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大汉充耳不闻地盯着脚尖旁边的地面,好像那里长出了朵花来似的那么专注。
    “宁端的人, 除了皇帝,只有他自己使唤得动。”王长鸣转而看向席向晚,沉声道,“你是不是去求了宁端帮忙?”
    王氏正抚着自己发鬓,闻言疑惑道, “又是这个叫宁端的?他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你们一个个都提起来?”
    眼看王长鸣眼神一利就要发难,席向晚立刻抢先开口打断了他,“好了二舅舅,我做事有分寸。眼下确认你们安全、让母亲安心才是最重要的。”
    王氏又哭又笑,斥道,“我不是好得很?被关在牢里吃也吃不饱的人又不是我。”
    “吃得饱。”席存林赶紧安慰道,“咱们的吃食比别人还要多一些,填肚子够用了。”
    王长鸣哼了一声,“我道谁这么好心,原来根本就不是好意!”
    “二舅舅。”席向晚软软唤他,“大舅舅被捉走前,留了一封密信,据说能证明他的清白,已在快马加鞭送往汴京的路上了。等那信到了汴京,自然一切真相大白。”
    王长鸣一扬眉毛,“那也得,信真能送到。”
    刚被捉时王长鸣想不明白是谁想害他,可在大牢里蹲了几天,又见大批并不搭界的官员和自己的小舅子一个个被扔进了牢里,他才模模糊糊地有些反应过来:事情没那么简单。
    王长期那封密信,搞不好就和送信的人一起折在来汴京的路上了。
    “不论遇到什么,”席向晚笑了笑,笃定道,“一定送得到。”
    看望过席存林和王长鸣后,王氏离开时虽然依依不舍,可显然已经有精神得多了。马车在吱呀声中往席府回转,王氏脱下斗篷,长出了口气,突而叹道,“我的阿晚长大了。”
    席向晚诧异,“母亲何出此言?”
    “我这几日和汴京城中不少同样的夫人往来了书信,”王氏说的是那日在早朝上和席存林一同被捉走的其他官员的夫人们,“没人有法子救人,更没人能想办法进到牢中去探望一眼,你却将我带进去了。”
    席向晚笑了,“只要母亲能开心振作起来,就比什么都好。”
    “是那个叫宁端的人帮你的吗?”王氏轻声问,眼神关切,“就是上次你大嫂说,生得好看的那个都察院副都御使?”
    “是他。”席向晚并不闪躲,大大方方地点了头,“母亲不必担心,我有分寸。”
    王氏边叹气便责难自己,“都是我不好,性子软弱,到了这时候,还得靠着你们。”她轻轻抚着席向晚的头发,突地又道,“那这宁端怎么还不登门来提亲?”
    席向晚愣了愣,随即笑出声来,“母亲,我和宁端,并非两情相悦,只是意气相投,因而时而互相帮些对方的忙罢了。”
    王氏哪里会信,但看着女儿一幅信以为真的模样,她也就没接着说下去,只是心里暗道哪有男人这么轻轻松松就帮女人家大忙的?
    要不是因为喜欢你,谁愿意费力不讨好?
    “费力不讨好”的宁端还不知道自己的大名已经传到了王家两位的耳中,他正隔着相当远的一段距离悄无声息地坠在两队一前一后的人马后头。
    “大人,趁他们打起来的功夫,咱们的人已经将他们围起来了。”一人匆匆到他身边禀报道。
    宁端略一点头,轻扯缰绳,“走。”
    六皇子和樊家双方人马原本都在找那从河西而来的送信人,半路上突然发现了彼此的踪迹,正在互相试探底细的时候,送信人突然骑马就从斜刺里跑了出去,显然一早发现有人在跟踪自己,捡了个空档便想要突出重围。
    这下谈是铁定谈不拢了,各凭本事围追堵截,谁知道那送信之人身手了得,闪展腾挪居然硬是拉锯了半晌,最后还是六皇子和樊家双方协作了一次才将人的退路拦了下来,将那送信人捉住了。
    送信人见他们来势汹汹,原想要直接将信吞进肚子里去,却让樊家的人一箭给射中了手臂,信件飘落在地。
    两头的人同时抢上前去争夺信件,结果嘶啦一声,一人得了一半。
    双方正各执一半信件在场中对峙,突地就听见马蹄声从近旁响了起来,竟是四面八方将他们围着正在缩小包围的圈子。
    樊家领头那人脸色一变,低声道,“糟,中计了!”他将手中的半封信塞给身旁属下,“带着信走!”
    那人应了声,迅速带着信,轻如无物地攀上身旁一棵树顶,像是猿猴般灵巧地远遁而去。
    可剩下的人还来不及离开,就已经被严密地包围在了中央。
    “什么人!”六皇子那队的领头人气势十足,“敢拦我们的路?”
    包围着他们的这一圈人却无一人应声,只沉默着将包围圈封锁起来,令他们一个人也逃不出去。
    樊家的领头人却默不作声地打量着眼前显然训练有素的不速之客,没有说话,和身旁属下交换了个眼神。
    “都察院办事,闲杂人等不得打扰滋事!”一名穿着盔甲的壮汉骑马从后头上来,扬声喝道,“杨霖何在!”
    “小人杨霖!”被围在最中间、手臂中了一箭的送信之人忍痛站起身来,铮铮应声,“事关紧要,请大人出示都察院的令牌一观。”
    “你是杨霖?”另一人的声音道,“王长期的信件呢?”
    樊家领头人抬眼望去,却见后头又来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上头骑着一名身穿红色曳撒的俊美男人,顿时脸色一沉:宁端都亲自来了,眼前这群人果然是都察院的!
    没想到,居然皇帝老儿这么重视这封信,竟提前派人来接了……
    好在还是抢走了半封,只要送到汴京城大公子手中,再想办法将另外半封也给毁了,王家没了脱罪的证据,自然还是砍头的命!
    “宁大人。”杨霖见到宁端的面容,终于松了一口气,“小人奉王参将之命,将密函一路送往汴京城,途中一路有人围追堵截,方才这两方人马出来夺信,信已在争夺中被撕成两半,他们双方各执一半!”
    宁端的目光落在了六皇子那队的领头人身上,那人在宁端出现后已经没了刚才的嚣张,但仍梗着脖子随意地行了个礼,“副都御使,我乃是……”
    “信,”宁端冷声打断他,“交出来。”
    那人咬咬牙,“信在我身上,我可陪同副都御使一道护送此信回汴京城,人手越多,信就越是安全。我乃是五城兵马……”
    宁端却没给他自报家门的机会,“拿下。”
    那人根本没反抗的机会就连着手下一道被都察院的人摁在地上缴了武器,又惊又怒,“我可是六皇子派来护送信件的!宁端你好大的胆子!”
    壮汉反手就把那人嘴给堵上了,三两下将半封密函搜了出来,呈到宁端面前。
    宁端看也不看地结接过,而后将淡漠的视线转向了一直安安静静的樊家人。
    “宁大人。”樊家领头人不得不从马上下来,恭恭敬敬地对宁端行了一礼,“我等是岭南樊家的商队下属,原要去前头办些族中私事,见到这群人围攻一位小哥,才出手相助,一切皆是误会。”
    “误会?你们明明就是冲着信来的!”杨霖立刻大声反驳道,“就是你在我想毁信的时候射了我一箭,还抢走了半封密函,让人带着逃走了!”
    “逃走了?”壮汉转头朝宁端请命,“大人,属下这就去追!”
    “不必。”宁端调转马头,问杨霖道,“信,你看过么?”
    “密函是参将火漆密封,小人不曾看过。”
    宁端点了点头,面上仍无动容,只下令道,“这些自称是樊家商会的人,一并拿下,待回到汴京城审过之后,通知樊家来赎人。”
    樊家其余人原想反抗,可在领头人的摇头示意下,还是一个个低头当了俘虏。
    宁端带的人够多,就算押着这两方也不难,只是一路上行进慢了些,人还没回汴京,消息已经早就传了回去。
    樊子期那半封信倒是也顺顺利利送了回来,可在看过这半封信的内容,又听送信之人说了那天发生的事情之后,沉吟半晌,也微微冷笑,“中计了。看来皇帝身体是每况愈下,脑子却还好使得很。”
    “这……小人送信回来的途中,小心避开了官兵,并未被人察觉。”
    “不过是你以为自己没被察觉罢了。”樊子期正打算将信烧掉,却又一转念将信重新打开看了一眼,转而温和地笑了笑,“正好,来而不往非礼也,总要让算计我的人也吃些苦头才好。”
    第72章
    因都察院这一趟离开取信是秘密出行, 宁端只向皇帝禀告了一声便轻装离开汴京城, 他又不需要每日上朝, 城里的大小官员都不知道宁端已不在城中,更不可能知道密函的存在。
    各路的证据都确凿得如同板上钉钉,王家看起来已经是铁定翻不了身, 皇帝为此震怒, 自然有的是人在这关头落井下石, 一时之间, 和王家以及牢中其余人有关的弹劾简直是如同雪片一样地飞向了皇帝的案台。
    这几日朝堂的风向席明德看得清清楚楚, 也让他对自己的决断更加有了把握。
    这日上朝之前,他特地又询问了刑部和大理寺的熟人,得知此案下判决就在未来三四日之间, 顿时觉得时间到了, 当日下朝就把请罪的奏本送去了通政使司,只等批阅过后呈到皇帝面前过了名录,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将大儿子逐出家门, 自族谱上除名。
    做完这事之后,席明德神清气爽一身轻,回了席府之后和唐新月说了此事, 自是得了她一番欣喜的娇嗔。
    第二日是席明德的休沐,他自不用去上朝,宿在唐新月的院子里荒唐了半宿,第二日没能早早地爬起来,便错过了许多事情。
    比如这一日天蒙蒙亮时, 宁端已经秘密带着人回到了汴京面圣;又比如这日早朝时,六皇子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声泪俱下地为王家两位求情;再比如,樊子期在背后的一点点小动作。
    宁端为了避人耳目,天不亮就回了汴京城,城门自然无人敢拦身怀圣命的都察院众人,悄悄放行。
    宁端令都察院众人将樊家和六皇子的双方人马都暂时收监,自己却风尘仆仆地去了朱雀步道,敲开了李掌柜的铺子。
    天色实在是太早了些,李颖压根没有开门,听见有人敲门才去应了,见到宁端便笑道,“副都御使,今日还来买簪子?”
    她嘴上这么问,心里却嘟囔起来:也没听说宁端有什么相好的姑娘,怎么三番两次来买姑娘家用的簪子,难道是暗中和谁家姑娘有书信往来?
    宁端点点头,“两支。”
    生意还是要做的,李颖干脆就撑开了门,引着宁端往里走,边走边道,“我记得大人买了一支桃花的,一支梅花的,这次可要挑些不一样的?”她边说边盘算着店里还剩余的首饰头面,“正好,工匠赶制了一匹绒花工艺的发簪,也好看得紧,汴京城里的贵女们都喜欢着呢,我拿给大人看看?”
    宁端只掏了银子,“一支桃花木簪。另一支……选你这儿最好的,送给你家姑娘。”
    李颖权当自己耳朵不好使听错了,赔着笑脸道,“宁大人,你方才说送到哪儿?”
    “送给你家姑娘席向晚。”宁端将只多不少的银子放在李颖面前,脸上没有表情,“尽快送到,别让她等太久。”
    李颖原先一直下意识地躲避着宁端的眼睛,这会儿看了他一眼顿时又吓得有些哆嗦起来,强撑着笑道,“明白了,宁大人放心,我这就亲自去送。两支……都送给大姑娘?”
    宁端没说话,他用手指碰了碰被装在纸盒里的桃花簪,想了想,还是将其拿了起来,“只送那一支。”
    他吩咐完这些,就转身离去,一身红衣好似是血里染过那般令人胆战心惊。
    李颖擦了把额头渗出的冷汗,按照宁端留下的钱一估算,便挑了支独一无二的簪子,将店铺交给伙计照看,马不停蹄地亲自去了席府。
    正当她走到半路上的时候,天已经渐渐亮了起来,路上也不知为何比往日里喧嚣不少,人人交头接耳也不知是在交流些什么,个个脸色看起来都惊疑不定。
    李颖虽然急着去席府送东西,可突然听见了“王家”二字,才稍稍放慢脚步注意了一耳朵,听仔细后吓了一大跳,立刻上前将人拽住,“你们刚才说什么?!”
    等李颖进了席府时,她险些都忘了手里的纸盒,进了席向晚的院子便四下一看,压低声音对席向晚道,“大姑娘,好事啊!”
    可谓人算不如天算,席明德奏本才递交出去后的第二日,汴京城里头就出了大事。
    只在某一夜之间,城中大街小巷突然都被贴满了手抄的半封信函内容,上书的都是王长期和王长鸣收人栽赃陷害的证据,物证人证一二三例举得清清楚楚,一时之间王家无罪的舆论又在城中响亮了起来。
    对平民来说,保卫了大庆几十年的王家怎么可能会是通敌卖国之辈呢?
    再加上原先从边关获得的各种和敌国往来信件、奸细的证词等等都是官府的一面之词,这封看起来出自王长期之手的信却看起来条理清晰,难以驳倒,众人当然是更愿意相信被贴出来的信件。
    大街上贴满的手抄信几乎一上午就被汴京城中百姓揭了个一干二净回家仔细看字去了,但紧接着就有许多乞丐出来,见了人不讨钱,反而是塞和墙上一模一样的手抄信,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汴京城里几乎是人人都知道王家是被冤枉的了。
    李颖在路上就找了封白纸黑字的抄写,递给了席向晚道,“我来时特意去找了张,还真不好抢,都快被人拿干净了!”
    席向晚扫过信件内容,便知道这十有□□就是宁端前去截获的信,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哦对了!”李颖说到这,才想起来另外一件事,“姑娘认识都察院的那位宁副都御使?”
    席向晚抬眼,“他怎么了?”
    李颖纳闷地将用纸盒装好的簪子送到席向晚手里,“天还没亮呢,宁大人就敲开了铺子的门,让我将这根簪子送给您,还嘱咐要紧着,别让您等久了。”
    席向晚接过纸盒,思忖半晌便明白了宁端的意思。
    左右宁端回城自然是第一时间要入宫去面圣,没有时间来见她,而用簪传信已是他们二人三番两次的默契,一听说是宁端买了送来的,席向晚心中便安定了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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