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节

    夏殊则皱起的眉宇绷得更紧了一些,他又将皇帝看了几眼,除了憔悴一些,沧桑一些,与以往并无不同,但又似乎格外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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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望着他,双目有了浑浊之态,慢慢挤出一丝水光,“平心而论,朕往日并不喜欢你,但这并不是你的过错。你在父皇这儿,从没就没有过错。你本应是最让父皇感到骄傲的嫡子,一直以来,都是父皇的心过于狭隘了。”
    他终于捂着嘴唇,发出一声清晰得令人的心为之骤然一跳的咳嗽,沉闷而压抑,“日后不会再如此了,你去吧。”
    夏殊则沉默地立在半昏半明的光影里,立了许久,最终,他朝皇帝开口,神色微含嘲弄:“陛下此话折煞臣了。”
    他转身不顾地朝外走去,背影没有丝毫的迟疑,渐渐地,夏殊则的脚步越来越快,即至回廊尽头,才终于猛然停住。他扶着墙,闭上了双眼,手背上却暴起了青筋。
    好厉害,从前皇帝对他一贯打压、牵制,阴谋阳谋轮番上演,如今呢,改变了心思策略了,软着来,意图麻痹他的警惕?
    好厉害。
    他的嘴唇浮出了一丝讥诮的笑意。
    忽然躁郁起来,夏殊则的拳打在了广明宫背面的一道红墙上,沉闷而巨大的一声,若是常人恐怕手指便会立即骨裂。他定了片刻,将呼吸渐渐平复,烦闷地敛着怒容,走下了台阶,不再有丝毫眷顾地疾步而去。
    皇帝在昏暗的广明宫独自坐着,这会儿忽然想起了皇后。
    皇后是父帝为他安排的,明媒正娶回来的正妻,照他年轻时那个脾气,对父母包办的婚姻自是百般地不能满意,但皇后过于美貌和善良,还是不禁意之间能勾动他的心的。只是她太过冷傲,心里又有别的男人,所以他不忿、失望、嫉妒,对皇后也从无好脸,对她只有床笫上不断的征服,享受那种排挤着她心上男人的那种快感。他几乎都快忘了,这一切的不满,起源于对那个男人的嫉妒,对太子一切的厌憎,起源于他的出生带走了……他心爱的女人。
    他终于明白了。
    第 70 章
    卫绾睡了几个时辰, 直至天黑方才醒来,人仍是困乏。
    夏殊则便坐在她的床边, 黑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卫绾, 卫绾脸色一红, 便听他道:“翻过身去。”
    卫绾“哦”一声, 乖乖地翻过了身, 趴在床榻上。
    原来殿下是要替她查看背后伤势。夏殊则的手指将卫绾的绸衫剥开, 往下拉了少许, 露出卫绾背后还存有痂痕的伤处, 他不动声色地将药膏挤到手中,替卫绾敷上去。冰凉的触感让卫绾轻轻激灵了下,她立时认出来,这是她自己调配的用以祛除身上疤痕的药。伤在背上,卫绾都不甚在意了, 但他却坚持要替她除去, 卫绾依从了。
    “陛下罚了殿下吗?”她喃喃地说道。
    他的指腹轻轻一顿, 沉默了许久。
    卫绾侧着脸向窗外,望见铜镜里隐隐浮现出的一张俊脸, 还未辨认出他的喜怒, “啪”一声,一只手伸过来,将铜镜打翻, 他不让她看他神色。
    殿下必是又受了什么委屈,她想。
    他的手滑落下来, 搂住了卫绾的一截纤腰,卫绾迟疑了片刻,从床榻上跪坐起,要转过脸,却被他控制住不得动弹,她不惯这样以背对着夏殊则,但他却不让她看,然后慢慢地将脸孔贴了过来,带着灼烫的体温和呼吸,唇贴在她的后颈、雪背上,双臂收紧,将她紧梏入怀抱深处,右手的手掌却沿着她的纤腰滑过去,稳稳地贴住了她的肚子。
    “殿下你……”
    卫绾羞赧而惊奇,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身后披散的长发,犹如海藻般缠绕在男人的脖颈间,绕到他的另一侧,而殿下的手指还在绞着她的青丝鸦发,一绺一绺地盘在指尖,卫绾终于抽空扭过了头,望着殿下俊美无俦、清绝而显冷艳的侧脸,她仿佛能感觉到殿下心中的郁烦和不安。他不知在害怕着失去什么。
    夏殊则的左手握住了卫绾的下巴,让她转过头去,自己则亲吻着她的雪颈,除了头身体的其余部位都一动不动的,然而他却像是很累,亲够了,便抱着卫绾不再动。
    “孤没事。”
    听起来似乎丝毫都不像是没有事。
    “陛下只是让孤及早前往朔方,所以于洛阳不能耽搁太久,孤这几日便要离开。”
    卫绾抱着他的腰,“殿下担忧我么?没事,我在这边有贵人照应着呢。”她对他眨了眨眼睛,“你不知道陛下如今是很喜欢我的,我们常常一聊便是小半个时辰。”
    他知道。皇帝在他面前也是如此说的,这令他感到惊讶之余,便是更深的不忿与怒火。明明他早已不在意皇帝犹如施舍般装腔作势的疼爱,心性修炼得坚韧而孤独,却不知为何,今日被皇帝一番话,撬开了坚硬的蚌,泄露了一丝缝隙,就此泥沙涌入,让他感到无比的郁燥和疼痛。
    这种火气让他发觉竟像他最唾弃的懦夫,而这样的认知又会加重他的愤怒,他无法发泄,只能如鲠在喉,忍着,压抑着,直至此刻,在卫绾温言软语地抚慰下,才终于平息,肢体与意识都陷入了疲倦当中,他微微闭了眼。
    “行了,早些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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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和衣与她躺下,伸臂隔着被褥在她腰间轻轻拍了拍。
    卫绾请“嗯”一声,靠着他安逸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卫绾却又做了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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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里她仍然只是一个旁观者,但身体和心上的感觉却又不止于此,让她感觉到自己与梦中的一个人是有牵绊的,他们身上有同感,但凡他所能听到、看到的,她都能有所觉。
    深夜里,朔风冷雨围剿下的洛阳城郊驿舍,灯火葳蕤,半明半灭,临案书写的男子,沉默地搁下了笔,缓慢地抬起了头。
    卫绾的身体陷在一团迷雾之中,四肢被黑色的雾气捆缚着,寸步难行。她呆呆地动了动胳膊,立时便感到一阵钻心地疼痛,那黑雾如生实刺,只要她稍有异动,便会扎入她的皮肤似的,刺得她脑中嗡嗡起鸣。
    她惶然不安,自己竟是坠入了殿下的梦中。
    夏殊则望向窗外时,不知在想着甚么,他的案桌上还有一枝带着清露的湿冷梅花,慢慢地,他的嘴角轻轻地动了动,若隐若无地掠过一缕笑,执拗而隐晦。直至驿舍外有人快马加鞭,惊破了宁静的夜晚,夏殊则面上的神情全部结冰。
    冯炎赶至,衣上全是湿冷的雨水,不住地滴落。
    他望着太子,欲言又止,数度想要启口,又不知该如何说,在夏殊则皱起了眉后,冯炎倏地拄剑跪在了太子案前,咬牙道:“主公,卫府的四姑娘,走丢了!”
    夏殊则皱眉厉声道:“何谓走丢了?”
    卫绾被他吓了一跳。
    她明白过来,这时,是上一世她才逃离洛阳不久之后,太子收到了消息的时候。她知道待会儿冯炎的回答会让太子大为失望。
    她几乎要朝他扑过去,“殿下!我在这儿!”
    但这只是梦境,没有人会听见,她所寄身的这团黑雾将她裹得无比密实,隔绝一切,犹如两个人世,他们又岂会看到她的存在,何况她全身被缚。
    冯炎顿了顿,又艰难地开口:“数日之前,于洛阳城中,不见了。卫邕本想隐瞒下来,暗中寻回了卫四娘子,便将她曾暗中出逃的事揭过去,但我们的人还是察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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