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节
夜里，陆氏夫妇在书房吵架。
“如果不是你……不是你在家里使用暴力，影响到了孩子，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关夫人低声啜泣。
“我？夫人，你应该把罪名都推到我头上吧？”陆廷海走近她，大手轻轻抚上妻子娇嫩脸颊，眼神却是无比阴鸷的，“我是对你动过手，但你也没有受到严重伤害吧？而你，表面装作弱不禁风的样子，其实是最狠毒的女人。我现在这个样子，不正是拜你所赐？”
他凑到关夫人耳边，低声强调：“你是不是照顾我几年，就把自己感动了？别忘了，当初是你把我从楼顶推下去的。”
令人胆寒的秘密。
关夫人听着他磁性又玩味的声音，身体一个哆嗦，咬唇：“你那时候逼我太过……”
“嘘嘘嘘。”陆廷海握住她双肩，放缓语气，“慌什么？我又没有揭发你。夫人，咱们俩是天生一对，小辰变成现在这样，少不了你的功劳。”
关夫人流泪：“我不想他这样！我都把他送离家里了，就是不想看到他变成第二个我们！”
陆廷海的反应倒是很平静，他低头，理了理袖子，淡淡地说：“这是他血液里的东西，改变不了。”
“不！”关夫人摇头，“我不能让他变成你，将来在家里折磨自己的妻子，我也不会让他变成我，那样……”
她的话音很突兀地停下来，猛然转身，看到书房门出现一条缝隙，陆辰昱一手插兜，靠在门边看着他们。
外面走廊只开了一盏昏暗的气氛灯，书房内部同样黑暗，夫妻两人紧挨着彼此，姿势亲密，说出来的却是极其可怕的话语。陆辰昱静静地听着，他是来找手机的，结果听到父母吵架。不知道为什么，当他听到陆廷海三年前住院原因的时候，他竟然没有感到愤怒和恐惧，与此相反，他心里泛着一股浓浓的悲哀。
“小、小辰……”关夫人惊恐地喊。
少年黑眸深邃，不说话的时候，像一尊阴郁的雕塑。
“爸、妈，你们想让我去国外治疗？”半晌，他垂下眼眸，有些麻木地说，“我觉得，有病的是你们，该去治疗的是你们，我没有问题。”
关夫人低声啜泣，走到陆辰昱身边，有些羞愧又鼓起勇气开口：“小辰，我们已经在接受婚姻咨询了，我跟你爸爸的关系比以前好很多，你……你不要被我们影响。”
听着她说话，陆辰昱低头看手掌，这双时常会控制不住使用暴力的手。他一直以为身体里的暴力因素来源于喜欢家/暴的父亲，现在他有点分不清了，或许真如陆廷海所说，他由一对内心残忍的夫妇生养出来，血液里就藏着噬人的猛兽。
“小辰。”关夫人见他这样，慌忙握住他的手，“你是未来陆氏集团的继承人，你一定要学会控制脾气，尤其是在人前的时候，这样你将来才能担起更多的责任，我们两个家族才能放心。”
“有意义吗？”陆辰昱反问。人一辈子追求的最平凡的幸福，他们家都没有，那些身外之物，有意义吗？
“小辰……”关夫人又哭了，“那是我们两家几代人的努力，当然有意义。”
她丛小被培养成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结婚以后安心在家相夫教子，做丈夫的贤内助，她一辈子的经营都在眼前这两个男人身上，而他们要扛起来的就是世俗认同的成功和荣耀，要是说这些东西没有意义，那她的人生岂不是同样没有意义？
陆辰昱看见母亲流泪，下意识抬手，帮她擦去眼角的眼珠，顿了一下，说：“请张医生来家里，妈，我不去国外，我要留在这里，我有想守护的人。”
“我会变好的。”他低声说，“我不会变成你们，我以后会有幸福的家庭。”
森森那么好，他一定要给她最快乐的生活。
关夫人听了他说的，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她回头，征求丈夫的意见。陆廷海同样是个眼神阴郁的男人，听了儿子的话，他重重地冷哼，关夫人眼露乞求之色，看在她的面子上，他沉声：“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治不好就把他送走，这是不容反抗的决定。
陆辰昱被送去关家老家，一个山清水秀的乡下，和关夫人、家庭教师、张医生待了三个月，内心重新恢复平和。高考结束，普通年纪都要放暑假了，他担心假期联系不到人，带上补给森森的生日礼物，瞒着关夫人偷跑回明城。落地之后，他直奔明城一中，在路上买了个新手机，给赵照打电话，催促：“让你朋友告诉森森，我来找她了。”
“陆哥你回来了！”赵照的第一反应就是兴奋和激动，在课堂上跳起来了，被老师训斥，灰溜溜逃出教室，压低声音跟他讲，“你、你找森森妹子啊……”
“快点通知她。”陆辰昱不耐烦。
“陆哥，我之前给你发过消息，还有老韩！他还去你家找你了，不过没见到你……”赵照支支吾吾的。
“我没在家也没手机。”陆辰昱没好气，“你让森森来找我，我就在一中门口。”
“我就是想说森森妹子的事……”赵照说到一半，手机被韩霖杰抢了。
他受不了赵照拖拖拉拉的样子，直说：“陆哥，你同桌退学了。”
陆辰昱大脑出现一瞬间的空白：“……什么？”
“森森从一中退学了，离开了明城，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韩霖杰说，“我们是一个星期以后知道的，本来想把这事告诉你，但联系不上人。”
陆辰昱没法消化他的话，呼吸有些不稳：“因为我打人的事？”
但关夫人答应过他，会把这件事处理好，绝对不会影响到森森，母亲骗了他？！
他握拳，指甲用力抠着掌心，只听韩霖杰在那边说：“不是，我没听说那件事对她有什么影响，听一中的人说，她家里似乎出了什么变故。”
陆辰昱挂了电话，直接闯进了明城一中的小门。他身手敏捷，保安没拉住，让他从电动伸缩门上面跳了进去。陆辰昱冲进教室办公室，找到森森的班主任质问，当听到对方的肯定回答，陆辰昱怒吼：“你怎么能让一个未成年女生辍学？！”
班主任跟他解释不通，陆辰昱丢下他，又去了森森住的小区。他从前一直在附近溜达，从没进去过，这回是直接进了小区，逮着人就问：“有没有一个叫姓森的女孩子住这里？”
路过一家惠民超市，刚刚放学回来的男生看见他，“咦”了一下。
陆辰昱下意识回头，看到个年纪相仿的男生，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立即冲过去，问：“你认识森森？”
“啊。”刘浩点头，心情有点复杂，这个比他高大的男生，一年多以前还凶过他呢，这会儿好像就不记得了。不过他知道对方是来找森森的，没有藏着掖着，直接告诉他：“森森和她妈妈三个月前就搬走了，还留了很多东西在我家，走得很匆忙。”
陆辰昱握拳的指骨泛白，艰难地喘息，声音断断续续的：“她有没有说……去了哪里？”
“没有。”刘浩摇头，准备推着单车回去，想了想，回头补充了一句，“她是一个人来退租的，搬家的时候也是，她妈妈……好像出了什么事。”
他的话像是一记重锤砸在陆辰昱心口，痛，痛得快无法呼吸，大脑甚至出现晕眩的感觉，他没站稳，踉跄了两步，半晌回过神来，他有手机了。
如果她妈妈出了什么事，那她应该能拿回手机了。陆辰昱开始拨打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对面一遍遍提示他这是空号。他不死心，继续拨打，试了起码几十次，忽然有个陌生号码打进来，他随手按了接通。
“小辰，你在明城？这是小赵少爷给我的号码，刚刚夫人联系我了，问你在不在这里。”那边是关叔的声音，说了一会儿发现陆辰昱没反应，只有剧烈的呼吸，他担忧地问，“少爷，你去找森小姐了吗？”
“……她在哪儿？”陆辰昱听到自己喉咙里挤出来几个字，艰涩、沙哑，如果不仔细听，都无法分辨那是什么。
关叔沉默了一会儿，说：“森小姐留了点东西让我转交给你，少爷回来吧。”
陆辰昱放下手机，拖着毫无知觉的身躯回到陆家老宅。关叔和关婶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都在心里叹气。关叔从家里拿了个盒子过来，放在陆辰昱面前。
“森小姐让我转告少爷，她去别的地方努力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关叔的话，陆辰昱终于从那种混沌恐惧的状态里抽离出来。他定了定神，打开盒子，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条铂金吊坠，上面挂着一个小宇宙。
一尘不染的吊坠，她只戴了一次就收起来了，好好地藏着，现在还给他了。
关夫人打电话过来，又急又气：“小辰，你不是答应过妈妈会听话吗？”
他举着电话，恍若未闻。
吊坠下面，是一本贴满胶带的本子。很普通的学生作业本，曾经被某个脾气暴躁的母亲撕得粉碎，又被人用透明胶一点一点拼凑回来，不知道她花乐多少工夫，她从没在他面前提过这件事。
本子有好多缺口，看得出来，女孩尽力了。她将所有能找到的碎片都找回来了，不少页面出现脏污，大概是曾经被人丢进了垃圾桶。
陆辰昱手指微微颤抖，慢慢翻开第一页，上面有几行龙飞凤舞的字：“本人陆辰昱向森森同学保证，以后会努力克制情绪，绝对不乱发脾气，争取做一个正常人。如有违背，今生必定孤独终老。”
下面有他的亲笔签名，是他交给她的承诺。
第二页，是女孩娟秀的字体抄写的《雨巷》，知道他背不出来，她第一篇抄写的就是这首诗，然后是《爱》，是《当你老了》，是《致橡树》……
后面每一页都写着密密麻麻的情诗，她把一整本本子都抄满了。
“我早应告诉你的，那个女生向我要了五十万，答应不再见你。”关夫人絮絮叨叨：“小辰，妈妈不是故意阻止你跟普通人家的女孩交往，但你要知道，她们……”
“妈。”一直没出声的陆辰昱终于开口，轻声打断她。
他不想听到任何人议论他心爱的女孩，即便那个人是他的母亲。
陆辰昱捏起夹在作业本里的那张小小的卡片，眯眼。
“她没有要你的钱，妈，以后不要再说她了。”
但他也清楚，森森是真的走了。
陆辰昱留在了明城。
他知道森森记得他的号码，赌她迟早会回来找他。他找关夫人把手机要回来，在明城等了一年。他没有去念高三，而是应征入伍，去了韩霖杰的大伯那儿。巧的是，带他的人居然是高一军训时候被他揍过的教官。
教官对他十分严厉，陆辰昱全都忍下来了，其中辛苦不必言说。
不就是忍耐？陆辰昱心想，他做得到。
森森回来看到他变得和正常人一样，肯定会很高兴。她总该回来的，她亲口说过，让他坚持两年，等高三毕业，他们就光明正大在一起。
算算日子，他们应该高考完了，但是她没有回来。
整整一年多，她没有任何消息。
陆辰昱听从家里安排，去英国上大学，在那边待了三年，几乎和国内断了联系。时间过得很快，把一切回忆都冲淡。当陆辰昱坐在古老典雅的图书馆里，身边围绕着各国前来求学的精英，他仿佛真的忘记了，年少时候曾经喜欢一个女孩到了骨子里。
只是，偶尔轻轻念出她的名字，心口还是会泛疼。
又一年春，姜华在伦敦拍戏，陆辰昱无意间从华人朋友那儿听说了，托了关系去探班。昔日的影帝在他面前坐下来，有些不解，为何这位未来的商界精英会对他感兴趣。
陆辰昱眼神淡淡，缓缓扫过那双和记忆深处一样漂亮的眼睛，开口：“你以前有个女儿叫姜森，是么？”
姜华瞬间变色。
“见过她吗？”陆辰昱问。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姜华落荒而逃。
啊，真令人失望。
姜华沧桑了，但依然是有魅力的英俊大叔。光看那张演绎了无数正面人物的脸，还真想不到他就是对年轻的森茉丽说未来，然后就将女人和女儿抛弃的人。
怪不得她们母女那么辛苦。
陆辰昱转头，望向窗外陌生的景色，突然很想知道她带着妈妈过得好不好。
回去的时候，几个朋友坐了一车，商量着要去找乐子。华人朋友打算投资娱乐行业，正在看国内的节目，狭小的车里，男人的调笑，选秀女孩们叽叽喳喳，全部混作一团。
“哟，过两天就是你们国家历法的四月初四了。”有人拍拍正用平板看报表的陆辰昱，“陆，今年有什么玩法？”
陆辰昱抬眸，沉吟片刻，正要开口，前排的华人朋友突然哈哈大笑，他手机里传来一群女生的说话声。
“哇！模仿得好像啊！刚刚那个笑死我了。”
“她平时那么高冷，我都没想到她观察我们这么细致入微。”
“姜森，你太棒了！”
“谢谢大家。”一个娇柔的声音说。
……
…………
“陆。”先前那人很不满，冲看起来在走神的陆辰昱耸肩，“为什么不理我？”
陆辰昱捏着平板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关掉平板，倾身向前，拍了下前排的华人朋友：“手机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