴房平时是用作养马、喂马,放一些铲马屎的铲子的地方。还没进门,就闻见一阵刺鼻的臭味。王溱一身白衣,一手执伞,推开柴房的门。
    在房门敞开的那一刻,蜷缩在柴房角落里的少年握紧匕首,睁大眼睛看着他。当看清来人是谁后,唐慎一夜未闭、布满血丝的双眼中,忽然感觉到一阵热热的温度。他微微张着嘴,看着看着王溱把伞合上、放在门旁,然后走了进来。
    “师……师兄。”说了话唐慎才发现,原来他的声音如此沙哑,声音中还有一丝难以隐藏的害怕。
    哪怕活了两辈子,他也从没真正接触过这样的社会黑暗面,从没有将自己的命这样放在刀刃上,赤足行走。
    王溱将唐慎拉了起来,他将这个瘦弱的少年抱进怀里,恍若哄骗一样用温柔至极的声音说道:“景则,莫怕,我来了。”
    眼泪忽然就下来了,唐慎伸出手抱住王溱,将脸埋在他的肩窝里,不出一声。
    师兄弟二人就这么静静地在柴房里待了许久,唐慎缓过神,一直颤抖的身体也不再发抖。他把匕首收进怀里,抬头看着王溱,眼睛还是湿漉漉的,但是目光却无比坚定。
    唐慎镇定道:“刺州的事实在太过复杂,哪怕师兄神机妙算,也恐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看不真切。具体师弟一时也说不清,但是几日前,那苏温允将一本账册交给了我,他说这是这次荆河贪墨案背后的阴阳账本。”
    王溱眉头一皱:“是真的账本?”
    “是真的。”唐慎讽刺地笑了笑,“那晚苏温允在离开我的房间后,将一本账册留在我的房间里。他表面上是想把这种危险的东西藏在我那,将我当靶子。但是他并不知道,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只看过一遍我就将那本账册上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记了下来。所以我知道,他留在我房间里的那本其实是个假账本!”
    “至于真账本在哪儿……师兄,我并不知道苏温允把东西又藏哪儿了,但是如今,我们也有了那本账册。”
    两人来到一间空着的屋子,唐慎正要研墨,一只白皙瘦削的手先他一步,拿起了那只黑色的墨锭。
    唐慎抬头看他。
    王溱微微一笑:“如今,轮到我为你研墨了,小师弟。”
    第63章
    不知何时, 雨已经停了。
    丑时未到, 本该是宵禁时刻, 刺州城中却灯火通明。身穿铠甲的御林军们手持火把,步伐统一地在城中奔走。他们如同打家劫舍的抢匪,敲开一家的门, 露出明晃晃的大刀,就进去搜了起来。
    黑夜中,火把映天, 照耀得刺州城上空泛起血一样的红色。
    到次日清晨, 御林军已经把刺州府尹张沣以及他的党羽的府邸全部抄了。张沣披头散发地坐在府尹衙门的地砖上,神情恍惚, 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嘴里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有人凑近听, 又发现听不懂。
    御林军左将邵文棹命人把一箱又一箱的金银珠宝抬进衙门,仅仅是放银子的木箱, 就摆满了整个院子。这些都是从张沣一个人家中抄出来的赃物,箱子上还黏了一些泥土。
    邵文棹道:“禀大人,已经查抄干净, 这些是从张府后院挖出来的。”
    王溱看了这些赃物一眼, 又抬起头,远远望着那些早已排出衙门大门的赃物。他声音悠远:“先如此吧。”
    “是。”
    到了寅时三刻,张沣以及刺州的一些官员都被抓了起来,戴上铁锁链,站在衙门中央。
    衙门的最上座坐的是监察使纪知。纪知本想把位置让给王溱, 王溱却微笑道:“纪大人,我只是皇上临时派来查看贪墨案进展的,本地的主官应当是你。”
    纪知本就是个直肠子的御史官,他哪怕长十张嘴都说不过王溱,自然没争得过王溱,便只能坐上主座。他的左侧,坐的是王溱。右侧,坐的工部右侍郎谢诚和大理寺少卿苏温允。至于户部左侍郎徐令厚和户部右侍郎秦嗣纷纷和王溱坐在一侧,一副唯尚书大人马首是瞻的模样。
    大宋官员社会等级极高,哪怕犯了事,在判罪前也可以不行跪礼。十多个刺州官员站在堂下,各个面如考妣。明明昨日还容光焕发,今日就形容枯槁,半只脚都要踏进棺材。
    纪知一敲惊堂木:“刺州府尹张沣,你可知罪!”
    张沣耳边嗡的一声,根本听不清纪知说了什么话。他恍恍惚惚地抬起头,眼前一阵模糊,完全看不清这些坐在堂上的二三品高官。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幅幅画面,那是他七岁启蒙时,第一天进入私塾读书的情景;然后是他连续考了九年才考过乡试,最终殿试上金榜题名,得了同进士出身。
    他这一生不过四十余年,曾经位极四品大员,掌管刺州一府。
    可如今,他站在这,未来他将跪在盛京的大理寺冰凉的地砖上,他还将跪在刑场,被刽子手挥刀断命。
    脑子里轰的一声,一切都没了。
    张沣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纪知怎么可能随他装晕了事,他命令官差用冷水泼醒张沣,一一数落他的罪责:“刺州府尹张沣,今日行刺驿馆的两名刺客,为何是你府中护院,你作何解释!此外,在你张府后院挖出的那些金银珠宝,又是从何而来。你与荆河桥塌一事可有联系,通通如实招来。”
    张沣喉咙间一阵腥涩,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然而纪知也不需要他说什么。
    纪知再审问其他几个刺州官员,他们全都吓破了胆,把自己贪墨受贿的事全部招了出来。
    只要找到赃物,就能定张沣的罪。他们以刺客为由,强行搜了张沣的府邸,从而找到这些财宝。虽说是本末倒置,不合常理,可有御林军在,谁都不敢说个不字。
    纪知痛心疾首地说道:“食君俸禄,为君分忧。张大人,你便是这样报效朝廷的吗!”
    这话如当头棒喝,张沣骤然清醒。他的目光往某个方向稍稍一偏,还没再做什么,就脸色一变,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下一刻,他扑通一声跪下,痛哭道:“罪臣知罪,罪臣知罪啊!”
    “来人,将一干人等押入大牢,等候发落。”
    张沣等人被押送下去后,纪知松了口气,可随即露出不甘的表情。他沉默不言,但有的人却不甘寂寞。一道冷笑声响起:“荆河桥塌,那般大的贪墨案,当真只是一个小小的四品官员就能做到的?”
    众人齐刷刷看向苏温允。
    苏温允坐在谢诚的下座,皮笑肉不笑道:“诸位大人信了?”
    王溱低头品茶,户部左侍郎和右侍郎见王溱不说话,也不理苏温允。工部右侍郎谢诚神色沉郁,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有纪知道:“呵,苏大人还有什么高见?”
    苏温允正要说话,只见一个瘦削单薄的身影从衙门大门的角落里悄悄走了进来,站在百官人群中。声音稍稍一顿,片刻后,苏温允接着道:“高见不敢说。张大人真是好义气,将所有责任一人扛了,没有供出一个同伙。然而他并不知道,等他到了盛京,等待他的是大理寺。”
    众人心想:等待他的,更是你心狠手辣的苏温允吧!
    苏温允道:“在金银珠宝面前,他不得不认罪伏诛。但他的同伙藏在背后,深不可测。不过……”故意拉长了声音,苏温允用嘲讽的目光看了眼纪知,又看了眼王溱。
    纪知目露愠色,王溱却微微一笑。
    苏温允:“不过,若是找到他们贪墨的那本账册,一切真相便水落石出!”
    纪知完全笑不出来。
    账本,才是贪墨案真正需要的罪证。
    哪怕从张沣家搜出赃物,那也不能证明,这些赃物完全就是从刺州官道中贪墨来的。官银有编号,可珠宝没有,只能证明那些赃银是朝廷拨下修建官道的。除此以外,想要找到其他同伙,必须有那本账册,否则只能靠大理寺使用酷刑,撬开张沣的嘴。
    谁能找到那藏在背后的账本,谁就是本次刺州贪墨案的大功臣。
    昨日夜里偷偷潜入唐慎房间里的刺客,一批是张沣派去的,还有一批,正是监察使纪知派去的。纪知身为监察使,好不容易得了这么大的差事,他怎能心甘情愿地将功劳拱手让人。
    一开始他有怀疑过户部左侍郎徐令厚,但随即他便怀疑上了刺州府尹张沣。可任凭他到处搜查,都没查到那本账册。他暗中观察,发现张沣似乎一直很关注苏温允,便怀疑是苏温允提前偷到了账本,藏在唐慎的房间里。
    第二日王溱和御林军就要来了,他再没机会等待下去,他必须得到那本账册。于是便有了昨天晚上,两方刺客于驿馆行凶一事。
    然而千算万算,纪知都没算到,账本不仅不在唐慎房间里,王溱竟然也提前到了刺州!
    纪知派的那名刺客也被抓住了,但所有人都知道,刺州贪墨案绝对和纪知无关。他身在盛京,又只是个六品小官,他唯一与荆河桥塌产生联系,便是在大桥已经塌了后。事实上,王溱居然也没怀疑过他,甚至还让御林军放走了纪知手下的刺客。
    纪知坐在堂上,望着左侧的王溱,又看看右侧的苏温允。他忽然感觉自己真的老了,玩不过这些年轻人了。
    纪知自嘲道:“听苏大人的意思,是已经知道那本账本在哪儿了?”
    苏温允正要开口,只听一道清脆的响声。王溱将茶盏搁在桌子上,他微微抬首,对纪知笑道:“自然,苏大人是知道的。数日前,苏大人私下找到那本账册,为了防止不测,他将账本偷偷藏在起居郎唐慎唐大人的屋子中。”
    苏温允看热闹一般地看着王溱,等他继续说下去。
    纪知:“唐大人,可有此事?”
    唐慎上前一步,拱手行礼:“确有此事。”
    纪知:“那账本在哪儿?”
    唐慎:“我已将账本给了户部尚书大人。”
    王溱伸出手,身后的官差将一本账册交给他。
    纪知长叹声气,心知本次贪墨案的大功臣已经落在王溱、唐慎和苏温允头上,和自己再无关系。
    然而,却听一道嗤笑声响起,苏温允笑眯眯道:“王大人,您确定你手中拿的是荆河桥塌一案的账本?您是当朝尚书大人,掌管朝廷国库,一本小小的账册,自然逃不过您的法眼。但此事事关重大,下官劝您不若现在打开这本账册,仔细看看,万一有不对之处,在回京禀明圣上前,一切还有回转的余地。”
    王溱清雅秀郎的脸上露出凝重的神色,他故作郑重地沉吟半晌,道:“苏大人说的是,交给圣上的罪证,再小心也不为过。如此,秦大人、徐大人,你们二人分别将这账本看上一遍,确认无误吧。”
    秦嗣和徐令厚:“是。”
    两人接过账本,同时开始对账。
    唐慎站在堂下,垂目看地,不言不语。
    苏温允一副看戏的表情打量着王溱,但他看向唐慎时却不再那么嘲讽不屑。苏温允心思再狠毒、手段再无情,也不至于这时候还对唐慎落井下石。他知道自己利用了唐慎,顺便压根没准备给唐慎分一杯羹。让唐慎成为靶子,他当然不可能把真账册留在唐慎屋子里,否则一旦被人搜到,事情便会万劫不复。
    他毫不留情地算计了唐慎,利用了唐慎,甚至是拿唐慎的命挡在自己身前。他一点都不自责歉疚,可他也不会刻意嘲弄。
    小半个时辰后,秦嗣与徐令厚互视一眼。秦嗣道:“禀报尚书大人,下官与徐大人核对过,这是真正的账本。”
    苏温允神色骤变,王溱语气温和:“辛苦二位大人了。”
    秦嗣和徐令厚都是户部侍郎,天天与账本打交道,他们不可能算错。他们也不可能骗人,因为假账本只要送回盛京,交到皇上面前,就会原形毕露。
    苏温允姣好的脸上毫无血色,他死死睁大眼,盯着王溱。良久,他咬牙切齿地蹦出几个字:“真的是……真、账、本?”
    秦嗣奇怪地看他:“还能有错?”
    王溱笑道:“不如苏大人自己看看?”
    谁都知道王溱只是随口一说的客套话,苏温允竟然直接站了起来,走到王溱面前,拿起那本账册看了起来。他一页一页地翻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看了过去。越看,他的心越凉。等到看完时,他已经再也无法保持笑容。
    千万种思绪从脑中一闪而过,倏地,苏温允转过头,看向站在堂下的唐慎。
    谁料此时此刻,唐慎也抬起头,静静地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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