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想到博士们看“仲永”的表情,沈韶光一笑,拼才气样貌玩宫斗博前程?那才是由来征战地,从来少人还呢。其实,说来说去,就是比较怂。
    沈韶光的七夕节还没过,却先迎来了媒人。不是别个,正是卖捻头的卢三娘。
    卢娘子这人挺有意思,对沈韶光赚钱有点嫉妒,但沈韶光又是她的大顾客,故而并不敢明着很得罪沈韶光,但又忍不住时常刺她两句。然而沈韶光不是锯嘴的葫芦,而是成精的三弦,宫里练出来的口齿,要腔有腔,要调有调,卢三娘每每挑衅败北,隔些时候又来刺两句,又被沈韶光撅回去,如此反复。
    沈韶光一度很享受与卢三娘的斗嘴,被人小小的嫉妒一下其实是个挺快乐的事,因为这代表了对自己成功的肯定,当然也因为那么点恶趣味——就喜欢你这看我不顺眼,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这次卢三娘却是“以德报怨”来了。
    “这一桩亲事着实是好!杨郎做的绸缎生意,在西市有铺面,家里也使奴唤婢的,人又实诚,又精干,一心找个利索的当家娘子。你可不就是个利索的小娘子?真真是天作之合。”卢娘子有些促狭地笑着推一下沈韶光,等着看她害羞。
    沈韶光点头,“这亲事,听着果然很好。”
    虽没如料想的见到什么害羞的神色,卢娘子听她同意自己说的,心里也舒畅起来——平时可难得见她这样老实。
    “只是,这般好亲事如何落在我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头上,着实有些让人惶恐啊。”
    卢娘子欠着身子嘴往沈韶光耳朵边上凑一凑,沈韶光便任她凑。
    “听说是那日来我们坊里找人,吃了你的玉尖面,就惦记上了。这郎君与我家郎君认识,故而托到我这里来探问你的意思。”
    “为了几个玉尖面,便决定把厨子娶回家,那日后遇见卖蒸饼的,煮馎饦的,烤羊肉的……”取一堆厨子妻妾,沈韶光被自己的设想先逗笑了。
    卢娘子知道沈韶光不好糊弄,到底跟她说了实话,“他年纪是比你大些,四十有五,但郎君大些,知道疼人啊。”
    “前头娘子没了小半年了,也见过几家淑女,不是这样不好,就是那样不好,没想到是等你呢。你进了门就是当家娘子,从此不用街头辛苦做这些营生了。”
    说着说着,卢娘子就真觉得这亲事好了。杨家虽房舍偏远了些,但在西市有铺子是真的,家里也确实使着几个奴仆婢子,杨七郎也确实干练,比新妇大这么多,她又长得这般俏模样,只有疼宠她的,可不就是掉进了蜜罐里?哪像自己,成日家风吹日晒被油烟熏着炸捻头。
    见沈韶光不言语,卢娘子又抛出了“剩女论”:“你年岁大了,又没个父母尊亲,可得为自己打算,莫要因为害羞错过了。以后,年纪再大些,就只能给那六七十的当填房了。”
    刚刚十九岁的沈韶光喝口饮子,点点头,卢娘子当真好口才,让人有一种三言两句过完一生之感。突然又想起出宫时林少尹说的“桃李之年”来,所以,在你们大唐人心目中,十九岁到底是老还是不老?
    大龄剩女沈韶光被攻击了一顿,好脾气地往卢娘子杯里续了些酸梅汤,笑道:“我到底年纪大了,脾气又刚硬古怪。卢娘子家中女郎也有十五六了吧?何不说与这杨郎君?又知根知底,只有更好的。”
    “那如何成——”卢娘子下意识地反驳。因女儿被与个四十多的商家鳏夫联系在一起,感觉被冒犯了。我家阿玉好年岁,好颜色,自是要嫁个耕读人家的年轻郎君,若郎子考中了,阿玉便是进士娘子!
    但随即卢娘子便反应过来,这只是沈韶光的揶揄,心里更生气了,有种好心喂草被驴踢的感觉。
    想到“读书做官的年轻郎君”,卢娘子绷着的脸露出些讽刺的笑意,“小娘子莫不是惦记着那些日常来买你煎饼的体面郎君吧?我劝小娘子还是歇了这心的好。他们哪个不是娶门当户对的闺秀?你虽貌美,去了也只有做妾的。这做妾,要每日伺候大妇……”
    一会工夫,卢娘子就给自己畅想了好几种人生,沈韶光觉得有必要打住了,“卢娘子不觉得,以我这样的赚钱本事,能靠自己当个富家翁?买宅置地,逍遥自在?”
    “……”卢娘子不以为沈韶光真心这般想,只以为这是托辞,但想到她的新铺子和玉尖面,一时竟然找不出话来反驳。
    “我看上终南山一座别业好久了。”沈韶光一脸正经。
    卢娘子抖着手像往常一样铩羽而归。
    第15章 七夕话牛女
    节前好几天,沈韶光就把七夕节花糕的广告牌子摆了出去。
    其实此时七夕还没有成型的应节吃食,晚间乞巧多用瓜果,也有加糕点的,有人家要吃罗睺罗饭。所谓“罗睺罗”,据说是释迦牟尼佛之子,至于为何与七月七联系在一起,便不得而知了。大多数人家祭的还是“牛郎织女”。
    沈韶光觉得既“祈巧”,花巧漂亮的糕点当然要比瓜果梨桃合适,故而推出了“七夕花糕系列”。
    花糕广告牌子是用木板钉的,上面贴着广告画,画面中心是工笔点心花糕拼盘,豌豆黄、艾窝窝、山楂糕、冰皮花糕,红的、粉的、绿的、黄的,白的,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旁边题了“七夕花糕”的名字,并两句广告词,“ 色香味形俱美,自用馈赠皆宜”,很是简明好懂。
    又做了样品摆在盒子里,放在店内显眼位置上,既现卖,也接受预订。
    沈韶光确实更适合当厨子,而不是画家,本来看见广告画只是好奇的,见了这样品也心动了。
    一个个小点心,不过寸许,也有花朵形状的,也有印字的,也有游鱼灵龟的,有的粉团软糯,有的冰亮嫩滑,有的酥脆蓬松,又颜色各异,整整齐齐地摆在纸盒子里,这如何让人舍得吃它?
    “您送什么人?做官的……福禄寿喜的一套一定要有,若是文官,便再加上梅兰竹菊,读书人讲究个君子气节,好喜这些,再加上两个应景的罗睺罗,十个凑一盒子,也算体面了。”
    “夫人们吃糕的话,来一套花朵的,都是甜口,颜色也娇嫩。劝您再加上几个小鱼、小龟的,夫人们身边有孩子啊。”
    “就您和尊夫人自家过节?按口味挑吧,再加上两个牛郎织女。”沈韶光笑呵呵地帮顾客们配点心盒子。这活儿阿圆帮不了她,只能自己来。
    最后一个要跟娘子过甜蜜七夕节的郎君听了沈韶光的话,脸微微发红,付了订金,微施一礼,走了出去。
    沈韶光扭扭脖子,龇牙咧嘴活动面部肌肉,“卖笑”真是个力气活。
    阿圆收拾那一摞纸张作坊送来的点心盒子,“小娘子,这盒子也太贵了。又不能吃又不能喝的。”
    “没它不行。”沈韶光展开一个盒子放花糕进去,这盒子结实有余,精致不足,凑合使吧。
    本朝这吃食包装实在有点太简陋,不说比盛化妆品的碧镂象牙筒、雕花白玉盒子,盛香料的各种金银器,盛绸缎的檀木盒子,便是亲戚行业——卖酒的,也比不上,人家还用个白瓷瓶青瓷罐呢。
    卖吃食的,大多没有包装,实在不好拿的,草绳一捆,“您拿好”……沈韶光用纸袋装煎饼已经算讲究,这样的印花厚纸盒子,大约得算“过度包装”了。至于大户人家吃饭用的玉盘金盏——那不在讨论之列。
    原来做的煎饼、艾窝窝还算“中高端”,这节日花糕经过这么一包装,几乎算是奢侈品了,一盒子十个的,要100文钱,非普通人能负担的。
    为了打开销路,沈韶光又买了好些竹签子,可以插在花糕上,零散地当糖卖,很可以应付馋嘴的孩子们。
    广告牌子摆出去,花糕就开始卖,到节前一日以及正日子的头午,迎来售卖高峰。有一个客人订了三十个“花开富贵”礼盒,光忙活这个客人的,沈韶光和阿圆就用了大半个时辰。沈韶光揉面、包馅儿、扣模子,阿圆帮着装盒,然后把沈韶光早就写好的单子别在盒子上。两人流水作业,倒也忙而不乱。
    到下午,订几十盒用于送人的大客户就少了,多是一盒两盒,甚至三个两个的,也有孩童拿了一把铜钱来买一个当零嘴。
    小孩子都有选择恐惧症,往往徘徊在案前,觉得这个老虎威武,那个花朵漂亮,又都问“甜不甜”,沈韶光一边手底下忙着,一边笑着逗小孩子们说话。偶尔手底下剩个小剂子,沈韶光便随手捏一个糕,给孩子们“买一送一”。
    阿圆却不大爱搭理小孩,沈韶光把之归结为“大孩子对小不点的看不上”。
    到了傍晚,日乌西沉,淡淡的上弦月在天边显出了形状,客人终于都打发走了,沈韶光松一口气,问阿圆想吃什么糕,两人晚上就瓜果花糕凑合了。
    阿圆爱吃冰皮的,要花朵的和动物的都来一套,再来一对牛郎织女。
    沈韶光笑呵呵地答应了,一边做一边跟阿圆闲聊。
    衙门里有人送了林晏两盒子花糕,想着家中祖母爱吃这些花巧东西,林晏便放到车上带了回来。谁想到,婢子揭盒装盘的时候,发现“牛郎”“织女”两块最大的颠簸挤压坏了。
    “这样漂亮,怪可惜的。”婢子轻轻取出织女一半的身子,看了看,笑道。
    正待把剩下的摆盘子,却听主人道,“让人——罢了,我自去再买两块补上吧。”
    婢子诧异地看他,阿郎何曾干过这样的事?然后又反应过来,这么花巧的糕竟是买的?阿郎如何知道从哪里买?这会子都关坊门了呢。
    看一眼那包装盒角上小小的“沈”字章,林晏淡淡道:“应景的东西,缺了总不大好。”说着揣了钱袋走出去。
    “那牛郎偷看织女洗澡,已是不轨之徒,很该拿办打板子的,更何况还藏了织女衣服,以此胁迫婚姻,并且不许织女还家,简直罪大恶极,刺配都算轻的。”
    阿圆让沈韶光说得一愣一愣的,似乎小娘子说得对,但大家都不是这么说的,“可那织女自家愿意啊。”
    沈韶光语重心长地教育阿圆:“这便是一种所谓‘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病了。斯德哥尔摩是个胡人地方,有个女子被凶徒劫持……后来竟想嫁给那凶徒。”
    “织女也是这样,她被牛郎胁迫,全无回天上的希望,渐渐便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了牛郎,吃一口饭,喝一口水,一句关心话,便觉得那是牛郎的慈悲。其实若不是牛郎,织女在天上不知多逍遥,何用他那一口水一口饭?”
    阿圆彻底被沈韶光说懵了,想了想,问道,“若小娘子是织女,该怎么办?”
    “揍他!揍得他哭耶喊娘!”沈韶光恶狠狠地说。
    林晏放下要推门的手,想起那糕饼盒子上惆怅寥阔的“河白星繁,天上人间”和风流缱绻的“梧桐鹊影,佳期如梦”,嘴角抿出无奈的笑纹,转身走了。
    门内隐隐的声音:“若打不过呢?”
    幽幽的调子:“一个人若有心,总能找到机会的……”
    第16章 中元节祭祀
    过完七月七,很快就是中元节。
    此时中元节是个大节,城里寺庙道观都做法会,宫里年年都往慈恩、青龙等大寺庙送盛满奇珍异宝的盂兰盆,百姓们不少也去寺庙祭祀祈福。在这些大寺庙前,往往还有演百戏的以及佛教俗讲,又唱又念,很是热闹。
    便是没什么大名气的小寺庙这几天也很繁忙,比如光明庵,早几日便打扫收拾,中元节头一日,圆觉师太穿着正式法衣,念了经,请出了装饰莲花纹金筐宝钿的盂兰盆。
    沈韶光献上自己蒸的蜜供糕点,并捐了香油钱,又与其他信众一起听了一回经。
    散了晨间仪式,圆觉师太对沈韶光笑道:“好精巧东西!却又与七夕花糕不同,几层堆在盘子里,当真体面。”
    圆觉师太到底是吃主儿,一眼看出这中元节蜜供糕点与七夕花糕的不同。七夕花糕纤巧细嫩,着重口感,不禁放,也不能垒堆;蜜供则大多用奶油、蜂蜜、面粉或蒸或炸或烤,外形挺脱,在盘子里攒三五层,漂亮体面,放六七天没有问题。
    却不知沈韶光做这蜜供糕点,却也跟七夕花糕有关。
    这个时候,祭祀做贡品是个家庭传统活儿,“主祀奉蘋蘩”是主妇们的必修课,所以沈韶光本没想开发这个节日,却没想到有个吃了七夕花糕的客人竟然来店里订糕点,要七月半的时候祭祀父母用。
    “先考妣在时,尚家贫,从没吃过这样精巧的东西。如今某幸而赚了些钱,便想让他们也尝尝。”订花糕的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穿杭绸袍,面色粗黑,可能是走远路行商的,说这话时一脸恻然。
    沈韶光也肃穆了脸,虽然理解这份“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心,也想做成这份生意,但花糕的缺点却要跟人讲清楚,这个玩意可供不了中元三天,风一吹,要么裂了,要么散了,甚或腐败变质了。
    客人也知道沈韶光说的是实情,便皱起眉来。
    沈韶光想起前世做的专题 “逝去的京华满汉饽饽”,便道:“儿改改方子,用蒸、烤、炸之法来做,应该能行。”
    第二日做了几个,请这客人尝过,客人首肯,沈韶光便做起了这唐代的蜜供点心满汉饽饽来。跟清宫大内饽饽房的自然没法比,便是跟清末民初点心铺子的饽饽桌子也相差甚远,但在这千多年前的唐代,安慰一位行商怀念父母的心,却是足够了。
    一个是做,两个也是做,沈韶光干脆做了三份,一份给了这商人,一份送到光明庵供奉,给庵里增加点人气儿,还庵里的人情,一份则中元日拿去城外城隍庙祭祀。
    这世的父母兄长以及原身,都不是寿终正寝,连个尸身坟茔都没有,这种死法的,据说都要去城外城隍庙祭祀,故而中元节这天,沈韶光干脆关店一天,一大早就带着阿圆,坐着租的骡车往城外去了。
    相对比城内各寺庙道观的热闹辉煌,城隍庙要荒凉得多了,甬路上铺着青苔,院墙下长着杂草,供桌前摆的米糕水果倒很新鲜丰盛,想是前位祭客留下的,一个五十余岁的瘸腿老道并一个道童在殿里照顾香火。
    沈韶光摆好供果糕点,点香烛,化纸钱,祭祀城隍老爷和这世的父母亲人,临出门又布施给那道士些银钱。
    老道收了钱,宣个道号,行礼道:“本地城隍最是灵验,一定能保佑女郎祭祀之人。”老道刚得了上个祭客不少的银钱,对沈韶光这点钱倒不怎么看重,反而更喜欢她的供果——年轻时在城里大观挂单,贵人们的供果也没这般齐整,等撤了供且要好好尝一尝。
    沈韶光微笑着还礼,尽一份心意吧,希望他们能灵魂安宁,不受饥寒之苦。
    既来到郊外,沈韶光便让赶车的稍候,自己带着阿圆逛一逛。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时代的乡村。
    茅屋草舍,鸡鸣狗吠,坟地里青烟袅袅,路上几个祭祖回家的农人。若是入画,有意境得很,若是在此生活……
    河水却是真清澈,河边柳树下,站着一个穿白袍的,身后不远处几个奴仆牵着马等着。那人回头,竟是光明庵门前笑话庞二娘的那位士子。
    两人都一怔,沈韶光先福一福,正要避开,那人却走过来。
    “女郎也是来城隍庙祭祀的?”
    “是。”沈韶光微笑道。
    “不知——祭什么人?”
    如今长安流行交浅言深?沈韶光挑眉,这人长了一双风流的桃花眼,此时眼角眉梢却带着些惆怅悲伤。
    “亲人。”沈韶光到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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