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节

    蒋慕渊拆了火漆,从里头取出了折叠整齐的纸张,摊开来看着那副人像。
    不久前,听风已经报过一次信了。
    一是京里没有大事,给蒋慕渊报个平安,二是抓到了钱举人,他交代的一些事儿。
    蒋慕渊得知出面办事的跛子是个公公时,委实意外了一番。
    宫里内侍不少,但腿脚不便是个跛子的,蒋慕渊回忆了许久,都没有多少印象。
    或者说,皇宫里头,是不会留下跛子的,主子身边伺候的人手,怎么可能是行动不便之人?若是因故受伤,就照着规矩给了银子,调离主子们身边,随意安置个地方由着他们养老了。
    所谓的养老,与等死并无多少差别。
    连总管大内侍都未必能认清宫里所有人的模样,更别提蒋慕渊了。
    只是,听风寻了门路,对着名册比过因故伤了腿的名单,里头也没有年纪能对的上的。
    因此,他一直在等钱举人的画像。
    画上的人长得十分平庸,五官一点特色都没有。
    惊雨瞥了一眼,忍不住撇嘴道:“就长这样?这怎么找?这画拿出去,满大街十个有八个都挺像的。”
    饶是蒋慕渊也头痛这幅画,还是被惊雨的话给逗笑了。
    可不就是如此嘛,平庸到扔进了人群里,能混在其中,根本不打眼的长相,正是查找起来最难的一种了。
    蒋慕渊揉了揉眉心,道:“急也无用,再看看他们能从钱举人嘴巴里挖出来什么吧。”
    画像收了起来,蒋慕渊把目光落在了顾云锦的信上。
    惊雨见状,给寒雷打了个眼色,两人一道退了出来。
    门轻轻阖上,蒋慕渊取出了信,看顾云锦写给她的故事,一面看,一面在脑海里描绘着,若是顾云锦在他面前讲述时,会是什么样的神态,什么样的语气。
    说到哪一段时,她会下意识地压低声音,让气氛变得紧张,又是说到哪一段时,她会跟着眉飞色舞,欢喜不已。
    这样的想象,对蒋慕渊而言,乐趣十足。
    可乐趣之后,更多的是思念。
    想她想得厉害。
    故事到了“且听下回分解”之处,信纸也到了最后一页,蒋慕渊微怔,怎么少了顾云锦与他说的家常事呢?
    每一次都絮絮叨叨写上一堆的小姑娘,突然什么都没有写,实在出人意料。
    蒋慕渊拿起信封,刚要把信纸装回去,却发现里头还有一页。
    只有一页,还对折了,沉在信封下部,因而他把一整叠信纸抽出来时,遗漏了它。
    也许是顾云锦的一反常态,蒋慕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等他打开这一页、看清上面的字时,他的眸子骤然一紧,心跳都慢了一拍。
    顾云锦写的是“小公爷为何会让贾大娘搬到北三胡同”。
    一瞬不瞬看着这一行字,良久,蒋慕渊才往后仰靠在椅背上,长长叹了一口气,复又笑着摇了摇头。
    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放不下她。
    当年在湖心清水观中,偶然相遇,只觉得这姑娘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见她被困在雨中,就让寒雷送去了一把伞。
    事后打听了一番,蒋慕渊才知她出身镇北将军府顾家,是徐侍郎府的表姑娘,正好圣上催他成亲催得紧,他想着娶顾云锦挺好的。
    如此身份,虽不算门当户对,但也能够说服父母,可还没有欣喜多久,寒雷的下一句话就给他泼了冷水。
    顾云锦已经与杨家公子议亲了,两人是表兄妹,这几年一道长大,极其熟悉。
    既如此,蒋慕渊的心思也歇了。
    他不过是看人家模样好,一见倾心,对顾云锦的了解肯定不及表兄妹多年相处情谊,既然她已有好姻缘,他又何必横插一手?
    那之后的一两年里,蒋慕渊遇见过顾云锦几次,点头之交,说过几句话,她浑然不知他曾有过的念头,而他也把旧事放下。
    随着朝廷战事的此起彼伏,蒋慕渊在京中的时间越来越少,整年整月与外敌、与叛军周旋,疲于奔波,顾云锦也在他的记忆里越来越远,直到顺德二十六年的初冬,他途径岭北白云观……
    第333章 唯一的心动
    有些事情,大抵是注定的吧。
    北方叛乱,蒋慕渊与寒雷匆匆赶赴北境,行至白云观外,马匹力竭,他们不得不暂且停留。
    初雪未化,空中又突然飘起了细雪,蒋慕渊拾级而上,看到的是从大殿里缓步走出来的顾云锦。
    十年光景,眼前的顾云锦却不再是记忆里的模样了,她变了很多。
    哪怕是如此,蒋慕渊也一眼认出了她。
    他乡偶遇,心中最初浮现的不是旖旎,而是感慨。
    蒋慕渊并不清楚这些年顾云锦经历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何会出现在岭北,可他看得出来,顾云锦的身体状况极其不好。
    十年前让寒雷送出去的伞,这一次,他亲手为顾云锦撑了。
    顾云锦与他说了许多,对继母、兄嫂的愧疚,对识人不清的悔恨,说幼年时母亲曾与她讲过的故事……
    一言一语,落在蒋慕渊心上,如一颗颗的火星子,把年少时的情感又一点点地点燃起来,烧得心肝肺发痛。
    有那么一瞬,蒋慕渊想带着顾云锦一道走,他去观中寻她母亲故事里的物什,再回来时,顾云锦已经不见了身影。
    蒋慕渊想,是不是顾云锦察觉到了他的想法,不愿与他添麻烦,这才离开了,免得言语伤人。
    因此,他没有再寻,等到马匹修整完毕,重新上路。
    直到第二年,蒋慕渊认得了顾云齐,他才知道,在他离开之后几日间,顾云锦病故在了那小庄子里。
    那一夜,他喝得酩酊大醉,后悔和遗憾包裹了他。
    当日明明看出她病情已重,为何要由着她离开?
    小庄子里没有好大夫,他若在那几日带她入大城,金贵药材不缺,是不是能有大夫吊着她的命?
    她兴许能撑到太医赶到,而不是在庄子里静静等死。
    考量什么名声、规矩?他还需顾忌杨家吗?
    他的妻子不过是圣上送到宁国公府的眼线,他跟柳媛岂止是处不拢,根本彼此防备,与敌人无异。
    他忍下心中思慕之情,他带顾云锦就医,能救她性命,最后把她送到兄长身边,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可当时,说什么都太迟了。
    顾云齐说错不在他,蒋慕渊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但终究,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
    这是一种执念,在与顾云齐交好的那几年里,蒋慕渊从对方口中听了不少顾云锦的旧事,有幼年时的活泼,也有她嫁人后的苦闷。
    那些在白云观里被顾云锦一言带过的委屈,被醉酒后伤心不已的顾云齐一点一点说出来,说的人心如刀割,听的人同样心痛。
    顾云齐的悔恨不比他少,征战多年,顾云齐对妹妹的关心太少了,顾云锦又是个不报忧的性子,以至于家里对她的状况只一个笼统的印象。
    直到沈嬷嬷没了,吴氏才惊觉事情不对劲,可彼时徐氏的身体太差了,又少了沈嬷嬷这个人手,吴氏根本抽不出手去关照顾云锦。
    很快,顾云锦离开了京城,给他们留了话,大意是“眼不见为净”,不与杨家人一道,她的日子还舒心些。
    顾云齐悔在信了她这番话。
    那些日子,顾云齐从杨家里头、从岭北庄子,寻了不少人,一点点把顾云锦十年的经历拼凑出来,大小事情组成了她一步步走向凋零的十年。
    蒋慕渊怎么可能放过杨家?正如他回答黄印的那样,下刀更狠,一个不留。
    他布的局,顾云齐动的刀,借着宁国公府的势,断了杨昔豫的官途,也斩断了杨家数代的根基。
    杨家抄家那日,顾云齐醉得痛哭不止,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为何娶了云锦的不是你”。
    蒋慕渊陪着他喝,亦想一醉解千愁,偏生清醒得要命。
    顾云齐想要的答案,他也要知道。
    为何白云观中没有把话跟顾云锦说明白?
    为何放任她的离开而没有寻找?
    为何在知道她已有婚约时就果断退让?
    明明是矜贵的皇亲国戚,明明他能出手抢的,为什么就放下了呢……
    没有答案,无论问自己多少遍,都没有答案,哪怕被困在一片焦土的破旧城池中,被亲舅舅逼到自尽那一刻,他最后想到的还是这个问题。
    指腹依旧摩挲着那薄薄一张信纸,心里如压着千斤重石般沉甸甸的。
    上回,顾云锦因着没有唤住阮馨、使得对方被石瑛带走而内疚,蒋慕渊与她说过错不在她,许多事情就是一时犹豫、最终化作遗憾后悔,他想开解顾云锦,话说了一半,没有再往下说。
    他又有什么立场来宽解她呢?
    因一时犹豫而后悔,终成执念的那个人,其实是他呀。
    为什么要让贾大娘搬入北三胡同?是他再不能忍受看她被旁人辜负。
    他在去年的二月料峭寒风中的叶城醒来,拉拢了周五爷之后,急匆匆赶回京城,寻了个由头接触杨昔豫,亲眼见到了顾云锦落水。
    那是顾云锦与杨昔豫说亲的开端,蒋慕渊打定主意,若这门婚事还是成了,那即便是抢亲,也要把她抢回来。
    他搁在心头那么多年的姑娘,只因彼时少年,不识爱恨,哪怕是一见倾心,还是放手了,可十余年过去,蒋慕渊才真的明白,那一眼,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心动。
    就算不是杨昔豫,但不管是谁,哪比得了他亲手捧着护着,再不舍她尝一点苦。
    那样明媚的容颜,只该因岁月老去,而不该被病痛拖累。
    只是,蒋慕渊安排好了贾大娘,之后的事情却又出乎了他的意料,顾云锦的选择与前世完全不同了。
    她对杨昔豫厌恶,也不愿在生活在侍郎府里,蒋慕渊顺着她的心意,替她铺路,哪怕小姑娘还浑然不懂他的心,还是顺着他的线,一点一点走到了他身边。
    出现变化的何止是顾云锦,这一年以来,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北一、北二胡同的大火,倒下来的青龙偃月刀,蒋慕渊怀疑有人从中作祟,让周五爷赶赴两湖提前查访,果不其然,这一次的灾情,远比他记忆里的要严重得多。
    第334章 不该变成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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