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江昭阳作为国家安全部的职员,佟星河明白他对一切危害国家安全的事物都保持着高度警惕,但此刻她却只能苦笑一声,“这个问题,专家们的意见很不一致,他们大体给出了三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古猿,也就是我们人类的祖先;第二种可能是巨猿,一个几百万年前被我们的祖先干掉的物种,从它的身高体格来讲,同巨猿确实很像;还有最后一种可能——它就是神农架野人。”
    江昭阳在心里默想了一下,神农架本来就在湖北境内,洪川距离神农架也不远,撇开一切因素,但从地缘上来看,如果毛桃真的是神农架野人的话,就算它自己单独跑到洪川来犯案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不过江昭阳又很清楚,毛桃是被秦玉的父亲从东北带来的,绝对不可能来自神农架。
    “如果秦朗当年撒谎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他不禁考虑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就是秦朗的护林员证是假的,他十几年前并没有去东北,而是去了神农架。
    不过当他回忆起那本护林员证的个个细节,却又觉得不像是假的。秦朗似乎也缺少这种故意造假的动机。去神农架附近打工也好,去东北护林也罢,有必要向与世隔绝的乡亲们说谎吗?甚至还专门找人做了一本像模像样的“假·证·件”,外加再偷刻一个东北林场的公章?
    真·相就像附近无明山上的雾气一般扑朔迷离,江昭阳一时间如坠五里云雾里,可就在这时,他偏偏听到自己的手机又传来了一阵刺耳的铃声。
    当他接起电话的瞬间,刚才还萦绕在脑际的云雾在突然间云开雾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晴天霹雳,以及,汹涌而来的滔天巨浪。
    他忽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
    他曾经拼了命想要把一个溺水的人救上岸,最后,他成功了。可是转眼的功夫,他发现自己身后空空如也,刚刚获救的那个人,又重新跳进了水里,而这一次,他面对的,不再是平静的海面,而是噬人的波澜。
    他已经,再也无能为力了。
    绝望……?惋惜……?还是……怨恨?
    这一刻的感觉,连江昭阳自己都说不清楚。
    “昭阳?”
    “昭阳?”
    “昭阳,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佟星河关切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反复响起,江昭阳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独自失神很久了。
    “师姐……小玉自杀了!”他说。
    “什么?”佟星河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小玉自杀了……”他低下了头,又语调清晰地重复了一遍,这一次连门口的颜以冬也听见了。
    之后,在不到一秒的时间里,他突然转身,拽起了颜以冬,朝门口疯狂地跑去。
    上车后,他马上拉响了警笛,颜以冬看到仪表盘里的指针迅速飙升到了一百以上,深秋特有的清冷瞬间从窗户的缝隙间涌·入,顷刻间盈满了整个车厢。
    “他已经疯了!”她如此想到。
    ·
    等江昭阳和颜以冬到达抢救室门前的时候,秦玉的尸体正好被盖着白布从里面推出来。
    徐云祥正站在门口同主任医师激烈地交涉着什么,然而主任医师只是绷紧了脸,一个劲地摇头。
    当徐云祥在同事的提醒下回过头的瞬间,他的目光只是同江昭阳短暂地交织了一下,便瞬间移开,垂头丧气地走了过来。
    “对不起……江队!”
    尽管他的道歉声异常诚恳,但江昭阳却理也没理他,径直朝秦玉的尸体走去。
    洪川市国安局的工作人员面面相觑,他们都觉得很没面子,却谁也没有发现,这个身材瘦削的男子朝白布突然伸出的手指竟然在微微发抖。
    他用手指轻轻地捻起了白布的一角,在经过短暂的扫视之后,确认死者就是秦玉无疑,就是一个小时前还活生生,会流着泪告诉他“哥,这世界好冷,我再努力抱紧自己也暖不热”的秦玉;是那个曾经轻轻挽着他的臂膀,在他的身边耳语“哥,你是个好人!好人,就该有好报”的秦玉;是那个曾哭着告诉他“哥,你放过我吧,我也同样放过你了,两不相欠,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的秦玉;是那个浑身发抖,疯狂地喊着“我知道你,你是很好很好的那种人,我永远也配不上的人”的秦玉。
    他突然半跪在了担架旁,攥紧了双手,根根青筋外露,嘶哑的,绝望的,无助的,一些声音,在乍然间低沉地响起,又同样低沉地结束。
    他本不想伤心,就算伤心了,也不想被任何人发现,可是人生中偏偏总有那么几个瞬间,让人一言难尽……
    颜以冬在突然间攥紧了口袋里的纸巾,在这一刻他是需要的,她想,但最终,她却没有递过去。
    因为颜以冬忽然觉得此刻周围所有的人都像生活在海里,连空气里都充满了苦涩。
    ·
    江昭阳完全平静下来时,已经接近晌午时分,刚才被吓傻的洪川国安局的几个人不得不在徐云祥的带领下再次过来道歉。
    一个女职员唯唯诺诺地解释道。
    “我们两个刚带她去妇科做完检查,医生说她的药物流·产流得很干净,不用做清宫术了,然后她出了门突然把一个东西递给了我,说让我交给你,也就那么一愣神的功夫,她突然冲了出去,一下爬过医院的护栏,直接从上面跳了下去,我们是真没想到她会这么果断……”
    颜以冬看了一眼前方不远处的围栏,那是一种医院里很常见的防护栏,下面是玻璃,上面有一圈木头扶手,简洁美观。同时为了方便病人抓握,高度也就设计在一米左右,如果小玉真要寻死的话,纵身一跳就能从医院的中庭直接跌落到一楼地面。
    不过颜以冬很快便意识到现在这并不是重点:
    “你刚才说她跳下去之前,把一个东西递给了你?是什么东西?”
    女职员皱了下眉,从裤兜里掏出了一个锦囊一样的东西递给了颜以冬,“就是这个,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颜以冬看了一眼身边的江昭阳,他正把头靠在医院的墙壁上,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从医院华丽的中庭处倾泻而下的天光。
    她沉沉地叹息了一声,接过锦囊看了一眼,那锦囊是用很多种颜色的碎布拼成的,虽然做工精致,但从针头线脑的布局上,还是能发现手工的痕迹。
    “如此费时费力辛苦制作出来的东西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几秒钟后,她忍不住打开看了一眼,却瞬间红了眼眶。
    “傻丫头。”她突然小声地骂道。
    随后,她合上袋口,想了想,最后还是把锦囊递给了江昭阳。
    江昭阳却没有伸手去接,依旧那么直愣愣地坐着,问:
    “里面是什么?”
    颜以冬白·皙纤巧的手指轻轻一抖,“你还是自己看吧!”
    江昭阳无声地叹了口气,慢慢把袋子接了过来,经过一番犹豫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把袋口打开。
    等他看清里面的东西之后,突然肩膀一抖,把脸别了过去。
    袋子里装的是茶。
    小玉亲手制作的野茶。
    茶的余量已经不多,还不到袋子的一半,但颜以冬知道,那已是她仅存的全部。
    几分钟后,颜以冬忽然从他手中拿过了锦囊,从一处断裂的线头上,用手指扯出了几根白色的丝线。这些丝线忍不住让她联想起了她近几日身上穿着的那件白色连衣裙来。
    “她应该是把袋子缝在了自己的连衣裙上,从而躲过了一次又一次地搜查。”颜以冬摊开手掌,给他看了一眼那几条丝线。
    江昭阳的表情突然痉·挛起来,扭曲成了她从未见过的形状,他一把夺过那半袋野茶,放在掌心,轻轻摩挲着,眼睛同时望向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忽然,他脸上神色一变,又突然扯开了绳结,手指紧贴着茶袋轻轻旋转了几下,最后竟然从里面拽出了一张卡片。
    颜以冬把身体凑了上去,发现那枚白色卡片像是一个书签,背面写着一行工整的小字: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
    第42章 江局
    颜以冬感觉自己的心脏猛然抽·搐了一下,她想了想,解释道:
    “这段话出自《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小玉家的书架上就有这本书。”
    江昭阳突然间站了起来,把额头紧贴在了白色的墙壁上,用拳头狠狠地捶打着冰冷的瓷砖。
    四周的空气依旧清冷,保持着深秋十几度的微寒,医院的中庭依旧明亮,大厅依旧熙熙攘攘,白色地板上的那抹猩红早已被打扫干净,一切都仿若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颜以冬却觉得,此时阳光明媚的窗外,正飘着漫天飞雪。这一刻,独自活过了二十几个春秋的她,突然感到累了,彻底累了,累到连去拉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直到洁白的墙壁上陡然出现了一团殷·红,她才终于清醒了过来,开始转过头,去寻找着这团血渍的主人。
    她忽然看到走廊的尽头,正有一个白色的身影,他手挽黑色西装,独自朝出口走去,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因为她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他明明满身伤痛,可他的皮囊里仿佛包裹着太阳,整个人马上就要燃烧起来一样。
    ·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江昭阳突然消失了。
    有几次颜以冬敲了他的房门,可他的房门一直紧锁着,她打电话,电话也一直能打通,只是一直无人接听。
    两天后的晚上,她再次给他打了电话,电话还是无人接听,就在她纠结要不要给蔺如峰打报告的空档里,她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江昭阳竟然给她回电话了。
    “你在哪呢?”她语气紧张地问。
    “在外面。”江昭阳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冷漠。
    “在外面干什么呢?”
    “放松。”
    “什么放松?”
    “男人放松的方式你难道不懂?”
    “啊?”颜以冬一脸诧异。
    “简单点说,就是吃点好的,日个骚的,懂了没?”
    “啊?”
    电话突然间挂了,颜以冬瞬间石化在了原地,她感觉刚才有人在她的心尖上放了把火,把她的世界观一下全烧毁了。
    几分钟后,她忽然想起前两天医院墙壁上的那抹血色来。
    “原来那是鳄鱼的眼泪,一切都是假慈悲……”她暗暗断定道。
    “嗯,那绝对是假慈悲,这才像他。”她不禁重复认定着同一个结论。
    ·
    第二天的晌午,江昭阳突然出现在了她房间的门口,手里拎着一个包,一副来去匆匆的模样。
    “去哪?”她问。
    “回北京。”他嘴里叼着一根牙签,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回答道。
    “现在就走?”
    “蔺局催了好几遍了。”他抬手看了一眼手表,“不过你还有点时间,可以收拾收拾。”
    “哟,您这几天……可累得不轻啊!”看着他那副萎靡不振的模样,她忍不住讽刺道。
    “嗯,湖北的姑娘贼生猛,是有点吃不消。不过,火种我可一直给你留着呢,准备啥时候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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