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节

    皇帝面露怒容, 低喝道:“来负荆请罪的么?”
    崔明德道:“恐怕不是,殿下将常氏兄妹一道带来了。”
    皇帝怔住, 内心犹豫了半晌, 随即他却望向了薛夫人。
    卫绾的眼角余光将皇帝的反应收在眼中, 她明白过来, 大彻大悟——陛下说得冠冕堂皇, 又是问责, 又是要封常幼容为良媛, 殊不知常氏兄妹今日晃的这一枪, 极大可能是陛下和薛夫人商量好的暗中襄助完成的。
    幸而她信任殿下,据理力争,才争取了些时间,殿下才赶得及回宫。既然殿下来了,她心里紧紧绷着的一根弦便松了下来。
    不知为何, 她竟丝毫都不会以为, 殿下会依着陛下心意笑纳了常幼容。
    就是如此笃定。
    皇帝与薛夫人交换眼神, 抬了衣袖,“传人进来。”
    “诺。”
    崔明德转身去, 没过片刻, 卫绾的视线之中出现了一片玄色的衣摆,华贵漆黑的袍服下摆如水波般曳动,熏染了淡淡檀香。
    跟着便又是一阵跫音, 卫绾朝身后看了一眼,常松龄与常幼容踟蹰难进, 慢吞吞地走了进来。
    常松龄二十七八年纪,面孔瘦削,几乎挂不住肉,面色微微发白,常幼容有几分姿色,但比之千蕤差远了,连卫织甚至都有不及,她藏于男袍袖下的粉拳紧紧捏着,卫绾因跪立抬眼,看得一清二楚。
    当下她沉静地垂了眼眸,不再有丝毫畏惧。
    薛夫人见太子来此,又见常幼容畏畏缩缩地跪了下来,朝自己使了个眼色,便笑道:“这是怎了?宫外传闻,今日雅集,常幼容与太子在小房间私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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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夫人,”夏殊则面容冷淡,打断了她的话,薛夫人怔了怔,但见太子神色沉郁,却是一脸问心无愧,满腹疑惑,夏殊则道,“常氏,眼下陈你之罪过,孤可对你从轻发落。”
    皇帝这会儿也神色紧绷了起来,阴沉地盯着常幼容。
    常幼容夹在皇帝与太子之间,进退维谷,左右都是一死,愈发战战兢兢。
    她犹犹豫豫地叩首,朝皇帝嗓子发颤,说道:“启禀陛下,臣女、臣女常幼容,不知廉耻,今日雅集,企图利用迷香勾引殿下,幸而殿下识破,臣女这才未曾铸下大错,但无奈当时兄长率众前来,当场撞破了臣女衣衫不整,殿下正直清明,却、却名声无端被臣女所污,臣女罪行滔天,请陛下、惩处!”
    说着她稽首,额头重重地在垫着猩红毡毯的石板上磕出一道响声。
    这道响声也让皇帝微微失色,他压低了喉音,沉声道:“是你企图勾引太子?”
    常幼容被问得愈发心惊胆战,唇肉几乎被咬出了血,“是,殿下毫不知情。”
    皇帝面露不信,他摇了摇头,“那么,当初太子与你书信往来,是何缘故?常松龄寄给太子的书信,可是你代笔所为?”
    常幼容望向了一旁的兄长,常松龄脸色惨白,如一团冷冰正被炙烤着,即将融化开来,他亦叩首,重重地一声,道:“信从来没有幼容代笔,均是臣自己手书!”
    皇帝又是一怔,他望了眼在一旁沉默、面上如覆寒霜的太子,又禁不住朝薛夫人望去,被她会意之后使了个眼色,皇帝皱着眉,长长地喝道:“大胆妄为!”他差遣去调查此事的人来报,常幼容多为兄长代笔,连给太子的回信,也是常幼容掺以情书之后投出,这一点今日之前他们同皇帝再三保证过。
    尽管信件在太子手中,依着太子的脾气和一贯的行事作风,那些信应是早已荡然无存。但只要人证尚在,不必担忧太子不认。
    但今日,常氏兄妹如此说来,再深挖下去,便极有可能道出他在背后指使他们二人之事。皇帝的面色越来越挂不住,见太子成竹于胸,便只想就此打住,将常氏兄妹押出去。
    夏殊则淡淡说道:“还有么。”
    他微俯瞰下来,目光如冷箭,“常氏,你在孤面前,都认了些什么?今日当着博雅轩列位,你承认了甚么?”
    常幼容今日出了大丑,被众人撞见,早已羞愧无颜,如今由不得她不认了,心思一横,便大声说道:“陛下,臣女有罪!臣女自幼便想工读诗书,但臣女资质愚驽,无法企及兄长之万一……坊间、坊间所流传臣女文章诗篇,才是兄长替臣女代笔,从来只有兄长为臣女代笔,臣女……从没为兄长写过任何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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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着,她的脸颊几乎贴着了地,流出了眼泪,热泪溢出眼眶,沾湿了身下的红毡。
    而她的身旁,常松龄也沉重地闭上了眼睛。
    没有想到常幼容竟说出这样的话,这一点是皇帝始料未及的,当下他也有几分惊愕,“你二人,所言是真?”
    常幼容惊恐得身子犹如被疾风摧打着的一朵花苞,不住地发颤,嗓子仿佛也在发颤,溢出了哭腔:“是,这才是真相,一切都是臣女痴心妄想,贪恋太子殿下……”
    皇帝原本直立的脊背,轰然朝身后倒去,他感到疲惫,靠在了龙椅背上,静静地盯着太子,道:“常幼容愚弄储君,罪不容赦,将她和她的兄长常松龄押入廷尉衙署,便——交由太子处置。”
    皇帝没有立即下令大辟,已是看在常氏兄妹也算鞠躬尽瘁的份上网开一面,太子是正人君子,应许之事必会做到,意识到已脱离性命之危的兄妹二人,几乎要瘫倒下来。
    常松龄与常幼容很快便被押了下去,殿内空寂,薛夫人右侧一盏鹤颈琉璃银灯罩之中的烛火,不知为何轻轻曳动了下便熄了,顿时扯下一大团阴翳来,将还静静地跪于一隅的卫绾的身子藏住,她仿佛忽然便抽身事外,融入不得这几人之间了。
    她偏过头,一动不动地望着太子殿下。
    皇帝也没差人重新引燃烛火,只冷漠凝视着太子道:“常幼容这些年诗文全由常松龄代笔?你从何处得知?”
    夏殊则道:“一试便知。”没有真才实学之人,简单的试练便藏不住底了。
    夏殊则不再赘言。
    皇帝又与他对视了少顷,忽然心中一动。烛火半明半昧的光晕里,太子稍显得凉薄而锋利的轮廓若隐若无,修眉凤眼,唇如施朱,有绝艳近妖之色,像极了皇后。皇后所出的嫡长公主清芷都不如夏殊则像她。
    他的心无法抑制地狂跳了片刻,直至身旁伸过来一只玉臂,将他的手腕搭住,皇帝才仿佛如梦初醒,于是无边的愧疚、失望和恼恨再度袭来,他看着夏殊则的目光变成了一种愠怒,让卫绾也不禁惊疑。
    皇帝挥袖道:“退了吧!”
    夏殊则俯身,朝卫绾伸出了手,卫绾轻轻点头,搭着殿下的手掌,便站起了身。因跪得太久了,她在起身的瞬间,又短暂地双膝发软,重重地摔入了夏殊则怀抱。
    他伸臂将她搂住,波澜不兴的神色极快地掠过了丝忧虑,这一切快得犹如电光火石,却让薛夫人撞了正着,她冷眼看着太子带着卫绾离开了广明宫,不说一句话。
    等人一走,薛夫人便朝皇帝嗔了一句,“陛下方才在想什么?”
    “没想……”
    “陛下不说臣妾也猜得到,”薛夫人道,“连臣妾方才都觉着,太子殿下生得似极了皇后。”
    薛夫人面上娇嗔不止,望着皇帝日渐衰老的面容,心中却直发出一阵阵的冷笑。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用了什么手段让皇帝对她迷恋不止,而事实上皇帝心中的女人是谁,还真难有结论。
    皇帝在薛夫人面前,才露出些讪讪之色,搭住了薛夫人滑腻如脂的皓腕,将她修长玉白的五指笼入自己大掌之中,道:“朕当真没有想,太子是皇后所出,自是与皇后相像的,朕只是担忧太子如今露出了锋芒,再也不肯对朕让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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