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顾小姐留步!”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劲装的年轻男子骑在一匹通体雪白的马上,一手扬鞭,一手勒着缰绳,飞速从街角朝周鶯方向驶来。
    周鶯没有认出来人,那日在山寺他背光立在那,周鶯连他面容都不曾看清。
    罗百益飞快下了马,在周鶯车前拱了拱手:“顾姑娘在这儿太好了。”
    周鶯眉头微敛,“抱歉,小女子不识得先生。”
    “不识得不要紧,顾姑娘,罗某是令叔父安平候的同僚。”
    周鶯听罢,规规矩矩福了一礼:“原来是罗大人。”
    罗百益笑得见牙不见眼,只见阳光下那小美人儿脸蛋莹洁发光,水眸微弯,不达眼底的浅笑都是那么动人心魄。
    胸腔里那颗不安分的心脏砰砰跳动,他激动,他高兴,再见一面,越发确定,这是个值得他心动疯狂的佳人。京城闺秀她见得多,还不曾见过这般娇艳的。
    “年前罗某跟令叔父说好了,要送一批上好绸缎给顾侯爷,今儿正在这绸缎庄见着,姑娘稍待,罗某进去取了东西,托付姑娘带回给顾侯爷,可好?”罗百益扯谎信手拈来。
    周鶯眉头轻轻蹙了起来。
    这不好,不合礼数。
    而且,她也不想再踏进那个绸缎庄一步了。
    罗百益看她咬住嘴唇,纠结地皱了下眉头。他心尖跟着一颤,入目那黛眉红唇,未免太出色了……
    “什么事儿?”
    骤然背后传来一个女声,叫周鶯霎时舒开了眉头。
    “二婶,这位罗大人,说是三叔的同僚。”
    陈氏身后跟着几个婆子过了来,朝周鶯打个眼色,见是罗百益,眉头也跟着跳了跳:“哦,原来是罗将军。”
    周鶯趁机登车,遮了帘幕,脸色跟着沉了下来。外头陈氏和罗百益在说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瞧那宁公子的意思,是不大喜欢她,心里头瞧不上,因着家里头逼迫,只得应承。
    当她是什么啊?没人要的、硬被塞给他的滞销货?
    回去该怎么跟老夫人说?老夫人能帮她吗?不能叫宁家对她满意,老夫人会嫌她没用吗?这婚事,能不能不结呢?
    周鶯心里头乱极了。回了家,换了衣裳她就往锦华堂走,远远看见几个眼生的婆子抬着礼进院子。
    春熙在阶上瞧见她,忙喜气洋洋地凑近来:“姑娘,宁家太太上门来了,料是来说婚事,姑娘不若避避?”
    周鶯心下一顿,朝春熙点点头,却没有退。
    春熙忙拉了她一把,犹疑地提醒:“姑娘,宁公子也在。”
    周鶯没停步,几步踏上台阶,长舒了一口气道:“通报吧,春熙姐姐。”
    春熙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见她坚持,只得进去通传。
    屋里头传来宁太太含笑的声音,“还不去迎迎你妹子?”
    就有个月白身影从里头走了出来,恭敬地执礼道:“顾姑娘,又见面了。”
    宁洛已换了身衣裳,客客气气地引着周鶯进来,好像刚才在绸缎庄楼上那个言语轻佻还嫌弃她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
    周莺面容端沉,不露怒色,随他进了屋中,先给长辈行了礼。屋里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面上。
    宁太太朝她招手:“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周莺心下一顿,下意识地瞥了那宁公子一眼。不会是……
    手已给宁太太紧紧握住,宁太太精心养出来的长指甲轻轻刮在她袖口的绣花上,“宁洛这孩子实诚,初回见面,他不会说话儿,可不是怠慢你的意思,好孩子,你瞧在伯母脸上,别跟他一般见识,好不好呀?”
    宁太太半仰起头,美目含了晶亮的泪意,眼圈微红,似乎心疼得紧:“你若不解气,叫他给你赔礼。”
    周莺轻轻挣了下,没能挣开宁太太的钳制,她朝顾老夫人瞥去,见顾老夫人和陈氏两人正含笑瞧着这头,好像她只是与准夫婿闹了小脾气似的,大有一副瞧戏的架势。
    周莺一失神,宁太太就虎着脸喊:“宁洛,还不给你妹子道歉!”
    宁洛抿嘴含笑上前,拱手一揖到地:“好姑娘,是我失言。我不过怕你瞧我不上,自个儿寻个台阶儿,想着慢慢下来着……”
    周莺绝对想不到,这人竟然率先登门,在她告状之前就主动上门请罪了。瞧顾老夫人的态度,对这孩子是百般的喜欢,也十足相信他不过是头回见着女孩子紧张,故而才说错了话引她不快。
    周莺稍用力,将手从宁夫人手里挣了回来。
    “宁公子,您适才在铺中与我所言,恳请您在长辈们跟前再说一遍。”
    宁洛稍稍变色,强挤出一抹笑:“好妹子,我当真是一时失言,我不是那个意思。”
    宁太太笑道:“丫头你若不解气,回头伯母叫你伯父捶他。这孩子给我惯坏了,听说莺丫头好性儿,故意寻由头气她,你说这不是闹孩子脾气吗?回头我准收拾他,给莺丫头出气!”
    陈氏叫人扶了宁洛起来:“孩子们头回见面,性情都不一样,话赶话说错了也是寻常。莺儿,你瞧你伯母兴师动众特意带了二公子来赔罪,没多大的事儿,你别记在心里了,还不说句软话叫二公子跟你伯母宽心?”
    周莺抿了抿嘴唇,若在以往,只要老夫人想她做的事,她没有不肯做的,便是千般委屈,为了孝顺,她也会咬牙应承的。可今日这事,关系她将来一辈子的幸福,嫁了过去,不被丈夫尊重,她的日子该有多艰难?
    “祖母,宁伯母,二婶。”周莺福身下去,眼圈微微泛了红,“莺儿蒲柳之质,愚钝粗笨,不敢受宁伯母错爱……”
    作者有话要说:  周莺垂头,眼泪浅浅地漫出来。
    顾长钧哑着嗓音道:“莫哭了,到三叔这来……”
    第12章
    长辈们当她面并没提过婚事,媒人还没上门,亲事也没正式订下,她自个儿又如何好意思提及说不想成婚。只好说是辜负宁太太错爱。
    顾老夫人知她不是无理取闹的性子,嘴唇翕动,想问问究竟是什么情由。那宁公子只说自己胡闹说错话惹恼了周莺,却是什么话叫莺丫头这般忌讳?
    “好孩子,你别说这样的话!”宁太太上前来,一把拥住周莺,将她搂在自己怀里。
    “你这样心细体贴的孩子,一万个人里也挑不出一个。”宁太太一面说,一面红着眼睛落下泪来:“你若为着宁洛他不懂事而跟伯母生了嫌隙,伯母这心……”
    她将周莺的手攥着去捶自己胸口,“伯母这心岂不痛死!”
    陈氏吃了一惊,忙劝道:“什么事儿值得宁太太您这样?宁洛没比莺丫头大几岁,都是孩子心性,待来年及冠,也就稳重了。莺丫头不是那小气的孩子,您何苦急成这样?”
    又劝周莺:“还不去绞个帕子来,给你宁伯母擦脸?”
    宁太太用帕子沾着眼角,不好意思地道:“瞧我,一时情急,倒叫老太君和二夫人瞧笑话了。”
    宁太太本是个十分美貌的妇人,这一落泪,她温和的面容更多了几分柔色,声音低哑地道:“老太太知道,我这辈子就得两个儿子,前头本生了个闺女,没出满月就没了。自上回见了莺姑娘,我这心里头喜欢得什么似的,今后权当我自个儿亲闺女相待。”
    她抬起脸来看着周莺,白皙的面容滑过一道晶莹的泪痕:“宁洛不是坏孩子,他就是一时胡闹,好姑娘,瞧伯母面儿上,你……你别难过了,啊?”
    几句话说的情真意切,倒叫顾老夫人和陈氏都不好意思了。对方如此诚意拳拳,若真为着几句口角坏了这门亲,确实不值当。
    再说当时在绸缎铺里,陈氏离开不过那么一会儿,一旁守着的婆子丫鬟也没听宁洛说什么过分的话,宁洛能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莺丫头是嫌他话说得不好听,那半大小子,没见过什么姑娘,家里头又没姐姐妹妹相处,恼了周莺也是寻常。
    顾老夫人脸色缓和下来,陈氏又催促周莺:“还不去?”
    周莺遍体生寒,她立在那,怔怔地望着老夫人。心里头有什么在裂开,碎掉,恍然听得分明。好像那唯一透着光的地方给黑暗笼住了,再怎么睁大眼睛,也看不明前方。
    下一秒收回目光,她麻木地去拧了帕子。
    没多会儿,宁太太告辞离去,陈氏又和顾老夫人屏退旁人说了会儿私话,周莺一直没机会解释今日之事,到了傍晚熬药的时间,就听说顾长钧从山西回了来。
    **
    锦华堂屋里在说话,侍婢们都在里头服侍,落云给周莺打发去小厨房取新酿的果子,此刻茶房就只周莺一个,她抱膝坐在螺钿小榻上,瞧炉子上的热水咕嘟咕嘟冒着响。
    她能看出来,顾老夫人希望这婚事能成,也希望她有好日子过。说出实情,老夫人会如何?拒了这桩婚,将来传出风声,先是叶九,再是宁二,她一个都瞧不上。一个养女,真当自己是侯门小姐了?眼高于顶还想找什么样的人?
    届时老夫人、三叔、二婶他们,都会觉得很麻烦吧?
    她没给这个家带来什么好处,有的,就只是无尽的麻烦……
    且婚事向来凭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和宁公子愿不愿,长辈们真会在意吗?只会觉着是他们不懂事,多半还会劝,“夫妻相处,多忍一忍就好了。”她过去见过许多人这样劝养母,也听过郭家太太这般劝郭芷薇出阁的姐姐。
    周莺捂住脸,忍不住哭了。她再懂事,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未来的丈夫那样待她,她怎么会不怕呢?
    廊下传来窸窣的步声,有人出来了。周莺怕给人瞧见自己哭,忙抹了把眼睛站起身。
    北鸣探头朝她笑:“姑娘,今儿侯爷在路上受了点儿轻伤,不敢说给旁人,怕瞒不住给老夫人知道,小的怕出去买来不及,想问姑娘能不能在老夫人药房里找点散淤的药?”
    周莺勉强一笑:“行,北鸣小哥稍等。”
    北鸣行礼谢过,又道:“好姑娘,千万瞒住了,可别跟老太太说。侯爷知道,扒了小人的皮。”
    **
    柏影堂,顾长钧解了长衫,半边臂膀在外,刚抹了药,自个儿捏着帕子轻轻擦拭了一遍。北鸣在一旁,一面拾掇药瓶,一面笑道:“莺姑娘听说侯爷伤了,忙不迭去小厨房弄汤药,说待会儿送过来,叫小人留着门儿。”
    顾长钧的动作顿了下。
    北鸣收拾了屋里,从里头抱了顾长钧换下来的衣裳出来。
    顾长钧在屏风后穿衣时,就听外头一个怯怯的声音:“三叔?”
    周莺捧着罐子立在外头,候了好一会儿才听里头一句迟疑的“进来”。
    挑帘进去,屋里的药味还没散。周莺见顾长钧恍若无事般走出来,借着榻边小灯昏暗的光晕上下打量他一番,“三叔伤得重吗?”
    顾长钧有些不自在。许是屋里太闷,许是不习惯对着一个不太熟的晚辈姑娘。
    他板起脸,用凌人的威压掩盖了自己那点儿不自在,淡漠地抿了下唇。
    “无事。”
    周莺点点头:“三叔为了家里在外奔忙,侄女儿不能为三叔解忧,只能做点汤汤水水,给三叔补补身子。”
    边说边跪到榻旁的小几边,用汤匙分了一盏汤出来,周莺仍是不敢瞧他,给自己壮胆似的不停说话,“北鸣哥说三叔是淤伤,侄女儿用麻黄赤芍调了桃仁露,还是跟林太医学的方子,虽跟太医开的药没法比……”
    不经意抬眼,他不知何时已坐到面前来,隔着那张矮几,她仰着头,眸子不经意地撞进他深邃的眼底。
    她双目微肿,还透着淡淡的红,明显是哭过的。
    这双眼睛被眼泪濯洗过,越发澄澈透亮,瞳仁里清晰地倒映着他的影子。
    顾长钧下意识捏了下袖口,不自在的感觉在逐渐增强。
    周莺对上他冰冷的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僭越了吧?
    她这样聒噪……
    周莺垂头,站起身退后一步行了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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