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

    拿结果的那天,陆晴川他们三人很早便去了医院。除了邓大娘不停地问东问西,陆晴川跟邓大爷很少说话。莫名的压迫感总是让陆晴川心里萌生出不好的预感,那念头像一根钢针直刺在她心上生生的疼,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将它忽略。
    好不容易等到医生上班,陆晴川突然觉得双腿跟灌了铅似的迈不开,她咬紧牙关,一步步走了进去,邓大爷搀着老伴跟在她后头。
    “你们坐吧!”医生神色凝重地翻看着检查报告,“那我就实话实说了,”大爷的情况不好,他得了肺癌。”
    最后的两个字好似一记炸雷,惊得陆晴川都呆了!以目前的医术来说,癌症就是绝症,一经查明,只能等死,“医生,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医生叹了口气,“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邓大爷把老伴牵到他面前,“医生,再麻烦你看看,是我先死?还是我们家老婆子先死?”
    “这个说不好。”
    “癌症有传染的吧?”邓大爷复问道,以前的医学不发达,对癌症没什么研究,大部分人都认为癌症有传染性,医生也给不出明确的答案。陆晴川很肯定地告诉他,“癌症没有传染,只要你保持好的心态,活个十年二十年也不成问题。”
    医生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邓大爷只当是陆晴川宽慰他,“既然结果出来了,那咱们早点回吧!下雨天,黑在路上不好走。”
    陆晴川回落烟坪才两天功夫,邓大爷得癌症的事就传遍了。这是他自己传出来的,因为,他怕把病传给人家。这个善良的老头拒绝陆晴川探望他们,每回将她关在门外,不让她进门。无论陆晴川做多少解释,他都坚决不开门。
    某次从黄伞坡回来,陆晴川发现众人见了她跟见了瘟神一样,避之不及。这也难怪,癌症在人们心里比洪水猛兽更猛,有哪个不怕呢?
    人们越是这样,她就越是往邓大爷家跑。因为,她要用实际行动向所有人证明,癌症不会传染,癌症病人更需要大家的关怀,而不是孤立。
    这天刚冒着雨回到学校,陈小凤就告诉她,周保生已经来找她三路了。于是她懒得换湿答答的衣服,径直往周保生家去了。
    “小陆啊,有个事想跟你商量一下。”周保生给她倒了杯开水,陆晴川笑道,“有什么事你就直说。”
    “是这样的,昨天夜里黄伞坡的谢老八来找我借粮,说他们队里的仓见底了,下个月的口粮都发不出来。”
    陆晴川目不转睛地盯着周保生,借粮的事是大事,应该是大队干部开会来决断,老支书单独问她的意思,她有何德何能?“周支书,我只是个外来知青。”
    “小陆,你这么讲就不对喽!”周保生的语气依旧温和,“咱们仓里的那些粮食,全是你一手一脚谋得的。虽然我跟老八关系好,但粮食是大家的,我借吧,不晓得他们几时有得还;不借吧,又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脑壳好使,叔想听听你的意思。”
    他这番话也是掏心掏肺了,陆晴川反问道:“他们缺粮,粮店里不是大把吗?”
    “唉,莫说是乡粮店,连乌梅县粮店里的粮,也早被人买光了。”
    陆晴川在乌梅县的那几天,也听到过粮店无粮的传闻,什么人突然买光这里的粮食?有什么用意?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思绪给拽回来,眼下不是想这些问题的时候,“既然借不得,那我们就卖啊!”
    第二百一十六章 小陆了不得
    “卖?”周保生斟酌了一下,对啊,他怎么没想到呢?现在整个乌梅县就落烟坪生产大队的家底最厚了,只要开了黄伞坡借粮的头,其他的大队也会效仿。全县那么多生产大队,顾得上这个来顾不上那个,到时候还不把人全得罪了?再说借出去的账,要起来也得罪人,不如卖来得实在。
    周麦生和周志达也认为这个办法行得通。
    “既然是卖,那咱们当然要比粮店卖贵点,一斤二角好算账。听说现在外头的粮票也水涨船高,一斤粮票要两块钱买。大家乡里乡亲的,咱们一斤就收两斤粮票。三伯、六叔,你们看如何?”周志刚兴高采烈地说,而今到处缺粮,他就不相信这个价格卖不出去。
    周麦生觉得可行,周保生却还是征求陆晴川的意见,“小陆,你认为呢?”
    陆晴川柳眉一抬,“志达哥的主意是不错,可是,现在天灾人祸,要是我们哄抬粮价,就等于是发国难财,这样会让人不齿。我可能把话说重了,这只是我个人观点,希望你们不要往心里去。”
    “不不不,是我没有考虑周全。”周志达不好意思地挠着后脑勺,“晴川要是个男同志就好了,肯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
    小女人也能撑起半边天啊!陆晴川暗暗说道,21世纪的女性,几乎都是自强自立型的,不比男人差,“志达哥过奖了。”
    “那我们跟着粮店的价格走,一斤稻谷卖9分8,然后外加7两2的粮票?”周麦生问道,他跟周保生既是党员又是大队领导,发国难财这种事坚决干不得。
    谁知他的提议还是被陆晴川否决了,“乡下人都是自给自足,一个生产队有几个人手上有粮票的?如果我们要粮票,大家只会认为我们拿这样来卡他们。依我看,我们谷子就收9分8就了。”
    “那这样卖我们不是亏大发了吗?”周麦生急了,一分钱不赚就算了,还把大把大把的粮票赔进去,粮票是多紧俏的玩意儿啊?万一哪天他们队要买粮食,粮店会这般照顾他们?
    “不错,这么卖看起来我们是亏了,但你们先跟周乡长打了报告就不一样了。”陆晴川微笑着解释,这次落烟坪救乌梅县于水火,往后还少得了落烟坪的好处?再说了,粮票也就这几年吃香,等土改了还有个毛用?擦屁股还嫌小呢!
    周保生理解了她的意思,“但我们粮仓里的粮食,也不够一个县分的。”
    “谷子当然不能全部卖了,还要留够咱自己队下半年的口粮。多余的才卖,然后能买的还有我筑在菜园子后面的那三堵芋头墙啊!”
    这一刻,大家终于恍然大悟了,原来那几堵芋头墙不是她嫌着没事筑着玩的,而是为了挨饥荒!周保生竖起了大拇指,“小陆,了不得啊,不光有头脑,还懂得忧国爱民。”
    周麦生和周天也对她佩服不已,陆晴川处之泰然,“都是跟你们学的。”
    第二天,周保生亲自起草了一份《申请出售储备粮救灾申请报告》,毕竟队民们平时接触大事的机会少,眼光不够长远,肯定会对这份报告存在争议。他决定先将报告递上去,然后再做大家的思想工作。
    “乡长,落烟坪的周支书来了。”秦秘书小声地对着周煌辉的背影汇报。自从那该死的雨来了之后,这都一个多月了,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砸得人心情糟透了。
    更让人闹心的是,乡长办公室的门槛都快被各大队支书、队长给踩没了,不外乎哭着喊着要粮救命,但乡里的粮站早空了,他们去哪里弄粮去?
    “落烟坪不是有储备粮吗?周保生也来凑热闹?”周煌辉把眉心捏得紫红。
    “他只说不是来要粮的。”
    “不是来要粮的就请进来吧!”周乡长坐回了办公桌门,周保生乐呵呵地进来了,“周乡长好!”
    周煌辉摆着手,“哎呀,周支书啊,我不好,很不好!”
    “您看看我这份报告就好了!”周保生一边呈上报告,一边佩服陆晴川的先知先觉。
    周煌辉死盯着“谷子9分8、苞谷6分9、红薯5分2、干芋头泥6分3”的位置,这样的价格,跟粮店完全一样,而且特别注明了不收取粮票,他简直不敢相信,“你确定要将储备粮卖给其他生产大队?”
    “是的,救国救民,匹夫有责。”周保生的回答字字铿锵有力,周煌辉起身握住他的手,“周支书,你就是我们乌梅县的再生父母。秦秘书,赶快通知各个生产大队,需要粮食的都去落烟坪找周支书。”
    等周保生回到队里,办公室前的禾场挤满了人,大老远就听到他们闹哄哄的声音。
    “她陆晴川算个什么东西?就这么把我们辛辛苦苦存下的粮食贱卖,哪个给的她那个胆子?”
    “就是,周保生和周麦生大概是老糊涂了,把大队交给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女伢子瞎搞,拿我们人民群众死的呀?”
    “反正我不同意这样卖粮,莫想破他们的脑壳。”
    ......
    周保生背着手走到台前,朗声问道:“还没骂够?”
    喧嚣的人群却突然安静了,虽然大家对这次周保生卖粮的事持反对态度,但对他的那份敬重还在。
    “乡亲们,你们的心情我理解。但我问你们一句,其他生产大队有没有你们的亲戚朋友?”
    人群里传来稀稀拉拉的回答:“有!”
    “那如果他们快饿死了,背着讨米袋讨上你们的门来了,你们是看着他们饿死,还是给他们一些米呢?”
    大家的回答几乎都是“给米”,“不能看着他们饿死”。
    这时,周保生笑了,“既然你们的米能白送,那我们卖些给他们,让他们拿钱来换,你们为什么不同意?”
    第二百一十七章 余老四作祟
    公社把通告一发出去,先凑到钱的几个生产大队便来买稻谷了。
    第一个到了是黄伞坡的谢老八,他们队屋里已经找不出一粒米了,大伙儿怕稻谷被其他生产大队买走,连夜凑了钱。
    “老周啊,多谢你救了黄伞坡,多谢!”谢老八见到周保生就作揖,这几天他为口粮的事愁白了头,想不到落烟坪居然开仓放粮了!
    周保生拍拍他的肩,“自家人,不用太客气,你最好一次买够,我们的储备粮也不多。”
    谢老八一个劲地点头,“我先要20担稻谷,5担苞谷。过几天凑了钱又来,你们给我留个20担苞谷,20担红薯。”
    一担指的是一百斤。
    “20担稻谷,196块;5担苞谷,34块5。”林大军把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田队长接口道,“总共是230块5对吧?”
    “你早就算好了,怕我坑你?”林大军开了句玩笑,他忙解释说,“哪有的事?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们队穷,当凑够这点钱容易啊?我冒着雨跑了一晚上,也就凑到喝粥的钱。”
    谢老八着说,把一大叠湿巴巴的钱放在了林大军面前,林大军数了两遍,让王有财开仓称了稻谷和苞谷给他。
    接着毛家坪生产大队也买了20担稻谷,得了196块。
    对比他们,玉凰坪的余老四就狡猾多了。他等买粮食的人全走了,就开始磨周保生,“老周,你看咱队里山也塌方了,好几支房屋被埋了,遭了那么大的罪,哪还有钱买粮食?你就借20担给我吧?等秋收了我立马还你。”
    哄哪个呢?雨还得下好几个月,秋收什么?雨吗?洪水吗?还有,他们队确实山体滑坡了,不过并没得他说的那么严重,就是压了两间茅屋,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周保生脸上仍是笑呵呵的,“老四,我们队的粮食可是在乡里报备了的,你这样我不好跟周乡长交代啊!”
    “这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余老四继续死缠烂打,“你要是为难的话,那就10担,要不8担也成。”
    周保生急于摆脱他,“我队里还有事,回来再陪你聊。”
    “呵,就晓得在周乡长面前扯卵谈(瞎扯淡),大谈什么救国救民,牛皮吹得飞起来,借点谷子都不干,咱骑驴唱本走着瞧!”余老四对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的嘀咕着。
    不料他的话一字不差地被陆晴川听到了,她一直对这个人没好感,见他走了,忙戴上斗笠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快上干狗岭时,迎面下来一群挑着箩筐的人,不用说就晓得是来买粮食的。虽然在雨雾中看不清他们的脸,但这些人陆晴川肯定没见过,应该来得远。
    “田七儿,你们来买粮?”余老四跟领头的那个高瘦个子打着招呼。
    高瘦个子几个箭步下来了,“余四哥,你也是来买粮的?”
    “买什么买?”余老四立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仿佛受了天大的气,“你们是没看到周保生现在那个球样,眼睛都长额头上了,我劝你们也莫去了,他粮食只卖给关系好的。”
    堂堂一个大队队长,居然搬弄是非,想必玉凰坪会让他越带越穷。陆晴川蹲在路边,假装捋猪草,耳朵却伸得长长的。
    “不会吧?他可是在乡里报备了的。”田七儿跟他旁边的男人表现出惊讶,余老四继续造谣,“他就会在乡长面前邀功,明里一套,背后一套。有好几个生产大队的人都被他气走了。”
    “那这可怎么办?我们队等米下锅啊!”田七儿听说买不到米,即刻慌了神。
    余老四冷笑道:“我们团结起来,全不买他的谷子,看他怎么跟周乡长交代?”
    田七儿跟身边的男人小声交流了几句,陆晴川没有听清谈话的内容,但这不重要,因为他们已经达成共识了,并让带来的人把干狗岭堵得死死的。只要有买粮的人来,他们就将人拉进他们的队伍里。
    呵呵,还搞团队作战啊?陆晴川瞅着余老四就觉得好笑,都等米下锅了,还想等着人家把粮食白送给他们还是怎么滴?趁早给脑壳上箍个铁箍,省得把脑壳给想破了。
    余老四的套路她大概了解得差不多了,准备回去找周保生、周麦生商量对策。没走几步,却听到后头响起了洪亮的女人叫骂声。
    陆晴川转回身去,只见干狗岭的最高处,站着一个披蓑衣的女人,她双手叉腰,呲牙咧嘴的样子活脱脱一个孙二娘,“好你个余秃子!居然敢在我们落烟坪的地盘生事?信不信我一石头敲破你那个没有毛的木鱼脑壳!”
    说完,她还真搬起了一块搪瓷脸盆大的石头,作势要往余老四头上砸去。吓得余老四直往田七儿身后躲,“郭秀秀,有事好商量。”
    “商量你二大爷!咱落烟坪亏了血本来救你们的命,粮票都不要你们的,你们倒好,在这里拉帮结派对付我们。今天姑奶奶我告诉你们,咱们落烟坪的谷子,就算是拿来喂猪,也不卖给你们这群龟孙子,就看着你们饿死!”
    若不是亲眼所见,郭秀秀在陆晴川心里不过是个不长脑子的泼妇,而现在,她给陆晴川的印象突然反转了,彪悍、霸气、有集体荣誉感,好像配得上钱志彬了。
    那一群大男人被她骂得一愣一愣的,余老四怕她,却又担心被其他男人笑话,躲得离她远远的,“你一个黄毛丫头懂什么?我们买不买米与你何干?”
    “对呀,周保生只把粮食卖给跟他关系好的,这不公平。”田七儿和后来的几位队干部都帮着余老四说话。
    郭秀秀毫不费用地搬着石头走向余老四,“余秃子,你再诬陷我们周支书试试?你说谁办事不公我都相信,唯独说他我不信。”
    余老四比狐狸还滑,当然不能让一个女伢子破坏他的计划,扯着嗓子喊道:“他就只把粮食卖给了黄伞坡和玉凤坪,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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