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殷掌事厉害啊,深知过刚易折、过慧易夭,朝人示起弱来驾轻就熟。”轻叹一口气,他凑近她些,指腹从耳垂划到她的下颔,微微往上一挑,“可你是个什么性子,爷还能不清楚?”
    蒙得过一无所知的周和朔,还能骗得了朝夕相处的公子爷?
    花月一僵,脸上闪过一瞬的懊恼,接着神态就慢慢恢复了清冷,柳眉回直,嘴角也重新平成一条线。
    李景允左右看了看,满意地点头:“还是这样顺眼。”
    “奴婢没撒谎。”她淡声道,“公子若愿意去查,宫里也许还能有奴婢的籍贯和名碟。”
    李景允哼笑:“爷查那个做什么,爷就想知道你是不是个隐患,留在将军府,会不会祸害爷的家人。”
    这回答有些令她意外,花月不由地看他一眼,然后摇头:“不会,奴婢无论如何也不会做伤害夫人之事。”
    李景允无奈地睨她一眼:“就那么喜欢夫人?”
    “是。”回答这个,花月耳垂不红了,挺直了腰杆道,“夫人是世上最好的人。”
    朝着车顶翻了个白眼,李景允闷声道:“就算你这么说,爷也还是不放心,与其留个祸害在身边,不如早些除了,也免夜长梦多。”
    脸色一白,花月抬眼看他,想从他脸上看见两分玩笑之意。可是没有,他说得很正经,墨色的眼眸里满是思量,像是在想如何除她才能不留痕迹。
    “……公子。”她皱眉,“留着奴婢,怎么也比卖了有用。”
    “哦?”李景允不以为然,“你除了在爷跟前添堵,还能有什么用?”
    “遇见险境,奴婢愿意分您半条命。”她握紧了手,眼神灼灼,“如同今日一般。”
    “今日?”食指抚过唇瓣,他哼笑,“你倒是真敢说,不是应了夫人的吩咐,要撮合爷与那韩家小姐的婚事?趁人之危、趁火打劫,殷掌事这算不算监守自盗?”
    “回公子,情况紧急、情非得已,不算。”她眼里毫无愧色,说得正气凛然。
    李景允褪了笑意。
    他平静地看着她,良久,一字一顿地重复:“情非得已。”
    面前这人移开了目光,白皙的脖颈上拧出一根筋来。
    他打量片刻,轻声问:“时至今日,若再有鸳鸯佩让爷拿去送给韩霜,你还会系在爷腰上?”
    “会。”她毫不犹豫地点头。
    眼里的光骤然黯淡,李景允抬着下巴睨着她,半晌之后,嗤笑出声:“真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奴才啊。”
    “多谢公子夸奖。”花月朝他行礼,双手交叠在腹前,头磕下去,几近膝盖,“奴婢绝不会背叛主子。”
    车厢里安静下来,有些发闷,花月盯着自己裙摆上的纹路走了会儿神,然后开口问:“奴婢可以退下了吗?”
    座上的人没吭声,她等了片刻,开始不着痕迹地往车外挪,挪了许久,才终于到了门口。
    可是,手碰到车帘刚掀开一条缝,花月就突然觉得腰上一紧。
    有人伸长了手,倏地将她整个人往后一捞。
    “咚——”
    车壁一声闷响,吓得外头的马夫连忙询问:“公子,您没事吧?”
    “没事。”肩背抵着车壁,李景允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垂眼去看怀里这人。
    他的袍子宽大,衣袖一抬就能埋住她半个身子,这人显然是吓懵了,从他的衣料间伸出脑袋来,薄唇微张、小脸发白,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你……”她扭过脸来看他,下意识地去掰他箍着她腰的手。
    李景允收拢了手臂,曼声问:“若是我不喜欢鸳鸯佩,你也会系?”
    殷花月皱眉,用一种不可理喻的眼神看着他:“当然会,公子就没有喜欢的东西,若都不系,那还得了。”
    “那要是你不喜欢呢?”
    花月怔愣,有一瞬间的失神,不过很快就垂了眼眸,硬着语气道:“奴婢不会不喜……”
    “你会。”
    “……”
    眼里划过一丝狼狈,花月别开脸,恼怒地继续去掰他的手:“说不会就不会,奴婢会恪守做下人的本分,以后绝不会再发生今日之事。”
    “不是说下次遇险,也会分爷半条命?”他将下巴搁在她肩上,唏嘘地眯眼,“原来是骗人的。”
    “又不是回回都得……”她咬牙,气得脖颈同脸一起红了,“公子说这些浑话做什么。”
    捻起她鬓边碎发打了个卷儿,李景允突然低了眉眼,嗓音暗哑地道:“爷说这么大半天,就想得你一句偏爱,几字尔尔,有那么难吗。”
    心里一跳,花月呼吸一窒。
    她下意识地平视前方,只能看见晃荡的车帘,视线模糊,其余的感官倒是异常敏锐,身子被他拥着,能感受到他隔着衣料传来的温热,稍稍侧头,还能闻见他身上的檀香气息。
    平时闻惯了的味道,眼下嗅来却觉得有些发昏。
    耳后的声音不断传来,温热又低沉:“爷没让你赔八骏图,也没罚你以下犯上,在一起也这么久了,你背后每一个疤长什么样子爷都记得清楚。”
    “亲近至此,你却总不肯说实话。”
    他苦恼地叹了口气:“果然是冷血无情的殷掌事。”
    心头塌下去了一块,连带着指尖都抽了抽,殷花月抿紧了唇,倔强地想抵抗这股子不受控的情绪,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的练兵场。
    生花的长矛狠劈于剑锋之上,火花四溅,金鸣震耳。那人就那么背光而立,手里红缨似火,眼神凌厉摄人,袖袍一卷黄沙,尖锐的矛头堪堪停在秦生喉前半寸。
    漂亮得不像话。
    后来殷花月在梦里见过这个画面很多次,可每一次,她都只敢站在人群里看着,在他转过身来的一瞬间,飞快地收敛自己的眼神。
    胸前起伏,花月喘了一口气。
    挣扎良久,她终于是伸出手,轻颤着抓住了他的衣袖。
    “我……”喉头发紧,她艰涩地张开嘴,“我有……有情。”
    这是她能说的最直白的话了,花掉了她浑身的勇气,说得额上出了一层细汗。
    然而,身后这人听了,竟是笑出了声。
    “结巴了?”他松开她,眼里尽是得逞之后的灿烂,“谁能想到巧舌如簧的殷掌事,竟也有舌头捋不直的一天呐!”
    第24章 先生的客人
    绣着花鸟的车帘被风掀开一条缝,殷花月僵着身子坐着,被凉气扑了个满脸满身,眼里的光渐渐散去,脸上的燥热也慢慢褪了个干净。
    身后的人仍旧在笑,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稀罕事一般,欺身道:“你有什么情,倒是说个清楚。”
    “……”
    心里的躁动和慌乱都消散无踪,花月抿唇,自嘲地闭了闭眼。什么烈火骄阳,什么长枪英姿,那哪是一个下人该想的东西。
    别说李景允,眼下反应过来,她自己都觉得离谱,逗弄两句就当真,还跟个傻子似的结巴脸红,若不是他笑出了声,她还真就……胸口里装着的东西不断下沉,花月深吸一口气,撑着座弦站了起来。
    怀里一空,李景允抬眼:“哎,话还没说完,要去哪儿?”
    面前这人没答,朝他行了个礼,转身就退出了车厢。
    笑意一僵,李景允跟着掀开车帘:“喂。”
    花月下了车,头也不回地往后头的奴仆队伍里走,她背脊挺得笔直,水色的裙摆被风吹得扬起,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某一辆马车后头。
    “哪儿那么大脾气啊……”李景允嘟囔。
    一路的山石,走得快了容易崴脚,可殷花月愣是没放缓步子,像是跟谁犟气一般,崴了也继续走,脸上清寒如冰,眼里也没半分温度,看得迎面而来的奴仆下意识地往旁边避让。
    沈知落半倚在车门边,安静地看着她走过来。
    打听消息的人回禀说,将军府上的这个掌事温和乖顺,对谁都是一张笑脸。可他似乎总遇见她发脾气的时候,横眉怒目,浑身是刺。
    她从他车边经过,似乎没看见他,径直就要走。
    沈知落轻笑,伸出手去,将她抱起来往车厢里一卷。
    这动作虽然突然,但他自认轻柔,没伤着她,也没磕着碰着。
    然而,殷花月反手就给了他一肘子,力气极大,活生生像是想将他腹上捅出一个窟窿。他吃痛闷哼,刚抓住她的手肘,另一只手又狠狠朝他脖颈上劈下来。
    沈知落脸色发青。
    “小主。”他道,“是我。”
    殷花月回眸,眼神冰冷得不像话:“有事?”
    微微一噎,沈知落将她扶稳放到软座上,无奈地叹了口气:“今日之事,太子早有戒备,只能说是常归送羊入虎口,并非在下执意背叛。”
    花月面无表情地抬眼:“你与常归是同僚,我又不是,他生死都与我无关,何必同我解释。”
    “那宁怀呢?”沈知落定定地看着她,“宁怀与你,也无关吗?”
    眼里神色一僵,接着就有暗色翻涌上来,花月回视着面前这人,倏地嗤笑出声:“沈大人,您别提这人为好,好端端的名字从您嘴里吐出来,听着怪恶心的。”
    “……”
    沈知落怔愣了片刻,浅紫的眼眸里情绪万千,似恨似怨,似恼似疲。
    沉默半晌之后,他低声道:“我找你,就是要说他的事。”
    花月骤然抬眼。
    手指摩挲着衣袖上的星辰绣纹,他低眉看着,突然有些憔悴:“大皇子死后,尸骨被焚,连同一些随身物件,一起被埋在了观山之顶,地方隐蔽,本是不该为人所知。”
    “但是不巧,他入土之处的那棵松树长了五年,枝繁叶茂,形态上乘,被猎场看守人挖去贩卖。松树没了,下头的东西稍有不慎,就会重现人世。”
    “这次春猎,得找机会将那地方填上,亦或是……把重要的东西带走。”
    思绪有些飘远,沈知落轻声道:“原以为你不在了,这件事只有我能做,可眼下你竟然也来了,既然如此,总要与你商议。”
    花月皱眉听完,戒备地道:“你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挪点东西还要亲自动手不成?”
    面前这人轻笑起来,身子一动,袍子上的星辰粼粼泛光:“观山是皇家的猎场,除了春秋开猎之时,皆有重兵封山,无令不得出入。”
    “怎么说都是我扬名天下之地,若是轻易派人来挖东西,太子殿下还不得起疑心?”
    后半句话是他的自嘲,花月听着,眼里神色复杂起来。
    几年前的梁魏之乱,梁朝皇子周和朔生擒大魏皇子殷宁怀于观山,殷宁怀写降书,叛国通敌,令京华城门大开,百姓遭难,后来有所悔悟,却被身边近臣沈知落所弑,尸骨无存。
    那一年,大魏山河破碎,皇子为千夫所指,而沈知落,因为转投周和朔门下,逃过一劫,继续享着荣华富贵,也背上了叛徒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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