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徐相的生辰贺礼?”
    “对,你打算怎么送呢?”
    “让韩四拟了单子,母亲瞧瞧。”戴庭安回身取了礼单递给她,扒拉着菜等她细看。
    他三岁逃出火海,流亡在外,假托戴毅养子的名义藏在军中,一直都是周氏照顾,母子俩感情极深。周氏出身不高,待人也和气温婉,骨子里却跟青竹似的柔韧刚强,熬过十几年的艰辛,哪怕感情深厚的丈夫战死沙场时也没被催垮。
    回京之后,周氏以靖远侯府二夫人的身份行走在皇宫高门之间,戴庭安性情虽冷,待她却格外敬重,往来送礼的事也多由她安排。
    周氏看罢礼单,颔首笑道:“分寸拿捏得很好。”
    戴庭安唇角微挑,“明日送礼后我早点回府。”
    “随你,反正徐相不计较这个,也没人敢说你。梁勋跟肃王正闹着,咱们不必引火烧身。”周氏坐在他对面,因吃过饭,只拿银勺慢慢舀些汤喝。看着儿子日益沉稳冷峻的眉眼,她迟疑了下,道:“后晌去你祖父那里时,老人家又提起了你的婚事。”
    戴庭安筷箸微顿。
    周氏轻叹,“他不知道你的难处,总想着早点抱孙子,门第出身都不碍事,只看你的心意。其实娶个可靠的人,比方徐相的孙女,也未必会添乱,有这层关系掩饰,做起事来还会更方便。你的意思是……”
    “事成之前我不娶妻。”
    戴庭安淡声,低沉却坚决,几乎是不假思索。
    周氏有点无奈地看着他,片刻后颔首,“好,那我设法回绝。”
    ……
    徐相字伯岳,跟梁勋同居相位,却不像梁相那般得元和帝宠信。
    他年轻时也曾相貌端庄,颇有重臣之威仪,后来发了福,腰上长了圈软肉,整个人看着肥胖松软起来,跟邻家头发花白的老爷爷似的,反露亲和之态。私下里,得了个徐胖子的尊号,在同僚间风评不错。
    朝堂之上,徐相也多避让梁勋的锋芒,韬光养晦,行事颇显中庸。
    他的寿宴自然也是很热闹的。
    靖远候爷遣了人送礼道贺,戴庭安单独走一遭,却是以私交的名义——
    徐相胸怀宽博,身在高位,行事却谦和周正,时常脱去官服体察市井民情。去年他微服到京郊去转转,身边只带了个长随,谁知运气不好,碰见了群游手好闲的无赖,差点被人夺了车马胖揍一顿。幸亏戴庭安路过,帮他收拾了那群宵小之徒,送回府中。
    之后两人偶有往来,熟悉的人都知道。
    不过交情也仅止于此,戴庭安回京后守着封号与官职,甚少私下跟朝臣往来,更不耐烦在推杯换盏的宴席上厮混。哪怕来道贺,也只坐了会儿就借故离席,端着那张清冷俊美的脸健步出门。
    谁知回府途中,意料之外地却碰见了个熟人。
    是青姈。
    今日前晌,青姈跟冯元娥出了趟城,俩人带着冯家的奴仆骑马到京郊,去寻薛玉养的外室,探明住处后欣然回城。
    进了城不好驱马过街,经过老松街这般人多的地方,便翻身下马牵着慢慢走。也不知哪里来的熊孩子,偷了家里藏的爆竹到街上偷放吓人取乐,那爆竹声噼里啪啦地响起来,惊得行人纷纷避让,牲口惊慌嘶鸣。
    青姈跟冯元娥的马也受了惊。
    她俩怕踩到人,绕紧了缰绳拽着马尽量往旁边让,谁知旁边也有个受惊的马冲来,拖着车横冲直撞。两匹马撞到一起,各自惊慌,驾车的那马性子更温驯,被青姈的马撞得躲向旁边,咔嚓一声,连带车身都撞在了旁边两人合抱的粗壮树干。
    满街慌乱,爆竹声燃尽时,有人抓住熊孩子,揍得他嗷嗷直哭。
    青姈定了定神,见马车撞在老树似有破损,上前赔礼。
    车帘掀起,探出张少女清丽的脸,四目相顾时各自诧然,车内少女受惊后脸色泛白,却温声道:“伤了马车无妨,我只怕撞到人。又不是谁故意生事,何必赔礼,快走吧。”说着,朝青姈轻轻摆手,示意她别再出声。
    青姈立马会意。
    这姑娘叫陈未晞,是陈未霜的庶出妹妹,不过俩人的性子天壤地别。
    陈未霜幼时身体不好,陈家觉得京城里气候太燥,便将她养在温山软水的外祖家。没亲爹娘在旁镇着,老人家溺爱外孙女,她又整天把贵妃姑姑、皇子表哥挂在嘴边,舅妈哪里好管教她,几年耽搁下来,便养出了个骄纵的草包性子。
    陈未晞虽是庶出,却自幼长在京城,又生性聪慧机敏,看着顾家姑娘受人赞许的模样,心里自能分辨优劣好坏,暗自约束着行事,养得性子和气宽柔,很招人喜欢。
    此刻她示意噤声,显然是陈未霜也在车里。
    青姈忍不住微笑了笑,朝她屈膝为礼,而后跟冯元娥递个眼神,牵马就想走。
    可惜已经迟了。
    陈未霜受邀赴宴赏梅花,今晨出门时精心打扮了小半个时辰,原打算花枝招展地高兴一天,谁知才出门没多久就碰见了这事情。马车被拖着横冲直撞,她在车里摇得七荤八素,马车撞树时,她也结结实实地撞在厢壁,脑门生疼。
    憋着满肚子的气,在妹妹挑车帘时,她便掀起侧帘,看到熟悉的面孔后脸登时就黑了。
    “谢青姈!”
    一声低喝并未奏效,见青姈置若罔闻地往旁边走,陈未霜直接伸手将她拽住。
    青姈皱眉,却只能回身,“陈姑娘。”
    争执由此开始。
    陈未晞有心息事宁人,却碍于长姐的淫威说不上话。陈未霜在宿州挨了青姈那一铁钳,记恨至今,好容易逮到青姈的错处,哪肯轻易放过?仗着身后奴仆成群,呵斥妹妹闭嘴,一口咬定是青姈故意使坏,不肯善罢甘休。
    戴庭安经过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寒冬腊月的天气,青姈手里牵着马缰绳,身上一袭茶色绮面的披风,挽着的螺髻饰以珠花,白皙的脸蛋冻得微红。风吹过街,卷得裙角轻涌,她将手臂藏在披风里,神情清冷,姿态不卑不亢,那双桃花眼里没了寻常的婉转妖娆,唯有薄怒。
    她的对面是陈未霜姐妹俩。
    陈未晞面带歉然,被挤在车边,陈未霜则指着被撞坏的华盖香车,姿态傲然。
    比起青姈清素的打扮,她浑身皆是名贵之物,大红罩羽纱的昭君兜簇新惹眼,滚着细密的金边,腰间垂着宫绦玉佩,裙子亦绣了金线。发髻间珠光宝气,随她说话的动作微晃。
    戴庭安瞧见她横眉竖目的姿态,皱了皱眉。
    周围站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因有陈家豪奴驱赶,都不敢靠近,只远远站着。
    戴庭安落了车帘,冷着脸吩咐车夫,“过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事成之前我不娶妻。”
    小旗子先给戴将军立上,看他能撑几章=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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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寒风萧瑟的街上,青姈看着陈未霜,容色微沉。
    那位难得抓到她错处,打定主意要青姈在众目睽睽下向她低头,便抬着下巴道:“……拿不出银钱便算了,我也不计较这点。但礼总得赔吧,好声好气地说软话,兴许我听着高兴,这事儿就不计较。”
    “算了吧,姐姐。”陈未晞碍于周遭目光,小声劝解,“或者咱们到店里说?”
    “你闭嘴!”陈未霜瞪她。
    陈未晞讪讪地往后缩了缩。
    其实这件事情若换了是她,定不会如此张扬。谢青姈家中落难,虽有个顾藏舟庇护,却也不是难以近身。若当真有怨气想折辱,以贵妃母家的能耐,暗地里多少手段使不得,何必非得在人前闹,落人口实?
    这位嫡姐自幼得宠骄纵,没吃过苦,也没心机城府,只知在人前争风头,逞一时之快。
    如此行事,于她这庶妹而言也不知是福是祸。
    她劝不住嫡姐,只能看着青姈,面露歉然。
    青姈则拽着握紧拳头蠢蠢欲动的冯元娥。
    今日陈未霜根本就是在寻衅。
    方才爆竹声惊得满街慌乱,过错并不在青姈一人身上,银钱便罢,陈未霜脑袋磕在车上犯晕,怎么就成了她的过错,还非得当众赔礼?
    青姈当然不肯。
    但强辩无用,旁边还有个无辜卷入的冯元娥,可不能被这陈未霜盯上。她稍加思忖,决定以退为进,遂淡然抬眉,“我依你,但别牵累旁人。”
    陈未霜见她服软,心里痛快了些,当即道:“好,给她们放行。”
    冯元娥气得银牙紧咬,不肯走。
    青姈握住她手,低声道:“你先走,我有办法。”
    “可是——”
    “别连累冯叔叔。”青姈的声音压得极低,将缰绳递给她,却仍将马鞭捏在手里。
    宿州一战,陈未霜挨了打落荒而逃,回京途中却连个屁都没敢放,青姈算是看出来了,这人根本就是欺软怕硬、色厉内荏。事情若只是口舌之争,没人追究深问,她必定会仗着势力,耀武扬威地穷追不舍。
    但若闹得更大,有能震慑住她的人过问缘由……
    陈家毕竟要顾忌名声,青姈就不信对方不会心虚。
    且此事闹大,正好能让她有由头求见戴庭安,送上厚礼。
    眼瞧着冯元娥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青姈松了口气,捏着马鞭才想动手,余光却瞥见一辆马车挤开围观的人群,缓缓驶来。毛色油亮的骏马,乌篷覆顶,青漆描金,那辆车的徽记装饰皆眼熟无比。
    青姈心中诧异,悄悄收回手。
    ……
    马车徐徐停稳,陈未霜也认出了徽记,骄纵姿态稍微收敛。
    一只手懒洋洋地挑起帘子,男人的声音清冷而熟悉,“闹什么。”
    “戴表哥!”陈未霜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他,从帘子缝隙往内窥了眼,见里面坐着的果然是戴庭安,含笑道:“你怎么在这?”
    戴庭安没应,目光扫过青姈,而后看向陈未晞。
    少数几次的接触里,戴庭安记得这姑娘还算懂事,遂问:“怎么回事?”
    “没什么事。”陈未晞左右为难,不敢说自家长姐的不是,又素知戴庭安性情冷厉目光如炬,便只含糊道:“是刚才有人放爆竹惊了马,撞坏车子,我跟长姐下车瞧瞧。这就要走了。”说着,屈膝为礼。
    戴庭安眉目纹丝不动,看向青姈。
    青姈当然不会隐瞒,缓声道:“方才爆竹惊了马,损坏陈府的车驾。因我骑的马不慎碰到她的,陈姑娘怪罪,要我拿百两银子赔,当街郑重赔礼。”说完后瞥了陈未霜一眼,眼底忿意未平。
    戴庭安皱眉,从车厢摸了袋银子,丢到陈未霜身旁的仆妇跟前。
    “我代她赔。”他说。
    陈未霜哪敢收,慌忙让仆妇捡起来,“表哥你这是做什么,只是小事而已,我……”
    “既是小事,何必当街争执。”戴庭安打断她,眉间分明烦躁,“走吧。”
    说罢,径直放下了车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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