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然后天快亮的时候,我拿到了陈娇娘给我收拾的包裹,接着是张龙捕头亲自来了一趟,我本以为他会直接带着我出去见展昭,没想到他拿出了一副手铐脚镣,在我惊恐的眼神下,他告了一句罪,一边给我戴上,一边解释道:“戚姑娘,这是公孙先生吩咐的,他说人犯在外,不戴枷锁有失官府威严,原来是要拿木枷的,但是姑娘武功太高,不用锁江湖人的铁刑具,未免落人口实……”
    他说着,微微摇了摇头,一副对公孙先生很有意见的样子。
    我觉得公孙先生有点过于不是个东西了。
    他吃准了我现在已经没时间再去找他,也吃准了以展昭的为人,路上必然不会给我解开枷锁,他又占着理,毕竟我是杀人犯,全须全尾地跟着朝廷护卫出去闲逛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在留在牢房里和跟着展昭出去转之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出去。
    毕竟被人多看几眼又不会掉块肉,倘若展昭这一趟出去,在那小贼手上有了什么闪失,那我后悔都来不及了。
    我从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我带着沉重的手铐和脚镣跟在张龙的身后走到了开封府门口,路上见到的人都有些吃惊,尤其我在人群中看到了陈娇娘,她看着我,露出一种不知道是笑还是哭的难看表情。
    以她对展昭的关注程度,大约已经发现了什么。
    然后我又看到了牵着马等在门口的展昭,他看着我,浓墨似的眉微微蹙了一下,大步走上前来,并没有接过张龙手里的锁链,他带着我上马。
    我忽然又高兴起来了。
    快马过了城门,又走了三五里路,展昭的声音才慢慢地响起:“……我没想到大人会让我带着你一起去卢家庄。”
    我的脸颊仍旧像吃了芥辣一样烫,但我把声音控制得很稳,我说道:“我担心你。”
    展昭轻声说道:“我不能给你解开枷锁,我们尽量不下马,不住宿,避开大道走。”
    我其实并不怎么在意旁人看我的眼光,但对展昭的话十分受用,我犹豫了一下,把头向后,用脸颊蹭了蹭展昭的胸膛,展昭有些僵硬,但他终究没有避让。
    第一次靠着展昭的胸膛时,我并没有现在这样心跳如鼓的感觉,反而还有精力去想东想西,但现在却完全不一样了,我总觉得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清香皂角气息都像是忽然浸染了霸道的男人味,熏得我手软脚软,眼里几乎要冒出泪花。
    假如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滋味,那我从前很多次无疾而终的单方面心动,大约也就只是心动而已。
    马蹄声伴随着铁锁链的叮叮当当的响动,我闭着眼靠在展昭的怀里,忽然问道:“你昨天说等从卢家庄回来,再跟我细说的,现在我们有很多时间了。”
    展昭一时反而没有说话。
    我也不催他,伸手扯了扯铁锁链,我发觉这是特制的,假如我不运内气,单靠指力按上去,只能留下一点细小模糊的指纹,想要单凭力气挣开更是不可能的事情,想来只凭这一副锁链,可以锁得住天底下九成九的江湖高手了。
    然而我有一百种方法挣脱。
    最简单就是运内气扯断,然后是头发丝开锁,还有用锁骨功把手脚缩小……
    我脑子乱糟糟地正想着,忽而听展昭的声音在发顶响起:“展昭从前对女子其实并没有太多要求。”
    我眨了眨眼睛,反应过来他是在答我之前问的话,顿时起了精神,很懂事地听着。
    展昭轻声说道:“家父在时,曾给展昭定了一门亲事,足有三年时间,展昭也从未好奇过那家姑娘长相如何,性格如何,只是想时机到了便成婚,如此而已。”
    我的耳朵陡然一竖,扭头看向他。
    展昭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好笑地拍了拍我的头,说道:“后来我父母相继离世,守孝时间太久,那家姑娘不好再等,同别家定了,现在孩子都很大了。”
    我这才把头扭回去。
    展昭微微笑了一声,说道:“我一直觉得妻子只是到了年纪就该有的,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如此注意一个姑娘,满眼里只见到她的好,睁开眼就想见到她,见到她就不想分别,见到什么新奇的东西都想拿去给她玩,吃到什么好吃的东西都想端给她分享,我心仪姑娘,也知姑娘心仪我,欢喜得我每天醒来都会笑上几声。”
    我确认了,这个男人也没经历过情爱,只是对我有好感而已。
    ……我小时候对奶娘家的小女儿也是这样的感情。
    第13章 论御猫的腰力(12)
    按照我的性格,我应该立刻指出这一点,毕竟我的年纪比展昭大得多,仗着他不懂情爱去占他的便宜,实在不是强者所为。
    但是我第一次对一个男人产生如此的感情,私心里确实不大想放手,更何况我一开始就同他明说了要相处一阵再说,如今他对我有了好感,只是未到情爱的地步,这并不能算是我作弊,相反,我只要憋着不说,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就能两厢欢喜。
    我又有些纠结。
    我其实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之所以有点难看出来,是因为我小时候受过太多的折辱,早就习惯了把自尊心掩盖起来,避免受到更多的折辱,这点自尊平时体现不出来,但在感情的问题上是很明显的。
    我第一次心动的对象,那个长得剑眉星目,奠定了我审美观点的少年剑客,我当时也是像刚刚遇到展昭那样的喜欢他,我明明有许多次可以行动的机会,甚至几次救他性命,我满可以借着恩情让他臣服,但就是因为他对慈航静斋传人的一见钟情,我就再也不会在他面前提及自己的心意,还很快地收回了那一点心动,甚至为了转移注意力接了很多平时压根不会去接的大单,也正是那一年的疯狂杀戮,使我成就了武道境界的先天,后来补天阁内乱的时候,我才能脱颖而出,继任阁主。
    我对待感情是态度便是不强求,就像我从不强求什么权势地位,就连魔门圣君的名头也是别人叫出来的,但人的武功一旦达到了某种境界,这些东西会自己扑上来,我无意借着这些去强求任何一个男人,因为这不光是侮辱我喜欢的人,也是在侮辱我自己。
    我欣赏雪玉娇,是因为她从不凭借着能惑人心智的天魔功去勾搭想要的男人,她像一只美艳的蜘蛛,精心编织各种各样的圈套,以自身为诱,那些被骗的人都只是因为喜欢她而喜欢她,而不是为了别的。
    我就这么纠结了一路。
    到达松江府时已是七日之后,陷空岛就在松江府,卢家庄正是陷空岛上的大户,临到码头,展昭找了一家客店寄马,他原想让我暂时待在客店内等他,毕竟只是上岛抓个小贼的工夫,没准一会儿就回来了,但我坚决要跟他一起去。
    展昭只得从我的包裹里翻出那件碎黄花外罩明光纱的裙裳,他虽然要秉公行事,但也不至于不近人情,我换衣服的时候,他给我解开了镣铐。
    碎黄花的裙裳是那种很繁复的宽袍大袖长裙,在里面多穿几件衣服,可以遮掩住我豆芽菜一样的身形,并且由于衣摆和袖子都很宽很长,几乎可以完全盖住镣铐。
    我在路上的时候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有一次准备拿它去穿的时候,展昭还说那两身细布衣裳就很好,适合赶路……现在想想,他应该是怕我穿脏了这身可以遮盖镣铐的裙裳,没了替换,到了松江府人来人往的,会引来异样的眼光。
    我的心里涌上了一股不知道是什么的感觉,有点像是刚进月女班的那年冬天,外面的雪下了一夜,铺盖薄得丝毫挡不住寒意,我睡得又冷又困的时候,隔壁的贰拾把她暖暖软软的脚伸进我的被褥里,那一点突如其来的暖热。
    我换好衣服,手里提着本该牵着我自己的锁链,袖摆一盖,果然不大看得出来镣铐的痕迹了,假如要是让我戴着套在脖子上的木枷,轻巧倒是轻巧,却是遮盖不住的,这么说来,其实还要谢谢公孙先生的。
    脚镣的长度不够,正常走路还可以,想要跑跳是不行的,而且限制了大部分靠腿的轻功,而且手上拷着,没法拎人或者抱人,所以我不能带着展昭直接飞上岛,还是要坐船。
    码头上的船不少,大部分是货船,有上岛的,有离岛正要上岸的,人也不少,展昭去寻船,我则站在码头上东张西望。
    实在不是我没见过世面,而是我先前就隐隐约约听见了一点争执之声,离得近了还听得越发清楚,但一眼看过去,船多人也多,声音嘈杂,让我一时辨不清争执的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我的目光渐渐落到了江面中心处的几艘渔船上,原本少女的哭叫声已经变成了低低的呜咽,像是被什么堵了喉咙,还有几个男人的说笑声,其中夹杂着一个老头的怒骂。
    展昭寻到了船,那船夫说一口南方方言,我听不太懂,但展昭听得懂,他本来就是南方人,南方人的口音虽然号称一村一方言,很是多变,但也只是容易让外人糊涂,但南方人自己只要说慢一点,还是可以沟通的。
    我就拉了拉展昭的袖子,指指江面上的渔船,说道:“你问问船家,那边的几艘船是谁家的?”
    展昭有些不解,我解释道:“我听见船上有女子呼救,还有个男人嚷嚷着要把她送去给什么五爷做妾,还是问清楚比较好。”
    展昭的脸色却是一下子沉了下来,他也看了看那些渔船,却没有去问船家,只冷笑道:“不用问了,一定是白玉堂,这松江府里除了一个白五爷,还有哪家的五爷敢在陷空岛如此行事!”
    我点了点头,反正我们是去找白玉堂算账的,也不用担心那些人跑了,跑得了贼,还跑得了岛吗?
    我和展昭登船过江。
    这会儿正是下午,江面波光粼粼,倒映着秋日高阳,江上的风带着一点鱼腥味,却不难闻,吹得我头发飞扬,倘若是美人迎风,自然是墨发生辉,流光溢彩,但我不光不是美人,还有一头乱蓬蓬轻飘飘的枯黄长发,这种发质除非抹了浆糊,否则迎风一吹,绾得再紧的头发也要散。
    于是我的头发就这么散了一脸。
    展昭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觉得他是在嘲笑我,但他就算是嘲笑我的样子,也好看得像是在发光。
    展昭笑完,很是自然地伸出手替我拂开乱发,却在对上我乱发后直盯着他的一双眼睛时微微怔了一下,我觉得可能是我看他的眼神太过灼热,于是微微垂下眼。
    展昭解开我的发带,取下我的簪子,然后重新给我理了理头发,绾出一个和之前差不多的发式,其实我会绾的发式本来就不多,都是非常简单的绾法。
    我觉得头皮有点紧。
    但我没有说出来,展昭的动作很生疏,也许这是他第一次给别人绾头发,我要是这个时候指出来,容易伤害他的自尊心。
    在我的头发第二次被江风吹散之前,船靠了岸,我先前注意到的那几艘渔船在我们之前靠岸,但他们的船重,还要卸货,所以我们的船靠岸的时候,刚好见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中年汉子得意洋洋地拽着一个手被麻绳捆起来的少女走在前面,他身后,几个壮汉揪着一个衣着寒酸的老头,少女被堵着嘴,一直在呜呜咽咽地哭,老头则是一边不停地挣扎,一边叫骂。
    我不是很高兴。
    在我看来,江湖人是江湖人,但凡手里有了人命的江湖人,不管是侠客还是魔头,杀的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便已经在阎王那里欠了债,旁人杀他也是天经地义,强者杀人,遇更强者被杀,这是江湖道理,不是恃强凌弱。
    我最讨厌的就是欺负老弱妇孺。
    只是我还没来得及动手,展昭就已经大步走了过去,喝道:“站住!你们是陷空岛的人?为何强押这对父女上岛?”
    领头的那个刀疤汉子起初没注意身后,一回头才发现展昭,目光在他腰间的重剑上转了一圈,立刻就有点怂,现场现编瞎话道:“这位爷别误会,俺是陷空岛船上的头领,这老头把闺女卖给咱五爷做妾,咱去接人,结果他翻脸不认账,还想带着闺女跑路,这不就给他抓回来了……看爷气度不凡,想必上岛来也是来找咱们陷空岛的几位爷爷的吧?”
    他说着,老头又要骂,被一个大汉掌掴了几巴掌,展昭怒道:“住手!既然你说是做妾,聘妾文书何在?从来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如今这姑娘的父亲既然不同意婚事,收了钱退给你们,收了礼还给你们,又何故抓人上岛,动手打人?”
    那头领被说得恼羞成怒,老头满嘴是血,还在叫嚷着:“谁跟他们有文书!大侠,我父女二人只是路过这里,是他见我儿美貌,硬要抢去送给什么五爷六爷的啊!”
    展昭目光陡然锐利起来,盯着那头领,说道:“你可还有话说!”
    那头领喏喏不语,一只手却悄悄地在身后腰带缝隙里掏出了什么,我耳朵一竖,手没法大动作,只能靠指力掷出原本用来拖拽我的锁链,锁链倒是很长,那头领飞快地掏出东西想朝着展昭袭击的同时,锁链的一端已经招呼上了他的脸。
    我这次长了一点心眼,没有动用内气,不然这个人的脑袋就要碎了,但只靠指力,他也被砸得满脸是血,向后飞出几步,倒地昏迷过去。
    展昭看向我,他的剑在刚才拔了出来,我也是掷出锁链后才发觉他已经有了防备,而这在我平时,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关心则乱啊。
    第14章 论御猫的腰力(13)
    头领倒地不起,剩余的喽啰倒是识趣得很,老老实实地把老头和少女放了,架着自家头领就要离开。
    展昭冷声说道:“且慢,着一个人去通知你家五爷,就说开封府展昭登门,请他奉还三宝。”
    喽啰们面面相觑,我磨蹭着离展昭近了一点,见他并没有制止,我高兴地和他站在了一起,跟着说道:“对呀,让你家五爷奉还三宝,想讨公道就堂堂正正的比斗,偷东西算什么本事!”
    喽啰们更加迷茫,还是一个年级看着有些大的汉子摸了摸脑袋,迟疑着说道:“俺们家五爷一个月前去了东京汴梁,还没回来啊……”
    这下面面相觑的成了我和展昭。
    我忽然明白了,当日白玉堂开封府盗宝,虽然留书让展昭去卢家庄找他,但他显然猜不着展昭一个朝廷的四品官第二天说出门就出门了,再加上一个我,展昭为了带着我避开人烟,专门挑的僻静小道走,过州穿府也不留宿,小道虽然难走,但比大道近得多,想来白玉堂一个年纪不大的土豪,就算是急着赶回来等展昭,也不会连客店都不住……
    盗宝的还在路上,今天的账也不好记在他头上,但没准是这个白玉堂平时欺男霸女惯了,才有强抢民女的手下意图讨好他,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人不在家,只能改日再来,展昭带着我原路返回,这一次的客船上捎带了郭家父女,也就是刚才那对倒霉的老头和少女。
    少女长得很有几分姿色,和陈娇娘差不多,但比她多几分少女的风韵,连哭红的眼睛都带着楚楚之色,是个标致的小美人,我对美人一向优容,但并不代表能容忍美人左一眼右一眼地偷瞧我的男人,于是我坐到了她的对面,手一松,沉重的锁链咣当一声坠在船板上,上头还染着斑驳的血迹。
    少女下意识地看向我,我对她扬了扬眉毛,说道:“看他干什么,看我,是我救的你。”
    老头显然没想那么多,连忙颤颤巍巍地就要向我磕头,口里不住道:“多谢女侠,多谢女侠……”
    我相当坦然地准备受下老头的礼,展昭却扶了一把老头,说道:“老人家不要多礼,你年纪大了,给戚姑娘磕头是折她的寿,快起来吧。”
    我老脸一红,这老头的年纪再翻一倍,给我磕头都不会折我的寿。
    老头被展昭扶了起来,口里还是在道谢,我朝他点点头,算是受下,冷不防又见那郭姓少女借着去扶她老爹的机会偷瞄了展昭一眼,我不高兴了,我一不高兴就要说出来。
    于是我不高兴地对郭姓少女说道:“你爹年纪大了,不能向我磕头,你也比我大吗?”
    郭姓少女一愣,她爹连忙推她,“娇儿,快呀,快给恩人磕头!”
    展昭这次倒是没有说话,我偷瞥他一眼,发觉他只是眸子含笑地看着我,并没有也替郭姓少女说话的意思,所以我又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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